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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离吃下最后一小片鱼肉,道:“我写的这本书,姑且可称作谶,这你是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谶书的意思,就是你写下的事情都会发生。所以呢?”
“那我问你,只在心里发生的事,称不称得上发生?比方说,”江离将一双盲眼望了望洞顶,“我心里一向想赏赏这不系舟的月色,实际却从未仰头去看过,若不是我此刻提出来,谁都不会知道。”
“这……如果没有表露出来,大概不能算发生了罢?”
“正是如此,所想未必会有所表现。只要没有行迹,想法就没办法被证明。”
“可是,”道平语气为难,“如此说的话,这一整回书的意义在哪呢?”
“想法成为行动时,它的意义自然会浮现出来。所以才要等下一回。不到那一刻,我也不确定守墓人究竟有没有从圹中回来。”
“嘿,”道平拍落手上的食物碎渣,“就是这点,这点最令人不爽!”
“哪点?”
“这本书本身呀!书摆在面前,你知那上面已写定将来之事,却除了等甚么也做不了,难道不该急么?”
“命运天定,我们从生下来就被命运掌控,有没有这本书,不都是一样的么?”
“命运我本来摸不着也看不到,是这本书让它变成了实在的东西。我看到这些字,就会觉得我是被它们牵着的,我的将来亦被它们规定。那我还有甚么自由呢?想到这些,谁能不沮丧?”
江离一时默然,俄顷道:“可你还是你自己,你所谓的不自由,可曾切身感受到过?”
道平怔道:“我不懂你的话是甚么意思。”
“比如说,当你想做一件事时,有甚么拦着你思考,或有甚么绊住你的手脚么?”
“那样的事当然没有。但总会有无力改变的事情,和无法左右的结局呀。”
“你想说,你至多只是在‘尽人事,听天命’。”
“嗯……大概是罢。”
“尽人事,不就是自由么?”
道平着实呆了一下。好在她性子纯澈,识悟明敏,琢磨不一会儿,便有所得道:“我才想起,师父也说过类似的话。”
“聂道长说过甚么?”
“他说‘知其白守其黑’。我原只当是嘱我静心修行的意思,现下我好像有些懂了。你想说,那书上的文字虽不会变了,可要怎么做仍在于我,对不对?”
江离道:“人生在世,若明白自己终有局限后,仍愿为自己负责,便是最大的自由了。看来我这本书最大的好处,莫过于教人真切地感知到藏于其中之‘白’,才愈加体会‘守黑’之意义呐。”
道平心情莫名舒畅,道:“说着说着,我便不急了,无论下一回写了甚么,等着瞧便是。”
“虽这样说,但我现下想法又变啦。”江离笑道,“我感觉最后一回中,也未必会有答案哩。”
“那可是最后一回,没个交代怎成?”
“若我不是在书的最后死了……”
“呸呸,你自己写的书里,你怎能死?!”
“哈哈,好。我在书里不会死,那么此后我活一日,便是一日书写不到处。这样想来,说不定把这整书只当个序篇也无不可。它的意义,要往长远去寻哩。”
道平精神一振道:“就好比那鬼首吞了自己,又翻出个新的来?”
“但愿如此。”
“你说的没错!”道平雀跃道,“会好像等我们从这出去时,外面的时间却没怎么变,就好像一下子就把我们在这的日子全吞进去啦。我们在这里结束,在那里又重新开始!”她蓦然想到了等在沙潮之外的何忧,深思忽然断在了此处。
江离见她发愣,问道:“想甚么呢?”
“哦哦,”道平回过神来,“我刚想,来时自己十四岁,如今二十四,年纪都赶上何忧啦。少头没尾地突然蹦出去,怕他到时不敢认我呢。”
江离被逗笑道:“你在担心这个呀。”
“嗨,你说咱在这过了十年,这谁能想得到!毕竟他那边只过了一小会儿,心里没个准备呀。”
“他一会儿前才对你表白了心迹,见了你,指定就要听你的答复哩。你与其瞎担心这个,不如趁现在想好怎么回复人家,省得临时舌头打结,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哎呀,快别拿这事打趣。”道平羞道,“想起误会他不告而别时自己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别提多后悔了!”
