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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爷开口说道,“达州府地处西南,本就山多地少,乌县地更少,城外,你瞧瞧,只要是有块泥,就一定种上东西平地。你翻翻簿子,上面每家每户,多少亩地,纳了多少粮食,你可看见有超过十亩以上的人家?没有,这乌县,田最多的一家就是城东李家,他家现如今经营酒楼店铺,家资在乌县数一数二,可即便如此,那李老大也只有八亩六分。最少的一户,是那大王村王大牛家,七口之家,只有一亩二分!这样少的地,你让他们怎么吃饱穿暖?”
“咱们再算算这田里所出,人均七分地,七分地全种上了粮食,两季稻,一季麦,经年老农,深耕细作,稻亩约两石,麦一石,去了壳,缴了税,约有两石半,约够七八月所用。可惜田里还需种棉麻,收的粮还需换盐等必需之物,更不要提天灾人祸。为求生计,百姓只得在东山头开山垦荒,可惜这乌山不慈,山上石多泥浅,经年劳作,据说也只得半斛豆,这就是为何百姓日日劳作,却还食糠咽菜。”
“再者,你只在乡间见到农人有那吃不上饭的,你可知这城里百姓日子也不好过的?不说别人,就那李婶子,她还不是一连吃了数月的箩菔。更有甚者,连吃那热乎的箩菔汤都觉是幸事,这些人,你又打算如何助他们?”
见阿木不回答,师爷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摸出一本册子,递给她,“你再看看这本,这是胡家,也就是胡县令之父胡老先生,每年贴补大人之用的账册。”
阿木翻看着手中的册子,依旧一列列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何年何月何日,何人,送了何物。
“胡县令虽惫懒懦弱,可到底还是良善之人,胡老先生更是深谋远虑,胡家虽有私心,但散尽家财到底还是庇佑了这一方百姓。如若没有他们十年来的资助,这乌县只怕远不如你如今见到的模样。”
阿木注意到每年十月底送的银钱最多,东西也最贵重,光是银票,最多的一次便有两万两,更别提一些金玉摆件,绸缎药材之类。
阿木粗粗算了下,最多的一年,胡家光银票就送了近五万两,更不要说其他的东西。
师爷见阿木看的认真,道,“这些钱一部分用来打点上峰,交好官员,一部分用于胡大人内宅花销,剩下的,便全用来填补公帐上的亏损了,便是你那二两银子的月俸,也是从此处得来。”
阿木听了这话,面皮发红,对师爷那最后一点疑虑也尽散了去,只剩下满腔满肚的懊恼与羞愧。
刚下山那会儿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看到便是背后的心酸和困苦,脑海中萦绕不去的全是为着一张饼便感激涕零的百姓。
见着阿木低头,师爷心里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又开口道,“咱们乌县的百姓都是些在战乱中四处逃难的难民,能在此落脚躲避战火,又繁衍至今,都是有福之人,最是坚韧不过,最艰难的日子都熬过去了,何况现在。要是实在有心相助,日后便好好当差,切莫再莽撞行事。”
阿木本还以为师爷又要一顿责难,哪知师爷不仅不怪罪,反而还安慰她,不禁受宠若惊,当下点头保证。
送走了一脸郁色的阿木,师爷也不免想起了自己刚来这县城时的情景,那时的他也曾同阿木一样,看着百姓苦,自个儿也如同吞了那苦水。可他确实尽了力,东家再是慷慨,也不能把家当全给他贴进去,更何况,跟一城的百姓生计比,东家那点家底,就像石头扔进了黑水河里,半个响都听不着。
第二日起,张鲁便让朱玉带着小五和阿木去巡城。
小五能跟朱玉和阿木在一起,自是开心不已。
倒是阿木似是松了一口气。
朱玉倒觉好笑,想她定是看着别人受苦,自己却无能为力,滋味不好受,只好先避上一避。
三人在城中巡逻数日,这一日,正打算回老张头的茶馆,只听的前头一阵喧闹,紧接着就有孩童喊着,“打人啦,打人啦,吴家三兄弟打人啦!”
三人连忙赶上前去,只见巷子中间,三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围着一个店铺伙计推推攘攘,周围虽围观的人不少,却没人敢上前去。
朱玉忙上前喝道,“吴老大,你们干什么?”
围观的人见是衙门里的朱玉和小五,后面还跟着那个黑阎罗,连忙往后退了几步避开。
“老子就打人了,你们还能怎么的!”
