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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帝一十六年正月甲子日,也即正月二十七日,天下大事纷呈,足以占据史书一卷篇幅。
七国之乱十日之内席卷九州,于甲子日,七王正式会师,兵临城下,围帝都而不攻,以裂药攻城。
有佛门地藏开冥府之门,接引不动如来,挡下裂药万千。
百家诸子,医命相卜,农法墨道,于帝都之上围杀地藏。
争鸣百家,百年之后再露锋芒,神农不死,开辟战场,公输造物,射杀域外。
天穹之上,纵横双子剑指至尊,欲要逆君,更易天地。方士罗酆,死于帝剑。
再之后,道主江离,藉由罗酆之死,开辟煌煌冥土,鬼城酆都,轮回三境,耀世而立。
世将有冥土,死非结束而是开端。
阴世初立,阳世之中,亦有变局。
七国之军后,千城虎符,八百万兵,以帝辇引路归来。
兵家飞将军,兵强转儒,人世极境,七箭落而七王陨。
一日风波,让人叹为观止,眼花缭乱,与世皆敌的景帝,似乎已然胜券在握,敌者无力回天。
可最终为这一日画上句号的,不是地藏的接引,不是道主的轮回,不是千城的虎符,也不是极境的箭羽,甚至不是景帝的天子之剑。
而是另一柄剑。
一柄谁都没有料到的剑。
一柄,布衣之剑。
是日,帝都之民,皆可见天穹高悬双宫之中的西宫未央内,似有流星坠落。
“诸子百家,齐聚帝都,又怎么少得了我刺家。”
流星之中,一袭布衣自殿梁坠,直刺帝景,慨然道:“当以帝血,昭告世间。
诸子百家,从未落幕。
若有不平,刺以剑终!”
与庄姑浮坐而论道的世尊悚然一惊,本欲回返护驾,但仔细端详那布衣之士,反倒不甚紧张了。
无他,这位执剑刺客,修为不过法相之境,哪怕以秘法将一身法相修为凝于剑尖,也到底不至人世极境。
景帝有赤霄在手,如今国运攀升,浩然无匹,人世极境都要暂避锋芒,仅凭法相之境,如何伤的了他?
细细想来,倒也合理,诸子百家的确未曾落幕,但一代不如一代,却是事实,除了道儒历代皆有人世极境之外,当代也只有纵横双剑合一,勉强能有人世极境的出力罢了。
就连上九家之一的兵家诸子,也是强转儒道换来的短暂极境。
何况刺家,在诸子百家之中,并不入流。
“能藏身于未央之中,如此之久,本帝都未曾发觉。
本帝倒是想知道,是谁为你提供这藏身之所,为你遮掩行踪。”
说不清是星光还是剑光,将未央宫遍洒,景帝也并不慌乱,只是眯起双眸,寒声道:“刺家不出无名之剑,唯有知己之人,意气难平,方能以刺家之名,刺杀敌首,此乃刺家之道。
春秋无义战,无有无辜者,礼乐崩殂,反倒更重忠义,颠覆一国只为知己,倒也足以为道。
可自百家争鸣,诸国为战的春秋乱世被大玄终结之后,刺家就是无根浮萍。
只因九州已然一统,刺杀敌首,颠覆一国,以报知己,平心不平的刺家宗旨,在一统王朝之中,就是邪道祸殃。
刺家因豫让而有道为家,已然殊为不易,轲刺始帝失败之后,刺家销声匿迹,倒也不失为全身而退之结局。
可今日,你却欲要行刺本帝,本帝乃是九州之共主,若本帝身死,则九州大乱,乱世再起。
刺家一位初祖,四大刺客,都已然青史留名,千百年后,仍可传唱。
你却要因一己私欲,再度将刺家推向不入百家流派,不成一家之学的境地吗?
刺家末世,能有法相修为,便当是刺家当代诸子,你不该不知晓其中道理。
又到底是何等知己,竟让刺家之主,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刺杀九州之共主!
