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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好奇心驱使着,道平侧过头凝神倾听:那声音乍听像是百十只鸭子成群从远处扑飞而来,十分杂乱,待来到近处时再听,又觉音色远较鸭声明亮娇嫩,甚至有上扬的尾音,更像是婴童嬉闹时发出的声音。只是这霜海楼的后庭中,哪里来的这许多小孩儿呢?
道平忍不住抻长了脖子往大窗外望去想要一探究竟,就见陡坡之下的庭院中,镶嵌着一片清池,一大群从未见过的小畜正往池塘边蜂拥而来,叫声便是它们所发。小畜的大小若狗,面似小猫,个个动作敏捷,贴地出溜得飞快,滑入池中时又像条泥鳅。一进到水里,它们会立刻将肚皮翻转朝上,用扁平的尾巴拍打起水花,两条短小的前肢不停揉搓着毛茸茸的脸颊,黑豆般的圆眼半睁半闭,着实憨态可掬,惹人怜爱。
“这是甚么嘤嘤怪?也太好玩儿啦。”道平看得目不转睛道。
“此畜名獭,是那老翁驯养的,平日常在城外海边,偶尔会驱来此间放风玩耍。”播流笑着解释道。
道平依言去寻,獭群后果有一老翁悠然跟随。天气严寒,那老翁却穿得单薄,芒鞋上方露着脚踝,褐衣外只披一件蓑衣。因池塘在百米开外的低处,道平看不清他的相貌,但见他昂首阔步,筋骨强健,精神不输壮年人,唯独箬笠下露出的头发却早早地全都白了。獭儿们对他极是亲昵,有两三只始终围在他脚边打转,叫声娇软,甚至有一只顺着手臂挂上了他的肩膀。那老翁也不驱赶,从腰间竹篓里掏出小虾,投入它的口中。道平见獭儿们这等温顺听话,不知有多羡慕那老翁。
道平正兴奋地欣赏獭群进食,忽然一只体型稍小,毛色也明显稍浅的獭撞进视野,细一看,哪是甚么獭,分明是四耳那只肥猫!它居然混入了獭群,这时正也学着獭儿揣起前爪,嘤嘤地祈食呢。道平既觉好笑,又有点难为情,心中挖苦道:狗鼻子插大葱,你装也装不像呀!
不过她很快就又被看见的另一件事吸引住了,原来獭儿心性格外灵巧,会用自备的石块将蛤蜊的硬壳砸碎,掏出里面的嫩肉吃,不用时就把那石块收入前肢下的囊袋。道平童心未化,直看得乐不可支,连来霜海楼所为何事恨不得都快记不得了,忽然她眼前一亮,拉起何忧的胳膊道:“你快看那!”
她手指之处乃是池岸边一块大石,表面宽阔平整,七七八八地散落着许多零碎壳片,分作两色,深青的是鲍壳,乳白的是扇贝,皆是獭群吃剩后随手抛弃在那的。
“你看,”道平拽了拽何忧的衣服,“那石面像不像个棋盘,碎壳像不像棋子?”
“小金鱼好下棋?棋力如何?”播流马上问道。
道平摆摆手:“人说棋力和酒量一样前生分定,我没这个造诣,人家下棋,我只会袖手呆看,”她拍着何忧道,“但封居士不同,他是顶顶尖的高手!”
播流问道:“此话当真?”
道平听播流语气怀疑,很觉憋气,于是放出大话道:“就算天下第一的国手来了,也未必是封居士的对手哩!不信你自与他对局一试便知。”何忧的棋力自然不弱,但只是她个人的见识,且他曾对弈之人寥寥可数,这事更没个旁证,这般自夸不免狂妄,也不合修道之人的德行。可不知怎地,这话就是不吐不快,她向来不在意旁人对自己的看法,却忍不得他人看低何忧,所以忍不住夸下了这海口。
播流向何忧求证,何忧只道:“恕我眼下无心讨论别事,还是言归正题,过后无论事成与否,大官人若有雅兴手谈,我自愿奉陪。”
道平被他一言警醒,马上也道:“是啊范大官人,这话头怎岔到棋上去了?你问的我也都说了,能否给我们个话,这忙,你愿不愿帮?”
