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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长女啊。”尤缓道,“记得她两个还是幼稚小儿时,已显露出一个沉静本分些,另一个活泼顽皮些了,都说三岁看大,想必次女峤岫行止跳脱,老斋主一向严肃,认为她不能当此重任罢。”
“若在我家,则是峤岫要更受偏爱些个了。”播流哈哈一笑道:“峤岚是她族中一品出色人物,由她继承家业乃是顺理成章。只是论私交,倒是她妹妹的脾性更投合些。”
道平暗道声老斋主明智!想那尹峤岫能和范播流性情投契,也不能够是个正经的主儿了,还是长女听来更加靠谱。果就听尤缓道:“是了,峤岫那样的脾性,你教她去做斋主,没准她还第一个不情愿哩。峤岚诚稳笃实,才能足堪胜任,老斋主将家业交与她,也可放心了。我只担心她对自己严苛过甚,幸好还有个姐没可当臂助,替她分担肩上重担。”
播流却道:“这便是咱们外人的一厢情愿了。听闻老斋主过世后没多久,峤岫就离开三公山,云游求道去了。起初几年还偶尔回山,众人知她一贯散漫,只当她去游赏山水消闲遣闷,早晚会收心回来。谁想后来竟彻底遁去,不再露面,不晓得哪里成仙了道去了。”
“怎会如此?”尤缓怪道,“峤岫那小姑娘,怎么看都不像是舍得割断尘缘之人呀!莫不是因为老斋主离世受了打击,致使她心性大变?”
播流摇头道:“老斋主年事已高,寿终正寝,做子女的固当伤心,倒也不至到那个地步。且说到打击,当是她姐姐峤岚,遭受的远甚与她。”
“怎么说?”
“一则老斋主生前偏爱长女,峤岫多在山下打点外间事宜,据说老斋主丧仪头一晚她才匆匆赶回来,峤岚则是一直侍奉在她爹左右的,论起父女感情,她远比峤岫更深;二则是老斋主过世前不久,峤岚的丈夫竟也亡故了,二人新婚燕尔,正当甜蜜之时,想来刺激极大。至爱至亲接连撒手人寰,她心中悲痛,可想而知。”
尤缓叹道:“我丧一子,已然痛彻心髓,她身心所受摧折,定加倍于我,真不敢想象。”又问:“她丈夫年少,是因病亡故的么?那时怎未见知会尤家?”
播流答道:“我只听说是遭遇不幸,但六翮斋上下明显讳谈此事,具体甚么情形,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尤缓听出播流话中余韵,因道:“莫不是,峤岫的离去,与他们这忌讳有甚关系?难不成峤岫是因家族不睦,才假托求道出走的?”但随即摇头否道:“她俩个自小感情笃厚,无论如何不至于闹到这般田地。”
播流道:“谁知道呢?这终归是他家务事,我们不好深究。”
这时忽听何忧喉咙作响,紧跟着又是一串剧烈咳嗽,道平当先一个扑到他身前,屏息以待。见何忧喘了几喘,缓缓张开眼睛,她喜极大喊:“醒啦,醒啦!”才喊两声,眼圈已不禁红了。
尤缓上前搭他脉搏,神色凝重。道平关切道:“尤神医,他怎么样?”尤缓略一沉吟道:“暂无性命之碍。”何忧的眼光慢慢在尤缓身上聚焦,眼窝塌陷,神色呆滞,因为太虚弱,还说不出话来。
“何忧,他就是漠北的尤神医,”道平激动地拉起何忧的手道,“我们找到他啦,这下小扇有救啦!”
