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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蓬莱。
龙山。
此处左黄水,右义井河,南托北曲山,多年前,倭寇猖獗时,此处修建了重堡。
只要龙山不失,倭寇就无法深入内地。
后来倭乱平息,时光匆匆,各处兵堡年久失修,多处不堪使用,早已荒废。
从蛮族全夺辽东开始,当地官府上奏朝廷,请调钱银修葺各处,虽然获得太上皇同意,但是朝廷调拨的钱粮不足,始终不曾大兴土木。
直到金江镇兴盛,不等地方催促,朝廷主动拨下大量的物资,并且调派各军,成立龙山大营。
官员们对问题视而不见,但不代表他们是傻子。
蛮族再强大,也无力渡海来攻打此地,从此处威胁京畿,因此做个样子,上下糊弄一番了事。
倒是金江镇,以其水师规模,如果平辽侯作乱,有能力运送大军渡海来袭,不得不防。
龙山重新热闹了起来,到处都是军士。
山东是大周卫所重地,军户多,世袭的将官多。
未出现的历史中,鼎鼎大名的戚继光,就是来自于山东登州,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正是此地人。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总有与世俗格格不入之人。
赵洪范就是如此,聪明是聪明,但是又不够聪明。
杨家店。
“你们知道此地为何叫做杨家店吗?”
赵洪范是东昌世袭的千户,东昌属于山东,是京畿和山东接壤的地方,受征调至龙山大营服军役,授职把总。
他身后数名士兵纷纷摇头,没人回答的上来。
“自古以来,带店字的地方,最开始的时候是没有人的荒地,后迁来一户或者数户,开荒开店,给过路的人提供食宿。”
和其他的将领不同,赵洪范对士兵们非常好,从来不欺负士兵。
听说金江镇办军学校,提供了大量优秀的低层军官,赵洪范了解一番后,认为有大利。
自己只是一名普通的把总,只能从身边人做起,经常教导营中的士兵。
“知道此地的人越来越多,迁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例如杨家店,就是杨姓的人家开的店,人们都这么叫,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地名。”
别小看简短的几句话。
日后士兵抵达陌生的地方,通过地名就知道,此处的大户是谁,是否有商贾。
虽然是非常低级的信息,但是对于世代困在乡里的人们,他们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听不到外界的消息。
生的时候,只知道放羊,死的时候,以为人生也只有放羊。
见手下们神情木讷,赵洪范无奈的叹口气。
军户苦。
他的标下大多是新兵,属于第一次出远门的军户,从里到外只有麻木二字。
最后看向前方,眼神逐渐犀利。
许多的棚子,灾民们已经不足原来的三成,金州运走了大半,下一班的船只,还有两日返回。
如今还是秋收后,就有这许多的流民,等到来年开春,又是不可计数的流民抵达此地。
来龙山大营服役三年,赵洪范是眼看着流民规模越来愈大,到了如今,已是一眼望不到头。
“金州能活人啊。”
看着一些身影,虽然没有穿戴盔甲,但赵洪范一眼就能认出,他们身上的军人气息。
是金江军的军士。
因为当地官府无力赈灾流民,更不敢把从京畿流动来的流民原路驱赶回去。
如此大患,突然金州主动收留,官员们大喜过望,选择视而不见。
是不知道危害吗?
知道。
但是能解决官员们当下的问题,保住他们的官帽子,等他们调走后,隐患不是他们的责任了。
“听说金州的百姓,每天都能吃饱肚子。”
有名士兵羡慕说道。
把总对他们好,他们敢跟把总说话。
“骗人的。”
赵洪范平静的说道。
“把人都骗去挖矿呢,还有送去奴儿干挖人参,并不会给饭吃,饿死了就饿死了。”
赵洪范指着棚子。
“你们看,每年都要运去那么多人,前一批饿死了,后一批补上。”
有逻辑吗?