这打人的吴家三人是亲兄弟,跟小五是本家,轮辈份,小五得叫声叔。不过因老辈分家的事,两家闹了不愉快,这些年也走动的不多。
吴家在城里算是个人丁兴旺的大姓,娶进来的媳妇,嫁出去的闺女都能生,生个五六个是常有的,八九个也不稀奇。
这打架的吴家兄弟这一头算是兄弟少的,也正因为兄弟少,三兄弟很是抱的紧,一人受了气,向来是三家齐出头,再加上这三人生的都魁梧,娶来媳妇也泼辣,这些年在这乌县很是跋扈,俨然成为城中三霸。周围邻居敢怒不敢言,张鲁他们也都清楚,但是因着没闹出什么大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见到是自家的那三个叔叔,小五连忙上前要拉开人,“三位叔,你们快松手,有话好好说。”
“滚一边去。”说话的是吴家老三,手一推便将小五推了个趔趄。
阿木见状,忙上前扶住小五,待他站定,便上前用手拂开那吴三,将三人当中的那人拽了出来。
吴大见是个黑衣黑裤的小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冲另外二人示意了下,那二人也都停了下来。
“你就是那黑阎罗?”
阿木有点不明所以,她前阵子一直在村子里跑,城中有关她的那些流言听人提过,却也没上心,这会儿听了,不觉得有些气,她本是要做除暴安良的侠士,怎的倒成了阎罗!
正想出口,一旁的小五连忙拽住她,阿木想起师爷让她万事听从张鲁指挥,张鲁不在,那就听朱玉的,只得暂且忍了。
朱玉开口,“吴大,吴二,吴三,你们为何为难墩子?”
“要你多管闲事,朱小六,你别仗着自己穿了几天的捕快的衣裳,老子就不敢揍你!”说话的是吴三,一脸戾气加着那一身的横肉,让周围人又往后退了退。
“怎地?官府要管这摊子事?那行,我就说给你们听听。”
还不等朱玉说话,那吴大开口道,伸手指了指那伙计,“这小子说我们欠了他们药房的药钱,我们一家可都没人生病,老二老三,你们家有人生病吗?”
“老子一顿饭能吃三斤肉,阎王老子也不敢来找老子,我他妈地都多少年不知道生病是个什么滋味了。”吴三接口道。
一旁的吴二倒是没开口说话,只把眼睛盯着阿木,那眼神阴森。
阿木也不怕,转脸也瞪着他。
“你们瞧,我们三家都没人生病,哪里需要用药,这小子硬是说我们欠了钱,可不就是上门讹钱来了。大伙儿评评理,这衙门可不能帮着人讹钱呐,小五,你说是不是?”
小五不说话,他这三位叔叔一向跋扈,如果不是真欠了钱,谁敢上门讹他们。
朱玉转头问那伙计,“墩子,怎么回事?”
乌县只一家医馆,医馆的老板祖上懂点医,世代传下来也能看些个粗浅的小毛病,便在城中开了个铺子,不敢称医馆,只挂着药铺的名,这墩子便是这药铺家儿子,平日里跟着他父亲抓药,做个小伙计。
因城里只这一家医馆,又都做的街坊邻居的生意,药铺不怕人不还钱,赊账是常事,一般一两个月为期,有那时间长的,半年甚至一年的都有。如遇有那实在困难拿不出的,钱又不多的,老板便也不再提。
听朱玉询问,那墩子便哆哆嗦嗦地说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欠药钱的确实不是这三兄弟,而是这三兄弟的爹。
这吴家老爹多年咳疾,前两年愈发严重,便去药铺拿药,开始还能给上药钱,谁知,自打去年八月开始,药钱便拿不出来了,老板便替他赊着,一笔一笔都记在账上,一直到今年六月,吴老爹去世,总共欠了四两六钱。药铺上门两次,吴家皆不认账,说那药铺无凭无据,自家人是不知道吴老爹赊了银子的。
朱玉问了那墩子,药铺记账可按了手印,墩子摇头,乡里乡亲,自己欠了多少钱,谁还没个数,哪里需要正儿八经地按手印。
朱玉暗叹气,这事不好了了。
朱玉问那四方邻居,“可有人知晓那吴老爹赊账之事,抑或知晓吴老爹从去年吃药至六月?”
周围人互相看了看,有人想开口说话,可那吴二将眼睛从阿木脸上转过,也不说话,转头扫视四周。
周围人被他这一眼扫过去,一个个也都闭了嘴。
那墩子顿时哭了起来,“我没说谎,吴老爹吃了药了,从前年十月一直吃到今年六月,我没说谎,没说谎,我爹都记了账了,吴老爹说等他养的鸡崽大一点就还钱的。”
墩子边哭边说,说的周围人也都心里悲苦,这吴老爹咳疾谁不知道,月月一个人去药铺拿药,回来又自己煎药。左右邻居经常听到那郑大媳妇骂那郑老爹,吃什么药,还不早点死,早死早超生,早点去到地下找老婆子去云云。可那吴家三兄弟实在凶狠,惹了他们,回头自家也得不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