何忧瞳孔一震,挣扎着动了动手指,两眼往自己身上看。尤缓立刻会意,在旁劝道:“你的毒方我已看过,既知其物理,就必能寻出化解之方。我定竭尽所能救治令妹,你且耐心再等几日,容我将那毒方细加研究。”
何忧听见说小扇有救,激动得热泪盈眶,语不成句道:“多谢……多谢……”他说话时不止看着尤缓,也望向播流,感激他将尤氏引见的恩情。播流神色顿时有几分别扭,侧头避过。
尤缓对何忧道:“令妹痊愈有望,你更该好生将养,看到她醒转之前,不可先自倒下。”
何忧若有似无地一笑,攒了些力气后道:“小扇幸得重生,我已别无所求,这副残躯,自知,”他说到此处,忽觉道平握着自己的手骤然一紧,于是改口道:“自知要劳动神医费不少心,十分过意不去。”
尤缓道:“好说。我虽与道平相识不久,已同她成为忘年好友,你是她珍重之人,不必和我客气。”道平也道:“伯伯是当世神医,小扇他尚能救活,你痊愈自然指日可待,休要自暴自弃,胡思乱想啦。”
何忧答应道:“好,不想了。”这时侍从端着煎好的汤药进来,道平坚持要亲自喂药,何忧十分配合地将药喝了干净。过后就病症与尤缓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便在药力的作用下昏睡过去。
播流对道平道:“他这里我会着人照看,你随我到外间去罢。”
道平不愿:“不用了,我要自个儿看着他。”
播流又道:“你这样干看着济甚么事,他一时半刻也不会醒。我有些事要问你,此处说话不便,过后你想再回来都随你便。”道平用眼神询问尤缓,见他也点头起了身,于是随他二人离开了卧房。
一到外间,道平当先对播流行了个大礼。播流忙一迈腿向侧边避开,口中道:“你看清楚,别拜错了人。”
道平朗声道:“范大官人,要没你相助,我们不能得见尤神医,这不仅救了封居士的妹子,间接也救了封居士,大恩不敢相忘,特此正式拜谢。先前我说话态度不好,你大人有大量,多多海涵。”
播流忍住笑道:“你态度怎个不好了?我不觉得。”又问:“我用棋局害他发了病,你不记恨我了?”
道平咳了声,一本正经道:“虽说一码归一码,恩怨须当分明,但我非以小怨弃大恩之辈,况且我有隐瞒在先。范大官人,你是受神佛眷顾之人,我思来想去,只怕想要报恩,却寻不见个机会,大官人想问甚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聊表我感激之情。”
其实播流赶来看到何忧病发的那一刻,便已懊悔。他用棋局为难何忧,说出口的那些理由是次,存心作弄才是主,以示对两人不说实话的小小惩戒。这是他性情使然,但不泯其品性的良善,故而适才见何忧只剩一口气还来向他道谢,越发觉得别扭,现下听道平这般说,知她必然记恨了自己,暗暗又叹口气,只是表面上仍作浑不在意:“我看你是条明理识时的小金鱼,便给你个机会罢。你是聂无踪的徒儿,对本门之事当比外人所知详细。天宝宫之祸起于一部经书,自不用我再说了罢?”
道平坦言道:“对,那经书名为《琳琅清斋记》,秘藏于天宝宫云崧馆,此事仅谭住持、两位监院长老和我师父知晓。而龙华寺来袭当夜,却越过作为藏经处的蓬莱阁,直捣云崧馆,因说是遭了叛徒的出卖。”
播流问:“住持、监院和聂道长皆已被害身故,叛徒定是另有其人,此人是谁,你有头绪么?”
道平答:“便是玄凝阁都监尺凫。他假扮道徒混入宫中,窃得了藏经机密。”
播流稍有些吃惊,道:“原来这些年来,聂道长一直在暗中查探此事。”
道平忙摆手道:“不不,这事不是师父告诉我的。师父他被龙华寺重伤,元气大损,未能痊愈。我在栖真观九年,没见他离过山,除几个在茶庄上做工的村民外,他也不与外人接触。”她越说神色越是寂黯,“就算有复仇之志,想也是有心无力。”
播流因问:“那尺凫之事,难不成是你自己查出来的?”
道平讪讪地道:“也不是……其实师父正式收我为徒,是今年清明前后的事,之前我连天宝宫在哪都不晓得哩。还是阿离哥哥告诉我的。天宝宫出事的时候,他和家人当夜恰宿在附近,可巧与从天宝宫脱身出来的尺凫因故结识。尺凫未对他说自己是谁,他过了很久以后才明白过来。”
“居然是他。”播流若有所思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在师父遇害后曾得他指点,他不是临清人么,怎么去了苏州?”
道平点头道:“我方才说的乔姐姐,就是他的未婚妻子,与我们住持熟识,在山下有庄。他从临清避祸到此,就住在那庄里,出事前几日,还到过观里散心呢。”
“避祸?”
道平又将江离在临清的风波大致讲了。江离因要回护渺渺,在黄麻庄时刻意未说庆云庄陷害渺渺,计赚画轴之事,道平不知,复述时自也就未提。
“即是说,当年天宝宫遭血洗,后来张无绍和聂无踪在临清和苏州接连遇害,这三桩惨事发生之际,你这朋友都身在附近。”播流缓缓摇头道,“一次还罢了,巧合如此,必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