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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入深更,霜海上月淡星稀,昏黑一团,江离瞪目注视,仅偶见离朱刀如新月出入浓云般时而闪现,余下俱不能辨。消失在夜色中的不只是影和形,甚至还有声响,凡打斗中该有的兵器相碰之声,肢体交撞之声,脚步声叱喝声,同样一概隐没。仿佛没有甚么能从那片深黑的虚空中逃脱出来,无论一个人或一粒沙,都无分豪差别。
原来格悟自忖实力远胜零露,见其来攻,只以赤手空拳接招,连兵刃也不动用,是故江离不闻刀兵之声。龙华寺轻功沙罗花影名动武林,与天宝宫的北斗璇魁步法只在伯仲,二人俱是当世顶尖高手,身法卓绝一时,纵使于激斗中起降腾挪,脚下依然不飞轻尘,不动纤萝,更不会发出响动了。
离朱长过五尺,将近百斤,零露以单手把持明显有些吃力。那刀自被她驱使开始,慑人的势头便一路减退,慢慢失去了出鞘时的威压,本是坚不可摧的刀身,呈现出的面貌却是弱不禁风,似乎对上任一柄兵刃,都要立时摧折。就见零露左手结成个法印,右手顺势斜晃了下刀,仿佛是使了个劈砍的解数,又像只是随手招架,原本赫赫一把宝刀,眼见着如跟苇条似地抖落着划了过去。
说来也怪,明明是连微风都没能带起一丝的招数,却教格悟如临大敌。但见他左掌推出,径取零露左肩,零露见势手腕一转,柳条似的刀便朝着格悟左腕拂了过去,格悟左掌乃是虚使,由下穿过的右掌已拍向零露腹部,零露松了法印,空出左手扳过刀尖,刀刃对准格悟掌心向前横推,格悟撤臂收掌,伸出两指,于刀下对准零露前臂穴道,零露见状竟松手放刀,任由离朱脱手落下,格悟当即探手去抄,指尖将触到刀柄的一刹,零露飞出一脚踢在刀镡,只听“嗡”地一声,离朱应声剧烈抖动,将格悟的手震了开去,零露趁机夺回了刀柄。
瞬息间情势轮番变换,二人斗得个有来有回。按说零露伤势未愈,实力大打折扣,纵有柄宝刀在手,却莫名用得颠三倒四杂乱无章,根本不堪与格悟一战。如今差距居然貌似并不如何悬殊,端的就有些古怪。仅几招过后,格悟的态度便由起初的倨傲急转作谨慎,甚至在穿云透海掌之外,被迫接连使出无相指和阿罗汉拳以应对。这三门功夫均于龙华寺十绝技在列。穿云透海掌为他自创,另两门则脱胎于释门,直接继承自龙泉寺,后经历更迭,成为了龙华寺中根基最深的武功。格悟自凭武力称霸江湖以来,除却堕佛岭遭遇埋伏那次,出手克敌至多只在三掌之内,阿罗汉拳已有十数年不曾派上用场,因此上可见今日为对付零露,是久违地动了真格。
只见格悟以掌风荡开零露绵软无奇的一记直砍,忽而伤叹道:“为师几个徒弟当中,能领悟到这刀法‘空相’之境的已属寥寥,你修练年头甚短,却竟已超越‘空性’之境,悟性之高就连为师也自叹弗如。今日不得不取你性命,必将是我此生最大憾事!”
