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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晏之藏身于留庄之中,转眼已有十数日,他挂念着杨琼和何钦之,心中焦灼不已,但又想到如今自己在西谷连骈的地盘,杨琼要见自己其实并非难事,便渐渐安下心来。然而他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杨琼来见自己,幽居索怀,不免长吁短叹,寥落春深,竟渐渐生起了怨怼之心。
那江明珠是少年心性,还颇有些天真烂漫,初时还纠结着那夜自己在何晏之面前失仪,但时日一久,早将当时的尴尬抛到了九霄云外,再加上庄中岁月无聊,便日日来找何晏之,缠着他要听他唱戏。
何晏之觉得江寻大约是把这个女儿当做自己的眼珠子在养,将她保护得太好。江明珠虽然自幼跟随着父亲走南闯北,悬壶济世,但对世事的艰难却一无所知,一颗天真之心仿佛是生活在桃花源中,全身上下都像是被灿烂的阳光照耀着,热烈而纯真。何晏之被她快乐的情绪所感染,看着她甜美的笑容,心中的阴霾竟也散去了大半。他见江明珠喜欢听戏,闲来无事就教她唱几段昆腔或南戏,两人在留庄之中借此消磨岁月、苦中作乐,倒也暂且抛却了闲愁。
江明珠是真心喜欢唱戏,在音律上也颇有些天份,不过几日,已经可以同何晏之对戏。这一日,何晏之教她《凤仪亭》一折,江明珠学得很快,只唱了几遍就有板有眼,何晏之自然夸赞她几句,江明珠便问道:“何大哥,你看我现在若是登台唱个角儿,可还成么?”
何晏之含笑道:“若是折子戏呢,有人带着你唱,自然是无妨。但要是演全场,或是担正旦,那还差些火候。”
江明珠道:“可惜我唱起来没有何大哥你这般行云流水。”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眼中满是仰慕,“我最喜欢听你唱旦角了,你的身段好,嗓子好,眼睛里是戏,抬手也是戏,方才那一个转身啊,真是美极。”
何晏之微微一笑:“唱戏这营生太苦了,还被人瞧不起,你一个姑娘家的,闲时赏玩赏玩倒是可以。”他放下手中的檀板,又道,“若是江先生知道在下教你这些三教九流的东西,免不了要教训你,那可真正是我的罪过啦。”
江明珠却道:“我爹最疼我,他从来都是依着我的,才舍不得教训我呢。”她一双大眼睛忽闪着,笑起来弯弯的犹如两道月牙,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娇俏可爱得很,又说道,“我爹爹他性子最宽厚了,自我懂事起,每日里就看见他在给人看病,还常常不收人家的诊金。我长这么大,都还没见过他发火呢。”
何晏之道:“江先生倒真是个难得的好人。”他又想到江寻愿意为杨琼解毒,心中甚为感激,随口便问道,“明珠姑娘自小便同江先生一起在江湖上历练么?”
江明珠笑道:“是啊,从北到南,十八道七十二州我几乎都走遍啦。只有每年祭祖,爹才带我回冷月山庄,至多只待半个月,便要又上路,年年岁岁都是风尘仆仆的,我都习以为常了。”
何晏之心里颇有些奇怪,只觉得江寻常年带着女儿浪迹江湖,绝非是他口中所言因为兄弟江望叛出师门这样的简单。冷月山庄有数百年的基业,并非江湖上不入流的门派,若论起渊源,比如今江南第一庄归雁山庄要声望高得多。但是,江寻这个一庄之主却常年不在庄上,任由门户凋零、门庭冷落,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何晏之皱着眉,江明珠却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也不知道爹爹他为何总不愿意待在庄子里。其实,咱们冷月山庄可美啦,一到春天,满院子还有山坡上里全是梨花,一片挨着一片,雪白雪白的,一眼都望不到边儿。”她兴奋地拉着何晏之的袖子,“何大哥,你可一定要清明前后去青州,到时我带你回我家庄子里去,在梨花树下唱戏,你说好不好?”
