齐林书院 www.70shu.com,最快更新琳琅清斋记 !
江离与零露四目相对,一时无法回过神来,不知这幻觉从何而生,之中人事又包藏着几分真实。若说那是零露布设的幻象,各中情节又非悉数虚架。那天宝宫中之过往左右已死无对证,无死生崖与“蚀籁”云云更不必凭信,但盟约之事却是凿凿。若按知情之人仅出在六翮斋、天宝宫和三家之中,这岂非为她与乔羽原系旧识又添一了道佐证?
“你和她,究竟甚么关系?”江离继续先前被打断的话题问道,“她”指代的自是乔羽,也是幻象中三公山顶,梨花雨下那未曾露脸的女子。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零露以问代答,不多解释半句。
江离自然看到了,在那不知虚实的情境中,女孩口口声声唤的是“娘亲”。但这答案太过荒谬,不可取信。纵使单看面相,她与乔羽也无半点相似之处。江离只是不解,零露编造这样的谎言到底是何用意?强调自己对乔羽了解之深?可她明知乔羽与自己系有婚约,这谎简直不攻自破。况且说到底,自己既错失了杀她的机会,性命已在她鼓掌,她有甚么必要多此一举呢?
一想到与乔羽的婚约,不由牵起江离心中一件往事,他不禁问道:
“阿离,是你死去的爹爹?”
“他名叫梨酒,没有姓氏。”零露道。
是梨树的梨,而非离别的离!早在读至“枯梨树上双月轮转”时,江离就曾如此猜测,当时只觉附会牵强,不期这人的话竟与那猜想隐约相合。只是这样一来,江离反倒愈加认为乔羽口中的“阿离”与梨酒根本毫无干系,怀疑是因零露窥探到乔羽对自己的这个称呼,故而造出这样的话来迎合。论目的,与她栽赃乔羽之举关联起来看,似是意在离间。
顺着这个念头继续想下去,江离又觉零露窥探到的势必不止于此,多半祁家的事情也早已……蹊跷的是,玄凝阁却并未对祁家,甚至也未曾对乔羽有过任何动作,从始至终竟如毫不知情。那么这只能归结于零露的瞒报。他为何瞒报?是为回护六翮?可乔羽也是六翮的……
忽然之间,江离仿佛看到从谜团中露出的一点头角:莫非这个人要对付的只是乔羽?再思她今日之言行,对乔羽的态度显然不善,所以即便她当真有意回护六翮,动机也与乔羽无关。她与乔羽交恶。既交恶,便难保她不会对乔羽下手。可为何迟迟不见动作?休说以往,在临清时她就有大把机会。她是在忌惮甚么么?
记忆的链条逐环在江离脑中串联,乔羽最初听到零露时那明显在意又欲说还休的态度,如今琢磨,更像是种有恃无恐的轻侮。看来二人的关系果真有些非比寻常的意味,零露神志不清时说的那个要致自己于死地的“她”,难道真的是……乔羽?
这念头一经出现,便令江离当场打了个冷战:自己怎竟怀疑到乔羽身上去了?那岂非正中了对方言语的蛊惑,险些坠入彀中?这一惊觉过来,寒意自上而下侵上了他的脊背,令他皮肤发麻。他暗自警告自己多虑无益,更当关注眼前,若稍有不慎,恐就成了对方用来对付乔羽的一把尖刀。自己若不欲累及乔羽,就该先从眼下这片泥沼中设法挣脱出来才是。
他此时与零露距离甚近,自忖适才内心惊涛骇浪,难逃对方双眼,于是强敛惊慌,眼神故作游离,摆出一付举棋不定的样子,长吁口气道:“看来我妹子的死,也由不得我不暂且放下……我左右奈何不了你,多费唇舌无用,不如干脆把话挑明来个痛快!你知格悟带我来此山是为甚么,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是要拆穿我?还是要助我?”
零露的目光在他脸上滞了一瞬,随即冰冰冷冷道:“我对你承诺过之事,你自不肯信,还来问我作甚?”
江离一愣,领会她话中所指,乃是在临清时“永远不做让你陷入危险之事,更不会害你”的诺言,遂已知她有意相助。其实话问出口前,他已自有八九分成算:对方既不欲暴露六翮,便多半没必要拆穿自己,因而并不太觉意外,只是未料那旧话会被重新提起,而自己,竟在毫无防备之下,心潮起了一丝涟漪。
“那么,我有一事相询。”他摒弃杂念,按既定的想法继续道,“你自称能感知三清铃的震动,那么能否透露与我知道,你口中的几柄三清铃可曾震过?若震过,又是在何时,何地?”