士兵们不懂逻辑,但是他们相信自家把总的话。
哪家的老爷会这么好,把白花花的大米,拿出来给他们穷人吃,一辈子都没听过。
反而老爷们的作风,他们才见惯了。
以己度人,加上把总的言语,众士兵深信不疑。
“烂了肠子的货,生儿子没屁眼的畜生。”
士兵们低声骂道。
“我听说他们还吃人肉,你看他们长的人高马大的,不吃人肉怎么长胖,被他们骗去的灾民,肯定不少人被他们吃了。”
金江军士兵能吃饱肚子,经常吃咸鱼,不缺盐,不缺蛋白质,荤素均衡。
比起国内的人,要健壮不少。
士兵们来了兴致,越说越离谱,一旁的赵洪范没有继续参与。
谎言只需要说一句即可,说太多了,反而容易出错。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虽然没有机会亲见金江军,但是从那些人的行事作风,也能聊胜于无。
“唉。”
赵洪范暗自叹息一声。
金江军的军制脱胎于周军。
巡视完,赵洪范没有回去自家的营地,而是去拜见自家营总王伉。
大周的营兵制没有统一,有的营可能只有上千人,有的营甚至有五六千人。
龙山大营有两万余军队,营总不下十人。
如果按照金江军的军额,士兵应该为三万人,对清点兵册或者下发钱粮军备都是有利的。
而龙山大营兵制混款,留下了很多上下其手的漏洞。
金江军就在隔壁,金江军军制的好处谁都看得见,就是没人说话,没有提出要改。
哪怕是他赵洪范,也不敢提此事,只敢提出,应当学习金江军的作战方法,提议整编新军。
王伉营中五个把总,赵洪范属于有能力,又有眼力的人,因此王伉高看其一眼。
得知赵洪范前来求见,知道他的来意,让人带他进来。
“王头。”
赵洪范拱手行礼说道。
大周军礼不少。
拱手礼就是其一,如史记记载,周亚夫就向皇帝说道,身穿铠甲的将士不行跪拜礼,以军礼参见。
得到皇帝的允许后,向皇帝拱手行礼。
跪拜礼一般是下级武将,第一次见上级武将,或者在重要的场合,才会行单膝跪拜。
当然。
军礼因人而异,有的将领要求严格,单独提出要求双膝跪拜,一般情况下,下属们也不会拒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过大周多数情况下,普通的场合,军礼行的是拱手礼,稍微重要的场合,就是单膝跪拜行拱手礼。
最浓重的场合,例如祭奠等,就是双腿跪拜礼。
“你又来催我了啊。”
王伉笑着看向赵洪范。
“末将心急如焚,还望王头谅解。”
在东昌的时候,赵洪范就在研究平辽侯的做事风格,以及金江军的建成。
对平辽侯,他是发自内心的感叹,此人雄材伟略,委实非寻常人可比。
但是。
他对平辽侯非常忧虑,认为此人必定是乱国之人。
王伉点点头,没有责怪赵洪范。
“你有运道。”
突兀的话,令赵洪范发怔,不知道话从何来。
“你前番说忠顺王做的对,虽然你人微言轻,到底也传了出去,知道你说过这话的人不少。”
王伉眼神里充满了羡慕,继续说道。
“我听闻一丝风声,忠顺王可能要调离辽西,掌管三大营,如果他老人家得知你的话,必定会重用你。”
“啊。”
赵洪范又惊又喜。
惊得是忠顺王调离辽西,那辽西怎么办。喜的是,如果真能入如此大人物之眼,自己的仕途必定一帆风顺。
当年。
忠顺王极力挑衅金江镇,不受朝廷的支持,反而不少大臣弹劾忠顺王。
唯独赵洪范不这么认为,他说忠顺王做得对。
他认为怕的不是造反的金江镇,而是能隐忍至今的金江镇。
以金江镇的实力,平辽侯能忍得住野心,全力以赴的开拓地盘,发展自身的力量。
这等胸襟,赵洪范认定,此人必定造反,并且造反之日,就是动摇山河之时。
“你觉得平辽侯真的会造反?”
王伉没有理会赵洪范的欲言又止,转而询问此事。
平辽侯十余年来,一直秉承周制,从来没有向朝廷跋扈,又拉拢了大批的勋贵。
甚至不少的文官,都为其张目。
有尾大不掉之势,但无桀骜之实,是靠着实打实的战绩,靠着功劳走到今日。
这等形势从古至今也有。
例如大宋折家将。
大明黔国公府。
大周锦乡侯府。
折家将世代镇守西北,黔国公府世代镇守云南,锦乡侯府世代镇守辽西。
很多人希望,平辽侯世代镇守金州。
一代不如一代,总有朝廷接管的那天,折家将,黔国公府,锦乡侯府不都如此么。
而平辽侯不负众望,从来没有违逆朝廷,导致更多的人,认为应该安抚他,而不是逼反他。
当然。
同样不少人,认为平辽侯是大患,例如忠顺王。
还有眼前的赵洪范。
王伉想听听赵洪范的解释。
“平辽侯必反!”
