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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金秋,北京最美的季节了。阳光如金光瀑布一般张扬地洒泻在每一片叶子、每一座屋檐、每一寸土地上;照过每一处欢乐、欣喜、阴暗、颓败和落寞……仿佛要在入冬之前,好好地同这喧闹的世间道个别——入了冬,可就难得一见了。
香檀木雕花高脚桌上摆着的西洋钟敲了两下,正是午后两点。
女佣阿珠上楼来,将窗帘拉开,又推了推正在熟睡的女子,唤道:“小姐,醒醒了,该吃下午茶了,陈家太太来了,太太让你过去一起吃茶呢。”
这位小姐迷迷糊糊扯下眼罩,说道:“不去了,把茶端上来好了。”
“这样子,太太不高兴,要骂的。”
“不会的。快去吧,别烦我,我再睡会。”
阿珠只好下了楼去,过了一会,果然将下午茶端了上来。用的自然是西洋图画的描金骨瓷茶具,饮的却不是跟风潮流的英式红茶,而是地道的明前龙井,点心也是本国的荷花酥和云片糕。
阿珠将茶盘放在小客厅的贴瓷紫檀圆桌上,又进来唤道:“茶端上来了呀,小姐,快醒醒了,一会茶要凉了呀。”
这位小姐只好胡乱应了两声,将女佣糊弄过去。
午后似乎总是格外安静,空气里充满了尚未睡醒的气息,一切都是迷迷糊糊的,眼皮懒洋洋的,心里松垮垮的,没精打采。骨头软了,腰却有些沉,总好像是要永远融进这被子和枕头里;一辈子赖在阳光里。
然而,总是要清醒的,这是件多么让人沮丧的事情。午觉醒来,总是不甚愉快的,恺福将被子踢到床下,慢吞吞地坐起来,摇了铃。
又一位名唤阿珍的女佣进了来,看到恺福起床了,便道:“小姐,您起了。”
恺福点点头,阿珍便伺候恺福更衣、梳洗。恺福坐在鎏金雕花贴瓷片的梳妆台前,任由阿珍梳着头发,她闷闷地看着镜中懒懒的自己,觉得此时的生活实在是无聊极了。
梳好头,恺福便拿起那本一直看着的英国女作家简·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坐在了茶桌前,边饮茶边看书。
恺福的祖父唐云昌是咸丰年间的秀才,参加过洋务运动,做洋务官,帮李鸿章开工厂办商行。
后来由于经商理念与清王朝不合,他索性辞官完全地投身商海,做了不少生意,因此,唐家也算是非常开明的人家了,恺福便在北京的玛利亚女校读书。
中学毕了业,本想继续考大学,可唐太太说:“女人家,读那么多书有何用?只管认得几个字,不当睁眼瞎也罢了,既然毕业了,就好好待在家里,学些有用的本领才是。”
自然不必多想也知,唐太太嘴中有用的本领便是指如何当一名好太太了,正如书中所说:“凡是有钱的单身汉,总想娶一位好太太。”
“可是,我又能如伊丽莎白一般幸运,遇到我的达西吗?”想到这里,恺福感到十分沮丧,便将书本扔下,烦躁地走来走去。
阿珍见状,便问道:“小姐,陈太太来了,小姐还是去见一见吧?”
恺福闷声道:“你下去吧,晚饭之前都不必再上来了。”
“是。”阿珍不敢多问,生怕这位暴脾气的大小姐将自己臭骂一顿,便低了头下楼去了。
自从毕业后,已很少出门了,她实在很想出去街道上走一走转一转。她并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以前同学相约去逛街,十回倒有八回是不去的。
可是,看着这样可爱的阳光,她却忍不住想,此时的大街上一定是人头攒动,喧声阗阗,便怀念起从前夏末秋初时开学的情景——阳光的嘈杂气息总是很让人愉快的。
她是定要出去转一转的了。
打定主意,她整了整装容,换了鞋子,便悄悄地下了楼,她打算从花园后门溜出去,小心翼翼的,不愿意惊动太多人。
“大小姐。”
恺福不满地转过身去,只见她的贴身随从威明正站在身后。
“随便出去走一走。”恺福说道。
“是。”威明并不多问,这一点让恺福十分满意。
恺福慢悠悠走出了胡同,热闹的气息隐约传来。大街上人来人往,汽车的鸣叫声、路人嚷笑声、小孩子的玩耍声、小贩们的叫卖声,还有店铺的大喇叭里传出来的刺耳的流行音乐,为这个明艳的下午增添了许多活泼的旋律。
本来,北京是很清冷的,但段祺瑞就任总理,大举外债,因此北京城也开始繁华起来。
恺福渐渐感到开心了,她最爱看来往行人脸上的神色表情,仿佛之前从未留意到一般的,她感到新鲜、好奇。
这样的人间气息,才算不辜负这么可爱的阳光啊,她差点儿就喊了出来。
“咦?”她的余光瞥到了身旁的地面上,一枚玉佩正躺在一片半黄半绿的银杏叶子上。
恺福将它捡了起来,却不由得暗自心惊:“这蝴蝶玉佩,怎么同我的一模一样?”她手里捧着那枚玉佩,倍感诡异,便一直呆呆地盯着它看。
“小姐,不好意思,可以把它还给我吗?”