如今回头,还有归路,供出主谋,朕赐你一死,仍留刺家传承。”
所谓大势加身,无往不利,如今景帝一番谋划,已然将时局掌握,堪称定鼎,本就是手操神器的景帝,再聚拢大势,当真是煌煌如同天人。
携此大势,厉声大喝,以传承相逼,便是心意如铁之人,也会为之心湖生波。
可那穹顶之上,星光洒落,布衣之剑,丝毫没有停滞之意,如长虹贯日,势不可挡,已然自穹顶之高逼近景帝头上三尺。
但就在剑光还要下沉之时,一声龙吟,却自景帝之身响起。
龙吟之中,景帝周身,燃起离火,离火聚散成型,竟凝成一条栩栩如生的白龙。
世上已无真龙,这条白龙,自然也不过是虚空造物,尘埃生花。
可之所以称之为栩栩如生,却是因为这条白龙虽是以火凝型,半实半虚。
但透过那半虚幻的透明龙躯,却可看到真龙内部的肌理,内脏,筋骨,还有那如同天火燃起,天江奔流一般的滚烫龙血。
世上无真龙,但当有人完全了解真龙之躯,为之重塑,那造物而出的生物,便与真龙无异。
帝子彻号称少年真龙,便是如此。
当然,景帝不是帝子彻,他的真龙帝拳,未必比得上帝子彻的精纯。
可这真龙,也不是他造物而出。
“朕乃一朝大帝,自有国运护身。”
景帝好整以暇地抬起头来,轻声斥道:“乱臣贼子,也配刺王杀驾。
刺轲身兼一国之望,负樊於期之首级,有乐圣为之高歌易水寒,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以人世极境之身,对之彼时尚未一统九州的大玄国运,也进不得始帝三尺,何况乎你?
到底是什么,让你有了如此决心?”
昂吟!
白龙龙首摇曳,龙眸转动,赤霄剑上光华闪,一刹之间,龙眸之中,竟有神意流转。
真龙一十四篇,肌、理、筋、脉、血、液、心、肺、眸、骨、气、神、智、力,便是帝子彻,号称真龙帝拳造诣自赤帝之后无双无对,也只得一十三篇罢了。
独缺一份“神”。
真龙唯一,白龙既死,则世上再无具备神意之无缺真龙,反过来说,若能补全这份神意,就是无缺之真龙,再占唯一。
景帝护身之白龙,有神意流转,显然是具备了那一份唯一之真意。
赤帝斩白龙,真龙帝拳便是由他开创,作为唯一一位见过真龙之人,也只有他,能够补全神意。
赤帝虽死,但他却已然将赤霄剑与国运相连,国运之中,自有白龙神意。
当国运之主遇难,则国运化白龙,重现当初那条白龙之风华。
真龙再现,龙吟耀世,布衣之剑,寸寸崩裂。
刺家多名剑,专诸之鱼肠剑,聂政之太阿剑,刺轲之残虹剑,都是世上一等一的剑器。
能被用来刺杀景帝这位九州共主,布衣刺客手持之剑,绝不逊色于这三柄名剑。
可这些剑,到底都是人世之剑。
而占据唯一的真龙,却已然是超凡入圣的神境生物。
虽其量薄,但其质纯。
凡剑怎可弑神,只有断剑一途。
“至尊似乎,对我刺家很了解。”
那面容普通,衣着普通,气质普通,普普通通,好似寻常乡民,只是误入未央的布衣刺客缓声开口,却连声音,都司空寻常。
刺客不是寻常,他们隐于暗处,唯有不显于外,毫不起眼,才是一个合格的刺客。
真正的刺客只有在刺杀之时,才会展露出那最锋锐的一点锋芒。
“但有一点,至尊说错了。
刺轲并非进不得始帝三尺。
刺客因豫让而有道不假,但却是因刺轲而足以登堂入史。
刺轲刺始帝失败之后,我刺家之所以销声匿迹,不是因为欲要全身而退。
而是刺家于刺轲之手,登峰造极,进无可进,后辈刺客,无言再出剑罢了。”
闻言,就连景帝,都挑了挑眉,显然,这刺家的真正密辛,却是连他都不知晓。
因豫让而有道,因刺轲而入史,将两者相提并论,这可太过赞誉了,前者于刺家是何等地位。
九州第一位刺客,无从可考,但真正让刺客有魂,聚而成一家之言者,乃豫让。
豫让乃晋智氏门客,投身智氏之前,辗转多主,皆不得志,偏智氏之主智伯瑶甚重豫让,认其有大才,只未逢时。
