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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不如同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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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平当胸受了格悟一掌,本道自己必立死无疑,却不知甚么缘故,竟一息尚存,不能马上咽气。她恐怕是格悟仍欲笼络自己,因而故意留力,不禁气急攻心,只盼速死,以免留副残躯任其摆弄,贻害同伴。心里纵如是想,身子却半分也动弹不得,四肢酥软,五脏六腑如坠冰窟。最初耳边尚闻嗡鸣,很快乱响散去,剩她在无声中孤自沉沦。

    “呜呜——呜——”

    死寂中,忽有一道沉厚音浪直冲胸臆,在道平空虚无落的脑海中萦回荡漾。那声音似箫似笛,粗犷却秀雅,似歌似啸,清幽且嘹亮,初时略显短局滞涩,后渐变得舒缓悠扬,如层层涌动的海浪,激荡她的心房。她恍惚觉得似曾相识,不禁生出无限怀念,慢慢睁开了早因心境消沉而闭上的眼。

    一片明艳的红云恰恰飞入视野,她眼前仿佛蒙着团雾,勉强仅见三光,懵怔地认为是被自己流出的血遮住了眼,手指却意外地竟碰到一样实物,手感轻软,好像一角衣衫。这时耳边骤然传来清晰话音:

    “我道大师慈悲为怀,怎的一再伤害无辜?!”

    她识得那嗓音,于是对着那片红云来处唤道:“阿离……哥哥……求你救……他们……”红云立刻回应了她,轻柔地飘近耳边,语声坚决:“别怕,我教他们不敢再伤人。”

    那团红云不是别个,正是一袭红衣的祁江离。

    原来江离诱格悟同往玲珑山中安葬渺渺之后,迫于压力,不得不依零露之嘱,谎报了“六翮”所在。格悟听信其言,往沧州而来。零露自玲珑山庙中醒转之后,渐已回复至可以行走,只是依旧虚弱不堪。途中江离一直寻隙想再私下与零露说话,始终不得其便,转眼已到沧州城下。这日早间,绣衣因琐事与路人起衅而动了杀念,又被江离制止,且挨了格悟训斥,一怒之下负气出走,因缘际会,于无意间撞到道平何忧二人,引发一场恶斗,被道平击败。

    格悟一行寻绣衣至此地,恰目睹她正被道平废去手脚,故当即以数珠施袭,致使道平受伤。见绣衣竟败给一介无名之辈,格悟不免在意,且前番雪夜已与道平照过一面,故屈尊亲往试探。只守不攻,正是要看清道平的门路底细,好探她师承来由。

    不提格悟与道平如何交手,单说江离零露两人跟随格悟同行到此,其时亦在当场,就在沙丘之上,只因稍稍落后数步,故一时未被道平看到。江离眼见道平何忧命在顷刻,忧急万分,就欲上前故技重施,假托红莲圣女之威试行劝止,寄望格悟投鼠忌器,或如先前一样放过道平。只才踏出半步,忽被身后伸来一只手拉住了手臂,死死攥着不放。他在惶惶中回头,正见零露拿一双冷眼盯着自己,极小幅地摇了下头,跟着靠近过来,薄唇微动:“别去,她已然暴露了身份,你此时不仅再护不住她,反会害了自己。”

    江离心知她说得没错,但朋友危难当前,却万万做不到袖手旁观,急切中向她问道:“你可有办法能救他们?”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未料零露不假思索道:“有,我先前嘱你将他引至这里,正是为此。”言毕目光低垂,落在江离腰间。

    江离登时会意,匆忙伸手探入腰袋,将存放其中的螭龙螺取出,却完全猜不透对方用意,于是推与她道:“东西在这,该甚么用?!”

    零露将手仍紧握着江离的手臂,裸露的手腕上看见布满无数细密血线。只听她口中发出一句简短施令:

    “吹响它,快!”

    “吹……?”江离大感意外,不禁愣怔了下,零露的催促旋即而至:“快!”他这才慌忙将那精致斑斓之物捧至嘴边,对着紫金嵌宝的螺口吹了下去。

    “呜—呜————”

    不想从那娇小的螺身中,竟迸发出惊人音浪,音色何其辽阔宽厚,仿佛将万物包容。江离指尖感受着螺身的震颤鼓动似有生命,当即紧催气息,“呜呜”声渐由断续转作绵长,势如汪洋波浪滔滔不绝,回荡在大霜海翻涌起伏的沙丘之间。

    格悟循声转过身来,江离与他目光相撞的一刻,竟觉心肝剧颤,恐惧席卷百骸,气息一滞,螺声戛止。几缕余音无可挽留地消散殆尽,残阳凶残,乱影狂舞,血痕斑驳,尘埃落定。眼见道平身如败絮般栽倒,眼见仁善的继续被践踏,无辜的即将惨遭蹂躏,螺声响过了,可是一切照旧,居然无一事改变。格悟仍如尊神佛般岿然不为所动,神情悲悯天下,普度众生。

    江离垂望这满目苍凉,内心被无边空落席卷:原来恐惧的尽头,竟是孤独。命运催逼着你迈出下一步,而你无所凭依,只有自己的灵魂为伴。

    该如何自处,该何去何从?

    你不知厌倦地审视灵魂,渴望真实的指引,在未知前踟蹰不决,如今已来到别无选择的境地。

    江离眼看绯红衣袖猎猎映入眼眸,正一丝一缕,吞咽着这片荒芜。

    守墓人雨夜于墓林,遇有数影当墓道共酌,皆锯牙电目,臂长垂地,知乃鬼,怯而欲走,旋即扑地,乃鬼使草缚其脚也,无奈提灯当面叱曰:“汝等不居墓中,何以在此?”众鬼曰:“吾乃远来疫鬼,向夺良墓而居,尔既撞见,正好下酒。”便欲取其生魂啖之。忽咦然又止,中一鬼曰:“怪哉,尔乃同类。”又一鬼颜色似不谓然曰:“分明人也。”两相争执不下,请决断于鬼首。

    鬼首问:“汝在此何干?”答曰守坟。再问:“此处多为义冢,孤魂野鬼所居,奈何守之?”答曰:“无他,除此别无存身处。”鬼首问:“汝父母埋骨在此乎?”答曰:“无父无母。”问:“有亲故埋骨在此乎?”答:“无亲无故。”问:“受人所托乎?”答:“无人相托。”问:“有报酬乎?”答:“分豪不取。”众鬼曰:“吾闻人皆有生身父母,相识故交,各居其职谋其业,一生有所求取。尔无来无由,无欲无求,不类人也。”守墓人问:“非人,将何归?”

    鬼首曰:“不如同归。”

    遂引之至一弃圹前,抚其背示之。守墓人临缘观望,深不见底,阴风荡荡,骇而止步不决。鬼首攘之曰:“汝去可验真身,留则饱我肚腹,汝速自决。”守墓人遂弃伞,一跃而下,油灯坠地而碎。群鬼亦去,墓林复悄然一无所有。

    江离嘴角微微勾起,缓垂衣袖,稍偏过头道:“我曾说,故事会有个好了局,想法是不是太过天真?”他语气平淡,似自言自语,既无意要谁听见,也无意寻求回应。那只握在他手臂上的手闻言明显一僵,他借机一挣脱出手臂,向沙丘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