赵洪范坚定的说道。
“现在反,金江镇为我大周之大患,日后反,金江镇为我大周之掘墓者。”
赵洪范希望所有人都能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他很绝望。
前任登莱巡抚,竟然为金江镇说话,为金江镇大开方便之门。
他敢反对吗?
自己一个小小的把总,连和其说话的资格也没有。
像这种人还有很多。
据他所知,致仕归乡的前任山东右布政使,也是偏向金江镇的封疆大吏。
还有贾府,史府,王府……
随便拎出一个,都是他仰望的对象。
直到忠顺王出现,才使得他松了口气,但是结局让他惋惜。
他赵洪范生在大周,长在大周,承蒙皇恩,世代食君之禄,与国共存亡。
朝廷积弊,当治。
但是家国不能亡。
王伉不说话。
看上去没有变化,实则内心激烈的碰触。
“自己得想办法调走,走之前,还得捞一笔养老的银子。”
赵洪范让王伉改变了心意,觉得此人说得对,平辽侯的确会造反,但是他想的不是解决这个问题,而是要避开这个问题。
至于平辽侯能否夺得天下。
王伉一则认为不至于,了不得也不过糜烂北方罢了,二则关他屁事,保住自家前程方为上策。
~~~~~~
登莱巡抚謝正仁,正与龙山大营总兵吴兆元说话。
登莱巡抚一职,是太上皇当政时,为了应对蛮族的威胁,新设的官职。
从山东巡抚一职中,分离出来的,登州和蓬莱二府从属之,提督军务。
“开春啊,朝廷会下拨两笔专项银,一笔编练新军,一笔修葺城墙,你治下出了个人才啊。”
吴兆元堆着笑容,连忙说道。
“不过是撞到运气罢了,一个普通武夫,如何当得抚台的夸赞。”
“你明白吗?”
謝正仁打断了吴兆元的话,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
吴兆元愣了愣。
“明白。”
随后使劲的点点头。
能和官员对抗的,只有勋贵,当勋贵势弱时,文官必然压过武官。
勋贵最大的旗帜,贾府早已势弱,军中根基一扫而空。
坚持最久的锦乡侯府,也日渐势微。
文官当道。
军中的物资,钱粮,军备,升迁……都落入文官之手,连提督军务也是文官。
吴兆元这等高级将领,早已看清楚形势,投靠了朝廷大佬,否则哪里轮得到他来担任龙山大营总兵。
听说忠顺王会调来此地,吴兆元心中闪过这个想法,不知道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呢。
“修葺城墙的款子,自有规章,而编练新军的款子,我倒是有个主意。”
“请抚台明示。”
“天津、蓬莱、登州三大营的作用,你我皆知。编练新军谁也不知道结果好坏,万一有差池,你我都担当不起啊。”
吴兆元闻言,内心挣扎。
他前番说赵洪范无用,实际上还是很看重他的才能的。
有能力又会办事,还是自家手里的将领,吴兆元作为总兵,需要手里有一两个能打的人才。
他已经明白了巡抚的意思。
“哈……哈。”
吴兆元发出夸张的声音,掩饰内心的犹豫,很快打定了主意。一百个赵洪范,也比不上府台一句话。
“抚台高见,的确不能编练新军。”
“不,你还是派人呈交文书,我会批复,下拨这笔款子。”登莱巡抚謝正仁一脸的老道。
“但是银子是没有的。”
“......”
吴兆元喉咙被堵住了。
他们大老粗胆子虽大,哪里又能比得上文官们的操作,既要吃,还要自己背锅。
“银子......”
吴兆元败在府台的眼光下,硬着头皮点头。
“新军不办了。”
“谁说新军不办?”
謝正仁抬手抚须,一脸的官威。
“新军你自己想办法,万一查起,也有个交代。”
“喏。”
吴兆元实在是笑不出来,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