播流嗔笑道:“你说怎么岔的?是哪个先扯到筵席,又是哪个看獭群看得眼睛拔不出来的?”转而对何忧道:“我恰才也想起一件要事,足下若果真棋力超凡,正好可以求教。”说着拍手两下,吩咐上前的仙子道:“取棋枰来。”
不移时仙子端来一个湘妃竹棋枰摆在当中案上,播流从筒中拈起一枚黑子道:“足下央我一事,我亦求足下一事,如此你我立场对等,才好相谈。非是我强人所难,我这桩事,要先试过足下棋力方说得着。低者先下,我不客气了。”说讫当先布下一子。何忧无奈,只好应着落下白子。
道平怕何忧心绪不宁影响发挥,又想起他从前故意输棋的事,因而着意叮嘱道:“封居士,现下不是相让的时候,手下莫要留情!”但没过一会儿,她便知自己这担心纯属多余。倒不是她懂得审视棋枰上的形势,单见播流每每冥思苦想半日才下一着,俱被何忧随手应过,就知二人高下已分,况这还是在何忧为小扇之事悬心,未尽全力之下呢。
果然大约百着过后,播流投子认输道:“世兄真乃高高手!从前同颜国手对局时,虽同是输,却没这等艰难。”
道平眉开眼笑道:“这么说封居士真的胜过国手?”
播流道:“小金鱼,你怎倒来问我了,先前这么说的不是你么?”
道平“嘿嘿”道:“我就是想听你亲口承认。”又道:“封居士的手段,你试也试过了,你的那桩事,现下能说了罢?”
播流吩咐仙子将棋枰撤去,片刻后换了一副新的来。与先前不同的是,那上面已有现成黑白子百余枚,摆成了一个残局。
播流拿袖虚拂棋枰道:“想请封世兄替我破此棋局。”
道平对着满枰的棋子,如看天书道:“甚么棋局这等稀奇?连你说的那姓颜的国手,都破解不得么?”
播流摇头:“可惜他棋差一着。
道平见说,转头去瞧何忧,他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棋局,眉宇间有疑难之色,这可是在地下洞窟中演算那难死人不偿命的周天参同步法时,也未曾见他露出过的神情。道平知这棋局必定难搞,于是吞下口唾沫,心里多了些盘算,道:
“等等,让我先问明白。若是封居士破解得这棋局,那当然好,若他不开这棋局,为妹子求医的事,你就不肯相助了么?”
播流略带挑衅道:“怎么,你怯了?”
“当然没有,”道平反驳道,“只这样一来,事体就不是请托,而变成赌赛啦!你是天降锦鲤,我们是肉体凡胎,哪有赢的份?”这话属实没有道理,听来有点耍赖,只因她担心万一何忧破解不开这要命的棋局,播流会借机发难,一口回绝相助,便要先拿话激他一激。
播流笑道:“小金鱼,亏你是修道之人,竟不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福运怎只在一时的输赢?天幸我时运少难,但这和稳赢不输,是两码子事。况且适才的对局,我不是就输给封居世兄了么?若输掉此局,反能使我受到益处,我也不是不会输呀。”
道平听得老大不耐烦,心道这人恁多歪理,忒不干脆,正要再开口,忽听何忧道:“三日为限,我尽力一试。”
播流对道平道:“看,你同伴既已下决定,你就不必再多说啦。”又对何忧道:“世兄其实不必设限期,多留些时日考虑,岂不更好?”
何忧咳了几声,道:“就三日罢,若三日还解不开,就是解不开了。”
道平听何忧这样说,估摸他该有几成把握,这才稍微放下心,对播流道:“好,封居士既这般说了,定能一个棋子儿不落地,给你安排个明明白白,你就等着看罢!话说,这棋局由哪位高人作出?可有个名字?”
播流道:“此局乃生灵造化,浑然天成,作者嘛,近在眼前。”
道平顺着他的目光往窗外一瞧,叹道:“真没想到,驯獭的老翁还有这技艺。”
“不是老翁,”播流笑道,“是那群獭,这棋局故此得了个新鲜名儿,叫做海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