恺福抬起脸来,却见一位清秀如玉的男子伸着手笑着看她,她迟疑了一下,没有答话。
“这真是我的,从出生起就戴着的。你若不信,看,这是系玉佩的绳子,不知怎么,竟脱落了。还好有叶子垫着,没碎。”
恺福看了看玉佩,又看了看那男子,把蝴蝶玉佩给了他。
“谢谢。”那男子将玉佩接过来,用手帕裹了,装进了衣服口袋里。
“多谢,那么,再会了。”再次道谢后,他便看了眼手表,又转过身朝恺福身后走去。
“等等……”喊完,恺福便后悔了,她也不知自己竟如此失礼。
那男子回过头来,问道:“是在喊我吗?”
“嗯。”恺福点点头。
那男人折回来,问道:“有事吗?”
“我、你……”恺福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便愣在那里。
倒是那男子先笑了出来,说道:“怎么了?”
这样近距离地同一陌生男子搭讪,恺福突然感到莫名紧张,她仍然不知该如何讲说,便摇摇头。
“如若小姐不介意的话,不如一起走走,正好允我请小姐喝杯茶,表达一下谢意,不知您意下如何?”那男子看了眼手表,神思游离地说道。
恺福只觉脸微微发烫,仍是迟疑着。
“走吧。”那男子向前走了几步,回转身子望着恺福笑着。
路上,恺福终于开口了,她问道:“你这玉佩是哪里来的?”
那男子笑了一声,说道:“今儿幸好被你捡到了,要是丢了,可真就麻烦了。”
“怎么不小心一点呢?”
“很小心的,平时我也不戴,今天有事才戴了出来,谁知就发生这事了呢?幸亏发现得早,一低头看见绳子还在手里,玉却不见了。”
恺福点了点头,没有再讲话。
那男子笑道:“不知为何,总觉得同你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知以前咱们有没有见过呢?”
恺福笑了笑,摇了摇头。
“好吧。小姐可否告知芳名?”
恺福便回道:“萍水相逢的,干嘛要告诉你名字呀~~”
那男子没想到恺福这么直白地拒绝他,一下子有些扫兴,默默走了一会,抬起头,便笑道:“诶,到了。”那男子指着前面一家写着“美丽咖啡厅”的牌子,说道:“这家咖啡厅的咖啡非常不错,你想不想去尝一尝?”
恺福点点头,说道:“好啊。”
二人进了咖啡厅,男子挑了一处靠后花园的临窗座位,便坐下了。
“他们家的印尼咖啡一定要尝一尝,还有舒芙蕾也很好吃的。其他的,你看还想吃点什么?”
恺福看了一会,并没有特别想吃的,便说道:“随便吧。”
男子打了个手势,喊侍者过来叫了两份苏门答腊咖啡和两份舒芙蕾甜点。
恺福顺手拿起桌上的电影时报看着,封面正是当下大热的电影《连城》。
“很感人的故事,看过吗?”男子笑着问道。
恺福回问道:“你也喜欢聊斋故事?”
男子点点头,说道:“读得倒是不多,《连城》算是我最喜欢的故事了。连城肯为了他再死一次,也不枉他生死追随了。爱情,总得要两个人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恺福合上杂志,望了一眼对面的男子,只见他一身西方绅士装扮,浅蓝色的衬衫随意开着衣领,一脸恬淡的微笑。
侍者将咖啡和甜点端了上来,恺福轻抿了一口,赞道:“很清香。”
“你呢?你最喜欢哪篇故事?”那男子问道。
恺福放下杯子,想了想,说道:“篇篇都喜欢,不过我最欣赏的却是《葛巾》。”
“葛巾?”
恺福点点头,说道:“蒲公真地很了不起,他笔下的女人不是只静静地等着别人来爱,而是勇敢地去爱别人,既洒脱又自在。葛巾,她是很美丽的牡丹仙子,她爱上了一个人,追随着他,为他生养了孩子,可是,突然有一天,那男人开始怀疑她、害怕她,她也没有为自己多争辩什么也没有乞求那男子相信她,她只是觉得既然爱不在了,那就该离开了。”
那男子不禁笑了一声,握住双手,撑在下巴处,过了许久才说道:“你真是一个内心很傲气的人,不过,就这样走掉,未免太过遗憾了。就像是连城,如果乔生因为连城不嫁给自己,就心生厌弃,转身走掉了,也就没有这么感人至深的故事了。”
恺福眯起眼睛,抬起头,敷衍地笑了笑。
“在爱情里面,原本就没有什么对错和道理可讲的。”那男子又说道。
恺福忽然笑了,道:“你觉得故事之外,还有爱情吗?”
“何出此言?”那男子愕然。
恺福望了一眼远处的挂钟,忽然吓了一跳,说道:“没想到出来这么久,家里人找不到我,定是着急了,我要回去了。”
“好,那我送你回去吧。”允宁放下咖啡杯,结了账,出了门挥挥手,叫了辆黄包车。
“我自己回去便是了。多谢你。”
“这怎么可以,你这样回去,我不放心,就送到你家附近好了,放心吧,我保证我不是什么变态跟踪狂……”
恺福被逗笑了,说道:“没关系的,我的人就在这里。”说罢,招了招手,威明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允宁也笑了笑,说道:“那,就告辞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见。”
恺福坐上黄包车,摆了摆手,也说了再见。
恺福仍是悄悄地溜回了家,直到晚饭时,也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家里人十分担心,不停追问她怎么了,她却是怎么都不肯说。吃过饭,洗过澡,躺在床上,翻出自己的玉佩来,呆呆看了会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