封何忧无意间取出封存的制器,三清铃曾在那时震动,此事只有江离、何忧、乔羽三人知晓,倘若那幻象中的“蚀籁”云云非凭空捏造,零露便应是那第四人。
像是看穿他的试探而又不屑分辨,零露冷淡地道:“分别在八年前,三年前和今年六月,”说到这她顿了下,“这三次中,不知你想问的是哪次?”
三次?江离暗暗咋舌:为甚么是三次?!莫非不只封何忧,而是三家皆已擅动过了制器?倘真如此,天宝宫早于九年前覆灭不提,六翮斋呢?身为斋主的乔羽为何一直未依约行事,回收制器?她是不能,还是,不知?
江离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乔羽不知,可眼前这人,她分明知道!菩提庄的变故恰发生在六月下旬,即是说,至少她关于这一次的铃震的说法是切中实情的。
“六月何时?”江离问。
“青莲帮,八卦门,”零露冷笑一声,语气残忍:“就在他们拿着倒金鼎,雷公钻来暗算我之时。我因铃震分神,不慎被他们伤了耳朵。北宗的废物们呵,还道是自己伎俩有多大威力。那三十二个短命鬼倒是清楚,可惜已被我送去了地府,不能回来做证了。”
青莲帮与八卦门血案正在六月下旬,江离暗自核对,七月见她时,她耳伤未愈,这又对上了。正待再问些细节,就听零露道:“我劝你省些气力,探知到这些又能如何?救不了你的命。”话音未落,她肢体一僵,全神戒备起来。
对面屋中的声音戛然而止,空气瞬间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绞起。
“我且问你,”零露忽然加快语速,把声音压得极低道,“明日入玲珑山,你可有把握瞒过他?”边说手脚边麻利地除去了自己的上衣,扯出内衬将被江离刺穿的伤口扎紧。江离避视不及,余光中见到她伤痕累累的身子,暗红创痂条条突起,触目可怖。他别开脸,姑且点了下头当做回答。
“好。”零露问道,“倘被问起六翮,你待怎讲?”
这正问到江离焦心之事。他而今自曝了圣女后人的身份,这样做虽可暂保乔羽周全,但欲绝六翮之患,须先取信于格悟,再设法编造出一套完整的故事,从根源上打消龙华寺的觊觎。只是这故事他目前只是稍有眉目,尚未思虑圆熟,故道:“我还有时间。”
“你没有了。”零露不假思索地驳斥道,“原来你根本毫无准备,就敢来趟这道浑水?”说话间她已重将衣衫穿好,胸口的破洞混在血渍和本有的破损之中,除非细看,否则难以发现。“你真当只要看清黑暗,就能掌控它,驱散它?到最后,不过是落得连自己是甚么,都看不清了。”
江离的心因这句话狠狠地摇晃了一下。
“给你的东西还在么,还是你早弃了?”零露语速重又迫切起来。
江离怔了怔:若说自己身上还有何物与她关联,便只有螭龙螺了。逃离临清前,他将那螺收在了身上,经过这些时日早已遗忘。江离用手摸入怀中绢袋,触到螺身的一刻,关于零露的一些往事乍然清晰:他确曾说过在鲸海的婆婆,避之不见的娘亲,不知因何死去的故人……这些话逐一与那薄烟似的幻象重合,凝成了坚固的画面。
正怔蒙间,他的脸庞忽被零露冰冷的手揽住,细细的手指从他耳畔穿过。江离惊恐转回头,正看到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中,如有烈焰在熊熊燃烧,又在眨眼的功夫,堕入死灰般的冷寂。
“六翮在沧州大霜海。”零露凑近江离耳边极快地吐出这几个字,同时抽出鲛影剑,将剑尖向下一掼,青砖应声碎裂。她拄剑起身,带起一阵血腥味的冷风,“要想活命,就这么告诉他。”留下这句话后,她歪塌着半边肩膀朝向门前挪去,没再给江离一句质问的机会。
江离留在原地,目送零露走远。她逆光纤瘦的背影起初呈现淡淡的墨色,轮廓边有浅色的光晕,像洇出墨图的水痕,更像溃散出体外的魂魄,随着远去,光晕渐渐消失,魂魄归拢,背影受之充实,愈发黑得深浓。在她脚下不见影子,仿佛她就是影子本身。剑尖点过处的青砖纷纷碎裂,弄出细微的“咔咔”声,那影子如履薄冰之上,在身后甩下一串裂痕。
“此身似影,常在左右。”
发觉时,这几个字已在心中挥之不去,发酵出一股复杂的愁绪。江离的目光再难以从这影子上移开,似乎不这样做,它就会消散,堙灭于那光辉耀眼的月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