原来零露适才使的却是解空刀法。因这刀法玄妙,非资质非凡之人不能参悟,故教中只有玄凝阁的几个都监修习,但他们个个武功超群,从来都是没及使出,已将敌人制服,是以江湖上至今无人得见其真容,空晓得这么个名字,位列龙华寺十绝技之首。刀法名为解空,是为解悟诸法之空相之意。若说龙华寺的另一绝技空生剑法,尚还对“空”有所凭依,解空刀法则干脆是把本身当作了“空”,是故虽为武功,却不存在任何可称作招数,程式或套路的内容,一动一止俱是因缘生法,如其秘籍开篇所言,离一切法,即一切法。
随领悟由浅入深,刀法共分“空相”、“空性”、“空法”三个境界,每进一步,威力上显现的都是天壤之别。譬如绣衣先前也曾使简板用出解空刀法,虽短暂发挥了奇效,不久便被道平所破,是因为她还尚未摸到“空相”的门径,徒俱一个粗陋架子,严格来讲就还算不上是真正的解空刀法。如格悟这般天资卓越,也要修习九年才入“空相”境,三十三年初窥“空性”境,而零露九岁入教至今,只用不到十年即超越“空性”,攀登“空法”之境,的确超乎了格悟的想象。
零露不发一声,呼吸中夹杂颤抖,周身散发着冷厉的气息。她垂下双手,让离朱宽长的刀身拖在地上,冰冷刺骨的目光中饱含挑衅之意。格悟见状不禁又再哀叹,抽出了拂尘,手腕翻转,莹莹微光从银丝上流泻下来。他并未立即行动,而是垂头去理拂尘,不知是在等待甚么。忽然,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千束银丝如飞出的箭矢,抢先对零露攒射而至。
江离独自在漆黑中立了良久,一直听不到任何动静,无从知晓那二人情况,忽而听到格悟开口说了那一番话,后又没有零露应声,只道她凶多吉少,不由得肌栗目晕,更觉绝望。虽然零露杀害渺渺的嫌疑仍未消除,但确信的身世,已令他去了许多敌视和猜忌,共同的仇敌催生出惺惺相惜,因此惊悸之余,旋即又涌起了一股悲凉。
正此时,忽有兵刃相撞之声自黑暗中响起,江离疑为幻听,当下屏息竖耳,片刻后果又有“乒、乒”两下金属碰撞声,遂知交战仍在继续,略略松了一小口气。这一松神,耳中顿时潮声迭起,一阵近过一阵,清晰过一阵,仿佛几十里外的渤海之水正长驱直入陆地,吞没霜海,巨大的压迫感真实得令他难再以幻觉自欺。他满心茫然,将目光从那场看不到的殊死搏斗上移了开去,循着潮声来之方向眺望,双眼先于意识捕捉到了甚么,瞳孔骤然紧缩了一下,自己却还不清楚看到的是甚么。
浓重的黑暗中渗出一团浅淡,好像余烬上飘起的青烟,过后青烟聚成了光晕,在夜幕上缓缓散开,将闭合的天地区别开,划出一条清晰的分界。在分界之处,一缕蓝紫的细线郑重其事地析了出来。
看着不像海潮,恰恰相反,更像火光。
转眼焰光冲天,染红了盐沙,刺痛了江离的眼。成百上千个人影举着火把灯笼呼哨而至,乌压压填满了空旷,看他们手中兵械身上衣着,都整齐划一,便知不是乌合之众,更像常驻大霜海的巡察官军。江离见此情景,如在黑夜中看一线曙光:他适才注意范播流其人,见他服饰不俗,落魄之中不失贵介之气,且与道平何忧相熟,已料到八成是范家的人。想范家在沧州权势显耀,御赐特权傍身,招来官军相助非是难事,况甘露南宗还是受朝廷通缉的要犯。就算不是范家搬来的救兵,被官军捉去也总好过陷入格悟手中为质。如此分析过利害,江离当即向着来人处暗暗挪去。
那边厢格悟与零露恶斗的情形一并被火光照亮,二人正自相持不下,谁也没空理会对这凭空冒出的几百号人。
格悟自动用了兵刃,攻势明显加剧,他既决心要速战速决,便不再保留,拂尘上的娑婆济苦杖法用了十成功力。这棍法同出佛门,当年宋择从峄州城大军中脱出重围,倚杖的便也是它,时隔数十年后由格悟用出,威力已增了百倍不止。零露则显有不支,喘息越发粗重,解空刀法依旧绵软无力,貌似构不成甚么威胁,看得江离胆战心惊。
忽见格悟忽地一个虚晃,拂尘柄以携风带火之势擦过离朱的刀刃,一霎时金星四射。想那兵器刚猛无俦,切金断玉削铁如泥,离朱必难招架,谁料它行到半途不知怎地忽像被卸了力,眼看着刮剌剌歪了开去,也未见零露有甚么动作,离朱便施施然从柄下荡走,有如沉浮于滔天浪涛中的一叶浮萍,任凭拍打如何猛烈,却能于随波逐流中化解危机。江离眼见零露一次次几陷入绝境,又不知怎的险中得生,还道格悟别有打算,故而手下留情,怎想得到是已臻化境的解空刀法频频替她化险为夷。
“大胆何人?擅闯白琅霜海禁地作乱生事,可知犯了朝廷重罪?”
只听那队列中为首的一人厉声喝道,这会儿功夫,人马已压至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