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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宁最不情愿做那种没事就围在女人身边追着跑的人。
“一点男人的气概也没有。”他曾经鄙夷地嫌弃道。
早已习惯了女人围在身边这种众星捧月的姿态,平生第一次在女人那里碰钉子,他的脸像是从九天而落却被剪断了的银河,怎么挂都挂不住。
烟火放完了,允宁盯着下人收拾烟火架子和桌子等家什,他正站在山道边上,一只脚蹬在石头上,一手叉了腰,看着人群四散而去,看着山下灯火一点点熄灭,倏忽之间,一片浓黑。
“山底下的人都是怎样生活的呢?”他忽然向往起寻常人家的温暖日子来。
“大哥?好好的,竟站在这里发呆。”何意珠有意落在后面,凑过来同允宁讲话。
“现下这里人多又乱,怎么还不回去?”允宁道。
“出什么事了?我怎么看你同唐家大小姐之间怪怪的……”何意珠歪了头笑着看着他。
“什么怪怪的?”
“好好的,连个招呼都不打,这不怪吗?不过说起来,福小姐那个性子,未免也太狂了些。”
允宁似是看清了她的心思,笑了声,回道:“狂不狂的,又有什么关系……好了,你别跟我缠了,快些回去吧。要出了什么事,我这可担当不起。”说罢,又高喊了一声:“都注意点草丛树丛,别有落的烟点子……”
堕落消沉了两天,允宁又恢复了自律的生活。天才亮,他便已起了床,围着山道跑起步来。
跑步,是他每天必做的定课,除此之外,篮球、网球、棒球、打拳、骑马、射击……所有这些只要有空闲他都训练一二……运动不止为强身健体,更要紧的是,提醒他不要忘记年少时在上海街头被外国人嘲弄的耻辱。
“呵?许先生?”才跑到半山腰,刚好撞见许叔彤搀了阿绵在山道上慢慢走着。
“陈公子?”
“这么早就出来散步么?山上寒气重湿气也大,许先生伤还没好,得好好保养才是啊!”允宁停了下来,随着他们一起走着。
“这点伤,不碍事。在床上躺了蛮久,早就想出来转转。以前我也是大约这个点起来跑跑步……这一点倒是和陈公子蛮像的。”
“是啊,不管住在哪里,我的生活都是一样的。跑步、篮球、吊单杠……”说着说着,他自己倒先笑了出来。
“这一点倒是同我很像,陈公子钟意打篮球,我倒是蛮喜欢踢足球。我在日本的时候,不管课业多么紧张,几乎是每天都去踢球。有时,下着雨也不会错过。”说着说着,许叔彤竟有些激动。
“哦?”允宁倒是有些意外,他见许叔彤长得文文弱弱的,以为他只是个读死书的书呆子,他向来欣赏喜欢运动的人,听许叔彤这样一讲,距离却是拉近了不少。
“你可别看铃木老师年纪有些大了,一有时间他也常和我们踢球……我们几个是常常踢完球就去吃锄烧,吃完了就一起泡温泉,讨论事情……”他少年得志,15岁考取日本帝国大学公费留学生,在日本十年的求学生涯,铃木于他,亦父亦师亦友。
允宁沉默了,他听到许叔彤在轻声叹息,念出一句小林一茶的俳句:“露の世は露の世ながらさりながら……”
他忽然明白了为何玉秀会爱他爱得那般发狂,刚消掉的距离感重又回到他心中,令他烦闷的事情仍未解决,他耐心不再,淡淡说了句:“天寒,许先生多保重。恕我先失陪了。”
刚向前踏出两步,他听见阿绵对许叔彤说道:“冷色嘞,阿拉回起啦?”
许叔彤回道:“好哉。”
允宁突然想,他不能想象恺福吴侬软语地讲家常话,她仿佛生下来就是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性子,同他们绝不是一路人;这样想来,他对许叔彤的敌意重又淡了许多。
恺福一早起来,匆匆吃完早饭,便拉着茜姝去了阁楼,商量报刊的事情。
“就在这里守着,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随便进来,就算是老太爷也不行!知道吗?!”恺福依然凶神恶煞。
“那……”威明有些迟疑,仍然小心翼翼地问道:“若是太太和老太太要进来呢?”
“废话,那当然是……”恺福听到老太太和太太,忽然就蔫了,迟钝了一下,又瞪了瞪眼道:“那当然是看你的本事了!”输理不输气,恺福仍然一副恶狠狠的气势。
“是是,小的知道了。”威明忙答应着,心中暗暗掂量着:“听小姐这口气,我可得学聪明点,该怂的时候绝不能硬撑着。要不然两头可都没我的好果子吃。”
因为要商量机密大事,恺福待阿珍阿珠布置好之后,便挥挥手打发道:“你们下去吧,没喊你们,不许偷偷地过来。”
“是。”阿珍和阿珠回道。
下了楼,二人守在台子上,阿珠忍不住嘟囔道:“怎么大小姐跟孟家小姐凑在一块总是神神秘秘的?”
