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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德王伸手,在案几上“啪”的一拍,暴喝一声,“闭嘴!”
瑞国公闭上了嘴,不声不响的跪了下去,但脸上的倔强的神色,并不稍减。
嗣德王只觉得心口的血“腾腾”的往脑袋里窜,却又窜不上去,结果,心“怦怦”直跳,脑中“嗡嗡”作响,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他紧攥着椅子的扶手,过了好一阵子,才略微的平静些了,心跳的没那么快了,眼前的人物也清晰起来了。
养子还跪着。
嗣德王长长的透了一口气,轻轻的咳了两声,哑着嗓子,“起来吧!”
瑞国公不声不响的站了起来。
“事已至此,”嗣德王沉声说道,“依你说,又怎么样呢?”
对于瑞国公的“真叫清国摆一个什么‘驻越大臣’、‘参赞大臣’在您头上,咱们还不如做富浪沙的‘殖民地’呢”的惊人言论,嗣德王只说了一个“闭嘴”,并没有进一步的斥骂,而“事已至此”,“又怎么样呢”,则不啻暗示,他已经大致认同了瑞国公的种种“铮言”了。
瑞国公精神大振,“父皇圣明!”
顿了顿,直了直身子,“儿子以为,第一,这个‘请天朝行天讨’的折子,是无论如何不能上的!”
嗣德王默然片刻,说道,“‘钦使’那里……会催的。”
瑞国公一哂,“就叫姓唐的催好了!”
顿一顿,“或者……使一个‘拖’字诀!就说……嗯,兹事体大,要交付公议,这个,召集宗室、重臣会议,是需要时间的,到时候,谁谁谁生病请假,会议不得不延期,一来二去的,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嗣德王皱了皱眉,“你这个法子,未必行得通,唐维卿不是容易糊弄的人——”
顿一顿,“算了,先不说这个了——此其一,还有呢?”
“其二,”瑞国公说道,“劝富、清两家,止戈息争……”
话没说完,就叫嗣德王冷笑一声打断了,“‘止戈息争’?清国也罢了,那富浪沙,几万的兵,走了几万里的路,你叫他‘止戈息争’?好大的面子!我是没有这样大的面子,不晓得你有没有?”
“呃……”
“还真以为你有什么人所不及的见识!”嗣德王继续冷笑,“原来也不过是在痴人说梦!”
瑞国公舔了舔嘴唇,“至少,咱们应该说给富浪沙知晓,与其为敌,并不是越南的本意,清国的这趟浑水,越南其实是不乐意趟的……”
“咱们和清国,”嗣德王摇了摇头,“都已经泡在同一个池子里了!想‘自清’,哪儿有那么容易?空口白牙说几句,管什么用?”
“父皇圣明!”瑞国公说道,“空口白牙说几句,确实不管用!想‘自清’,确实要另有实实在在的举动!”
“嗯?”
“儿子以为,”瑞国公微微的咬着牙,“事到如今,为了我阮福氏江山社稷存续之千秋大计,不能不痛下决心,毅然决然,行非常之事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儿子恳请父皇,”瑞国公清秀的面庞再次涨红了,声音也再次微微的发颤了,“乾纲独断,大张天威——”
滞了一滞,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终于将下面的话说了出来:
“将清国‘钦使’人等……一网成擒!然后,明旨昭告天下,我大越不再奉清国为宗主,卓然独立于东亚!”
犹如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嗣德王瞠目结舌的看着瑞国公,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养子似的。
过了好一阵子,嗣德王涩声说道:“你是说,咱们以敌为友,来个……嗯,‘一百八十度大转身’,去清、就富,呃,拿清国的‘钦使’,给富浪沙做个……‘投名状’?”
“父皇,”瑞国公说道,“咱们同富浪沙,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敌’——之前种种,不过是误会太深罢了!要说‘敌’,清国才是咱们的‘敌’——真正的大敌!清国叫咱们给他做‘藩属’,那是因为他吃不下咱们,若他吃的下去,早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了!”
顿一顿,“别的不说,无论如何,富浪沙不会如清国一般,想着将咱们整个儿吃了下去啊!”
“未必吧?”嗣德王冷冷说道,“富浪沙之志……哼!亦不在小啊!”
“不然,不然!”瑞国公大摇其头,“对于越南,富浪沙之志,只在传教、经商,并无意于疆土的——”
“南圻六省都占了,”嗣德王眼睛一瞪,打断了他的话,“你还说他‘无意于疆土’?”