然诸国乱战,何人善终,智伯瑶终死于韩赵魏三家联手,赵家家主赵襄子最恨智伯瑶,以其头骨饮酒。
豫让遁逃于山中,本已避开追杀,却郁郁不平,难忘知遇之恩。
乃浮桥如厕,吞炭漆身,刺杀赵襄子,虽以一人之力,难以刺杀国主,却矢志不忘。
赵襄子怜惜其乃志士,屡放其命,劝解其以往亦投身数主,亦多身死于乱世,何必因智伯瑶一人而至如此。
豫让乃言刺家传承不忘之语:“士为知己者死,今智伯知我,吾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言罢,赵襄子虽敬佩其志节,却已然仁至义尽,下令斩首,豫让恳请赵襄子让其了却残念,刺王袍数剑代之,在刺赵襄子衣袍数剑之后,慨然自刎而死,以一命,换知我之恩,哪怕只伤王袍衣物。
虽豫让未能刺杀成功,但后世刺客,皆引之义为用。
刺家四大刺客,皆以士为知己者死而出手刺杀。
专诸刺韩王僚,是因公子姬光。
聂政刺侠累,是因大夫严仲子。
要离刺庆忌,是为吴王阖闾。
刺轲刺始帝,是为燕太子丹。
“士为知己者死,乃为刺家开道,刺轲虽有乐圣写下易水寒,身兼一国之望,以大将军头颅开路。
但说到底是为燕太子丹而刺杀始帝,囿于豫让之道,怎能与之相提并论?”
景帝摇头道:“因刺轲而登堂入史,难不成就因为他刺杀之人,是始帝就够了吗?
若他当真刺杀成功也就罢了,绝地天通,与神为战的千古一帝若死于刺轲之手,他也当得起这赞誉。
但他到底是,未竟全功。”
“谁说刺轲,未竟全功?”
布衣之士依然是头下脚上,以飞刺之身,立于半空之中,哪怕手中长剑崩散,却依旧不该下冲之势,剑指被离火白龙灼烧,却丝毫不觉痛楚。
“我方才已然说过了,刺轲并非不入始帝三尺。
相反,他不仅入了始帝三尺之内,就连当时始帝之命,都操于他之手,生死只在刺轲一念之间罢了。”
景帝嗤笑道:“刺家就如此夸耀自家前辈吗?
始帝之命,操于其手?
燕太子丹为刺轲铸造的残虹,的确是传说中可以逆运的刺家之剑,可问题是你手中的剑,不也是与残虹,鱼肠,太阿一般的刺家之剑?
连国运都未曾碰触到,就被震碎,如何逆运杀人。
何况当初刺轲图穷匕见,却飞剑而出,定于铜柱之上。
刺客无剑,如何杀人?”
刺家所刺杀之人,皆是一国之君,最次都是一人之下的丞相。
这些人,在道门的命之一脉中,都是有大命格之人,除非命格对等,否则便是修为胜之,也难以杀之。
而刺家之人,都是命格低微之人,若不然,也不会投身刺家,终有一日,以命换命。
可偏偏,韩王僚,丞相侠累,韩王僚之子庆忌,都死于刺客之手。
于是便有传言,是刺家有逆命之剑,辅以乱天象之术,可以逆命杀伐。
鱼肠,太阿,残虹,似乎都在佐证。
“刺客无剑,为何不能杀人?”
布衣刺客轻声道:“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四大刺客,刺杀之时,皆有乱天象之术,为何偏偏只有刺轲,没有引动乱天象之术?
以剑为主,乱天象之术为夫,术近其身,剑以杀人。
为何刺轲拔剑之时,没有天象显露,而是用了最蠢的掷剑之法?”
景帝微眯双眸,缓声道:“愿闻其详。”
布衣刺客答道:“是刺轲压胸中意气,掷剑求死,还命于始帝。”
景帝哑然道:“刺杀一位即将一统九州的始帝,若是功成,他将是刺家空前绝后之人,
他身上背负的,可是燕国之望,乃至六国之望,是太子丹知遇之恩,是大将军甘愿奉上头颅,是乐圣亲自为谱曲易水寒。他为何要求死,还命于始帝?”
“因为有的东西,比刺家,比燕国之望,比太子丹的知遇之恩,比大将军的信任,更重要。”
布衣刺客轻声道:“所以哪怕辜负所有,他也要如此。”
景帝反问道:“那是什么?”
布衣刺客轻轻地吐出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