何晏之心里只觉得满山满院的梨花,意境未免太过凄凉,不禁叫人想到“梨花满地不开门”的寂寞,但终究不想拂了江明珠的好意,便含笑着连声说“好”。然而,江明珠的神情却又委顿下来:“可是,也不知道爹爹他什么时候才回青州呢。”她微微嘟着嘴,“他想必是怕触景生情罢,回冷月山庄难免会想起我娘,所以,才不愿意待在那里了。”
何晏之想起江寻曾言道夫人早逝,便道,“看来你爹娘的感情很是深厚。”
江明珠点了点头:“我娘是我爹的师妹,他俩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她吸了吸鼻子,垂眸道,“我娘生下我不久便过世了。我爹他救了世间多少人,却治不好自己的妻子。他有时候喝醉酒总会拉着我的手哭,说‘芷君,我为什么偏偏救不了你’,看他伤心的样子,我心里就跟着难过。”江明珠揉了揉眼睛,眼中已然有了湿意,低低道,“我娘若是在世的话,爹爹一定不会总不愿意回去。”
何晏之安慰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逝者常已矣,明珠姑娘莫要太难过了。”他想起自己自幼就不知父母,沦落江湖,无依无靠,甚为孤苦,又见江明珠自幼丧母,不禁有些同病相怜,便揽过小姑娘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轻声道,“你娘在天之灵,自然会保佑你爹和你平安无事。”他微微一笑,“你看,咱们遇到了这样大的麻烦,又闯下了滔天的大祸,现在不是还安然无恙吗?可见你娘一直都保佑着你呢。你虽然看不见她,她在天上可是时时刻刻看着你呀。”
江明珠愣愣地听者,只觉得眼前这个大哥哥实在是善解人意,待人又温柔体贴,叫人情不自禁地滋生起依赖之感,不由地红了脸,轻声道:“何大哥真会哄人开心呢。”
何晏之淡淡笑道:“倒不是哄你。我幼年孤苦无依之时,便时常想,父母双亲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我逢凶化吉,这样一想,倒真是事事顺遂,有惊无险,竟也平平安安活到了今日。”
江明珠有些惊讶:“原来何大哥的爹娘也很早便过世了?”
何晏之“嗯”了一声,胸口却窒息般地难受起来,不免有些心乱如麻。往事一旦被勾起,便如开了闸的洪水般无法阻挡,他想起赫连勃勃和杨青青之间的恩怨情仇,只觉得自己的出生也只是一场荒诞的悲剧而已。生父赫连勃勃想必是恨着自己的,而对母亲杨青青而言,自己与沈碧秋的存在,不过是屈辱人生的明证罢了。何晏之不觉打了一个寒噤,觉得从骨头缝里渗出丝丝的阴冷,有些事一旦深究起来,就好比拿着刀把骨血剔下来一般残忍而痛苦,倒不如浑然不知来得自在。
江明珠有些抱歉地嚅嗫道:“对不起啊,何大哥,我随口问的,并不知道……”
何晏之只是淡淡一笑:“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不过一样伤心悲薄命罢了。”
江明珠却明显觉察出何晏之的满腹心事。她暗想何晏之如今因为田守义之死而困于此地,心中难免忧虑,便劝慰道:“何大哥不必忧心外边的事,西谷大人把我们藏在这里,定会想法子护着我们。他本事大得很,你一定会没事的。”
何晏之道:“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倒是不怕什么。”他笑了笑,“只是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着无落的,反而叫人寝食难安。况且我与西谷大人非亲非故,他为何要帮我呢?”
江明珠瞪大了眼睛:“且不说田守义不过是你失手所杀,西谷大人自然要还你一个公道。就算真的是何大哥你杀了田守义,你也是除暴安良、替天行道呀。何大哥你是英雄好汉,西谷大人自然要为你主持正义。”
何晏之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儿,竟不知道如何反驳,唯有微微颔首,轻笑了一声道:“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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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琼站在哨所之上,远远看着院子里的何晏之和江明珠,脸上却无甚表情。他的气色看上去不错,颜色红润,面如傅粉,唇若涂脂,连灰白的头发都有了些许光泽,发根处也已经黑了,如此半黑半白地披散开来,看上去颇有些怪异,却丝毫不减他的丰姿俊秀。
西谷连骈走了进来,向杨琼鞠了一躬,恭敬道:“殿下,可要属下叫人把那何晏之带上来见你?”
杨琼凝眉思索了片刻,缓缓摆了摆手:“不必了。”
西谷连骈颇有些错愕,复而低声道:“殿下原来是特意过来看看他的状况么?”他抬头一笑,“其实何必如此冒险出城,他的每日里做些甚么,属下都命人一一记录下来报告给殿下的。这留庄之中,属下布兵三千甲士,固若金汤,绝不会有任何差错。”
“连骈君,我岂是不放心你。只是……”杨琼止住了声音,有很多事,他心中自己亦尚无定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违背常理的行为。他只是静默地站了许久,方沉吟道:“后日……可准备妥当了?”
西谷连骈道:“一切都按照殿下的吩咐筹备妥当。”他顿了顿,又道,“殿下既然已经来了留庄,不如在此静候佳音。这里相较于陈州城内要安全得多,如此,属下也好安心赴战。”
杨琼道:“我在这里目标太大。”他沉声道,“万一有失,田蒙势必包围留庄。”他目光凛然地看着西谷连骈,“后天的筵席,我与你一道去,左右夹击,将田蒙瓮中捉鳖。”
西谷连骈大惊失色:“如此实在太过危险。”他脸色一变,“况且殿下的伤势初愈。”
杨琼沉声道:“我才是最好的诱饵,田蒙必然会全力以赴。”他悠然一笑,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后天,我们自当背水一战,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窗外的院落,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何晏之身上,许久,垂下眸,仿佛是喃喃自语般说道,“后日我若是失败了,此生只怕是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