“父皇,儿子以为,”瑞国公说道,“富浪沙人占南圻,说到底,还是为了传教、经商——”
顿一顿,“按照《壬戌和约》,富浪沙可在整个越南传教、经商,可是,咱们扪心自问,出了南圻,咱们给他正经传教、正经经商吗?”
嗣德王不说话了。
“儿子说富浪沙无意于越南疆土,”瑞国公说道,“不是信口开河,是有明证的!”
顿一顿,“《壬戌和约》约成之后,朝野大哗,良莠相激,浮言胥动,终于酿成了阮福洪楫之乱——”
再一顿,“彼时,天下人心动荡,父皇亦垂谕群臣,‘此土地,此人民,先朝聚辟之所贻,岂忍没于洋夷之手?’乃派潘清简出使富浪沙,力图改易成约,收回失地。”
嗣德王隐约晓得,养子要说什么了,目光跳了一跳,想说什么,忍住了。
“潘清简此次出使,”瑞国公继续说道,“乃是继英睿太子后,我阮福氏第二次对泰西派出使团;若从本朝开国算起,则是第一次,富浪沙方面,十分重视,十分礼遇:鸣十七响礼炮,外长设宴招待,泰西诸国使节作陪。”
“之后,富皇拿破仑三世,更亲携皇后、皇太子,接见了潘清简一行。”
“潘清简当面向富皇递交了请求交还南圻的国书,剀切进言,南圻不比他处,乃我朝龙兴之地,恳请皇帝陛下念在两国世代交好的情分上,许还南圻三省,则越南上上下下,皆戴皇帝陛下之大德,越、富两国,邦谊敦睦,永为兄弟,永世不移。”
“本来也不敢报太大的希望——叫人家将煮熟了的鸭子放跑,将吃进嘴里的肥肉吐掉,无异与虎谋皮,何其不易?未曾想,富皇听了潘清简的话,颇为动容,以为入情入理,另定新约,取代《西贡条约》——即《壬戌和约》,未始不可,于是,指派何巴理中校为曼谷领事,全权负责与越使谈判新约事宜。”
“谈判的结果,越南以一千三百万银元,赎回南圻三省。”
“一千三百万银元虽然是一个钜数,可是,无论如何,南圻三省是收了回来——这真是奇迹中的奇迹!”
“消息传回越南,朝野以下,无不笑逐颜开,以手加额!”
说到这儿,轻轻冷笑一声,“可是,叫世人大出意料的是,咱们自个儿,倒拿了起来,不肯批准这个新约了!”
嗣德王微微涨红了脸,张了张嘴,还是忍住了,没说什么。
“主张最力的,就是那个张庭桂!”瑞国公愤愤的说道,“他们那一班人,以为富人强弩之末,气力不继,才会同意归还南圻,于是,得寸进尺,竟妄想一个银元也不花,便收回南圻三省!”
“还有,非但不想给这一千三百万银元的赎金,他老人家兴头起来,还要削减之前那四百万银元的赔款呢!”
“潘清简深知,新约是咱们能够争到的最好的结果,苦谏不要节外生枝,张登桂却反复向父皇进言,‘依我所定,坚持勿为所动’,父皇听信了他的话,果然……‘坚持不动’了。”
嗣德王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不久之后,”瑞国公继续说道,“何巴理携带新约,来到越南——潘清简在富浪沙的时候,彼此只是谈出了一个‘意向’,并未草签,这一回,何巴理是来正式签约的。”
“听了咱们新鲜出炉的要求,何巴理瞠目结舌,回过神来之后,一口拒绝。”
“父皇再派潘清简出面与富使交涉,潘清简情知,这一次是再不可能出现奇迹的了,于是力辞,并举荐张庭桂顶替自己,与法使折冲。”
“这一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本来也算漂亮,可惜,父皇不许——谁都晓得,张庭桂那个人,哪里晓得怎么跟洋人打交道呢?”
“何巴理还算给潘清简面子,虽然重要条款,不可更动,但没那么重要的条款,尚可改润一二。只是这种小修小补,距张登桂之流的要求,自然是天差地远,新约的事儿,就这么僵住了。”
“消息传回巴黎,富国朝野,皆以为越人不可理喻,富皇下令取消新约,同时,君臣达成共识,非但南圻东三省不还越南,就连南圻西三省,也要抢了过来!”
“父皇,儿子年轻不懂事,可是,有些事情,还是看的清楚的:若不是咱们自己一再自误,非但当年南圻可以保住,金瓯无缺,今天,也不必纠结什么‘以敌为友’——富浪沙本来就是越南的朋友,而且,会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父皇,这个‘自误’,咱们已经‘一而再’了——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万万不能‘再而三’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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