“你管那么多呢?主子吩咐的事咱们照办就是了,起这么多心思,可不是咱们该有的。”阿珍提醒道。
恺福从手袋中拿出一本墨绿色羊皮封套的笔记本,封面用金线勾勒出团花图案,搭扣上镶着一粒豆大的祖母绿。
“这几天光顾着忙那些糟心的事了,还未来得及思量……恺福一边翻着笔记一边叹道:“这还是读书时写的计划书,根据上次咱们商量的,我又加了一些。”
“好哇好哇,终于有事做了,整天闷在家里啃数学题,脑子都快炸了。”
“唉,你倒好了,还有个目标和奔头,我是是非不断……”
“这有什么要紧,回头咱们忙起来了,何必理会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恺福翻到了计划书的那一页,边看边道:“我这里可以先拿出5万块来……”
“5万块?”茜姝喊道:“我顶多也就几千块钱。”
恺福笑道:“钱的事情最不用担心,不管你出多少钱,我们两个总归算平股便是了。”
“这怎么可以?”
“当然可以,就算是激励股权嘛!”
茜姝想了想,大不了多出一份力就是了,便答应了。
恺福便接着说道:“我们要办报纸,还要有一份副刊……副刊便登一些传奇故事、小说杂文、还有新体诗、西洋译著……”
“很好。那么报纸呢?”茜姝问道。
恺福继续低头翻着笔记,回道:“报纸自然要有时事新闻、还要有时评和社论……”
“这么说,我们是要办大报,不是小报?”茜姝直直地盯着她问道。
“大报也办,小报更是要办。大报只做一张四版,前三版刊文字,第四版只登广告……”
茜姝有些迟疑,打断她说道:“忙得过来吗?尤其是大报,单凭咱们两个,去哪找能写社论的主笔呢?”
“招人的事何须发愁,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茜姝仍是摇头,说道:“不如先从小报做起,做出些经验和名声来,再着手做大报……”
恺福闷声说道:“不好不好……”
茜姝听她一直说着“不好”,却不说因何不好,便问道:“你的用意为何呢?”
恺福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双臂搭在窗棂上,只顾盯着外面的景色看,没有答话。
茜姝等了半天,不见她讲话,走到她身旁,又问道:“你怎么了?”
恺福转过脸来,问道:“你以为咱们女子的志向是什么呢?”
茜姝想了想,方才回道:“不仅要自力更生,更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恺福点点头,又问道:“可这番事业该是怎样的呢?”
茜姝对于未来并没有太多细致的打算,在她心里,只有模糊的梦想——如她所知的那些西洋人一般,过着自由、无拘束、悠闲自在的生活。
恺福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说道:“这段时间,我经历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茜姝不知她指的是什么事,便静静地等她说下去。恺福重又回到座位上,从笔记里拿出一张纸条,交给茜姝。
“这是?”
“这是许先生告诉我的,昨天晚上睡觉之前,我突然想,是不是我们女子也能够参与到经世治国的事情中来?我想肯定是可以的!”
“你是说,像张竹君那样?”茜姝攒眉问道。
恺福踟蹰起来,慢慢说道:“倒是也不必要那样激进,可也不是说只是小打小闹的玩一玩。”
“经世治国……”这梦想太过宏伟,茜姝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所以,我想,我们反正是打算办报纸的,干脆试一试,就失败了,不过丢个脸,有什么要紧。可万一能行呢?”恺福越发激动。
茜姝低头看着那张激起恺福凌云壮志的纸条,问道:“许先生,他是谁?”
恺福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从咖啡馆听许叔彤演讲开始,到凑巧得知他入狱,如何用计将其救出送至医院等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了茜姝。只听得茜姝大呼过瘾,连连惊叹。
“你可真了不起!怪不得你有这等打算,如今若是有许先生的帮助,想必定是能成的!如果有机会,我也很想见见这位许先生!”
“这有什么难的?如今他同阿绵姐姐就住在西山,待会无事的话,咱们就去找他们好了。正好报纸的事情,也听听他的意见。”
“这真是太好了,可报纸的事情,咱们从哪开始呢?”
“咱们先商量好章程,就从招募人才开始!”恺福信心笃定地说道。
定好了策略,二人重又开始商量专栏版面,又定好了各类职位的空缺。
“我想,我们就躲在后面好了……”茜姝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经理也好,总编也好,我们两个都不要露面。印厂也不必担心,同我们家的报馆用一个印厂就好了。”
“不如拉你大哥入股,有什么事情有他帮咱们顶着,也是好的……”
“很好,就请我大哥做个名誉董事长,送他一些干股……”
茜姝一听,连忙拍手,说道:“太好了,有了你大哥和许先生两位大人物坐镇,就免去不少压力。”
“可是,经理同总编是绝顶重要之人,咱们去哪里找呢?”茜姝又担忧起来。
“等到见了许先生,先问问他有什么推荐的主笔,总编和经理就问问大哥的意见,他一定会告诉咱们的。”
“就怕你大哥觉得咱们闹儿戏。”
“这不会的,有些事情大哥还是很支持我的,当然,他不支持的话,我就告诉爷爷去,爷爷总归是最顺着我的!”
两个人越说越高兴,禁不住哈哈笑起来。
这时,阿珍忽然喊道:“大小姐,二少爷来了。”
恺福忙将笔记等收好,便同茜姝下了阁楼。
恺福笑道:“二哥怎么总是来找咱们呢?”
玞和道:“你们在上面鬼鬼祟祟的,聊什么坏事呢?”
“怎么就见得是坏事呢?”
玞和没有在同她纠缠下去,说道:“听说许先生就住在后面的宅子里,不知他身体好些了吗?方不方便见外人呢?”
“外人是谁呢?”恺福装作不明白的样子问道。
玞和只好说道:“我想认识他,你给不给引荐呢?”
恺福故弄玄虚道:“嗯,这个嘛……我得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