“哈哈,你在意他,有甚么可后悔的?”
“我事后想,如果他真的说走就走了,那哪还是他啊?这么简单的事,我后悔自己当时咋没明白。”
“在他那等情况,就算决定离开,也是可以理解的啊。”
“不不,如果他是那样的人,我从前就不会喜欢他了。他这个人心思敏感,又弱不禁风,看似毫无防备可言,好像谁都能来伤他一伤。可要击垮他,嗯,可没那么容易。否则他困居孤岛十几年,怕早已被愤懑压倒,沉沦自弃了。
“在霜海楼,他得知自己无药可治,又听见范播流说了那样的话,肯定会很纠结,也很难过罢?换做是他人,兴许就走了,但他选择留下来,还对我表明了心意。我说过的罢,一个人若心是宽广的,就没有甚么轻易打倒他,何忧的内心不比外表,非但不脆弱,而且十足坚韧。我那时不知怎地,竟认定他逃走了,不是白与他相识一场了么?”
“这就叫关心则乱。如今十年已到,想我们离开此地,不再是遥遥无期,或许再过不久,你就会见到他了。”
道平开心地拍拍腰上革袋道:“到时我把这仙草拿给尤神医,一定能治好何忧。”
江离替她开心道:“是啊,太好了。”
“你的眼睛,尤神医也会医好的。”
“好。”江离微笑道,“医不好也不碍的,这十年来我看到的,不比眼明时更少。”
“可你只有眼睛好了,才能看见我和小师叔呀。若见了我俩现在变成甚么样,保准你吓一大跳!”道平说着自己乐起来,又道,“况且还有乔姐姐,你们夫妻分别十年,不想看看她么?”
“到时再说罢。”江离报以一笑。有关乔羽的事,在没有定论之前,他决意保持缄默,这些年一直只藏在心里。道平偶然问起时,他总是拿话搪塞。
“你若不累,要不要再陪我出去走走?带你去个好玩的所在。”他忽道。
“好呀,去哪?”
“你小师叔在哪?”
“我看他往东南边去了。”
“我们也去那罢。”江离说着,拉起道平往岩洞外走去。
“诶,等着!”道平扯住了他,自己转身进去,取出那顶狐帽戴在江离头上,“沙潮那边风大,你不戴好了,教小师叔见了,她又得啰嗦!”
江离闻言,扶帽的手微微一顿,一瞬有些晃神。
二人朝东南方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四周已完全是霜海中景色,只见霜丘皑皑,一派银光雪浪。潮声在耳边喧嚣不绝,表明此处已离不系舟的边缘不远。道平跳上盐丘举目四望,目力所及处森然寂寂,不系舟中虽有狐兔等小兽出没,此地靠近沙潮,所以不见半点生气。她望向丘下的江离,见仍没停下之意,于是滑下盐丘,紧随了上去。
风越刮越紧,行进渐渐吃力。道平忍不住对着江离后背大声问道:“哥,还走啊?前面就是沙潮了,有甚么好玩?”
说话未了,忽然自潮声里传来另一股响动。她顿住,响动又一次传来,听出来自高处。她抬头往上看,这时恰来了一波强风,浓重的尘沙扑面打来,她只得举臂遮眼。视线一黑,那响动再次出现,这回分外真切:
“唰啦,唰啦啦啦——”
沙潮的狂噪与干风的尖啸之间仿佛开了条缝隙,那响动从中挤过来。乍听去质地既薄且脆,有如深山老林之中千枝万叶随风飞旋,又像是数百卷书页被同时翻动。道平干脆把眼一闭,细听那响动之韵律,时紧时松,时近时远,俨然如有生命。她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意识到了那是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