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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圣八年三月,又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这两年邕州政通人和,市井日见繁荣,百姓手里也宽裕起来,乘着风和日丽的日子,都呼朋引伴,到处游玩。
徐平没有这个福气,他还从来没像这段时间这么忙。
朝廷对邕州要留广西更戍厢军的奏章年前就已经批复,竟然全部照准。徐平和曹克明啧啧称奇,两人聚在一起讨论了好几次,枢密院到底被三司灌了什么迷汤,竟然如此通情达理。奈何京城远在万里外,两人也讨论不出个结果。
随着这道奏章,紧接着有中书台旨,在邕州设蔗糖务,驻太平寨。所有更戍厢军全隶蔗糖务,在本州不交赋税。户籍则隶州县,各种官司纠纷也归州县管辖。邕州通判徐平兼提举蔗糖务,同时兼提举邕州坑冶事。
这道旨意对徐平无所谓,本来这就是他干的活,但是却把邕州地方坑惨了。这么多人吃在邕州,住在邕州,日常事务还要州县管理,日常处理的政务翻了一倍不止,却收不到钱粮赋税,政绩考核上显示不出来,从州到县里不少地方官在背地里骂娘。
最后还是徐平出来和稀泥,商税由邕州征收,包括运出去的蔗糖,邕州地方也抽过税,每千文抽二十文,才算把事情平定下来。
蔗糖务的设立不是为了多给徐平一份俸禄,而是把这一大份利益直接掌握到三司手里,绕开地方行政系统。这是三司的惯常做法,各地的茶务、盐务无不如此。虽然从理论上,地方上除公使库外,其他钱粮都属于三司掌控,但到底隔了一层,哪有这样直接从财政到人事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来得爽快。
为了筹建蔗糖务,这几个月徐平太平寨和如和县两头跑,还要安排两千多退役厢军的食宿,未来的规划,忙得脚底朝天。
这天上午,徐平呆在房里画未来太平寨附近的规划图。画图徐平已经用上了铅笔,定稿后用钢笔描图。
制作铅笔遇到的麻烦不多,把石墨研成粉,用黄泥代替以前用的胶,再制作笔杆,并没有什么特别困难的地方。钢笔就不同了,徐平费了许多时间,才在两个月前完成。
钢笔难不是难在笔尖,铁片手工打制再热处理精磨只是费时间多一些,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钢笔难在用的墨水,因为本来原理是用的液体的毛细作用,普通毛笔用的墨水是不适用的,堵得太利害,不能流畅地书写。还是徐平想起前世的蓝黑墨水,知道那是用的铁氧化变黑的原理,才算有了解决问题的思路。奈何铁的化合物好找,配合的酸却难找,徐平只隐约记得墨水里用的是鞣酸,却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反正各种植物染料一直试,最终发现土人用来染布的五倍子汁液合用,才算制出了蓝黑墨水,钢笔真正能用了。
没有流畅的墨水,无论是竹笔、木笔还是鹅毛笔,书写起来都相当麻烦,不是断断续续,就是一大滩墨,非专业人员很难掌握。明白了这一,徐平也就知道了为什么中国古代毛笔牢牢占住主导地位,不是因为毛笔好用,而因为纸笔墨配合起来,毛笔与其他各种五花八门的笔比较起来是最合适的。而一旦有了流畅的墨水,比如蓝黑墨水,再配合光滑的纸张,硬笔就比毛笔好用了。
书房里,徐平仔细描好了一张规划图,工整写上各种标注,直起腰来伸了个懒腰,长出了一口气。
一边坐着百无聊赖的秀秀急忙端上茶来,歪头看了那图几眼,嘟囔一句:“官人画的东西越来越古怪,也看不出来是什么。”
徐平笑道:“你一个女孩,哪里会知道这些?你只管学着画些花花草草,鸳鸯凤凰就好了,不需要学这个。”
秀秀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段姐姐还教我画画来着,这两天她都不知道忙些什么,也不教我了。”
“她有许多事做,哪里像你一样天天闲得慌?我让你帮着她校书,你干了没两天又不干了,做事情没个长性。”
秀秀有些委屈:“怎么是我不干?那些书我都没读过,怎么去校对?官人原来教我写字的,结果也没正经教我读过几本书。”
徐平摇摇头,也懒得跟她斗嘴。
自从上次高大全提醒,徐平才发现秀秀的生活确实无聊了些,便像以前在中原一样,自己的杂事还是交给秀秀打理,没事在书房陪着自己解解闷,省得她百无聊赖胡想瞎想。
喝过了茶,徐平正想接着做太平寨那边的规划,谭虎却到了门口,报告有人在外面求见,是徐平在京城的故交。
徐平愣了一下,自己在京城的熟人当然很多,但却想不起有哪一个会来岭南看自己,前些日子也没有信来。
怔了一会,才对谭虎道:“你先把客人让到客厅里,我马上就来。”
伺候着徐平洗手,秀秀好奇地问:“官人,哪个会来这里看我们?你会不是徐主管,家里可就他最闲。”
徐平道:“再闲能有你闲?再者了,他要是来能不先寄封信来?”
徐平一天总要几次秀秀闲得慌,她有些烦了,嘟着嘴道:“那就是李璋,明年他就与苏儿姐姐成亲了,跑来这里要贺礼!”
徐平摇了摇头,姑娘就知道这几个人,还这么爱瞎猜。
到了客厅,就见到一个人坐在那里喝茶,看身影有些眼熟,低着头看不见面庞,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谁来。
那人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徐平,急忙站起身来,面带惊喜地道:“官人,这些年过得可还如意?”
“石阁长,你怎么会到岭南?”
徐平万没想到来人竟然会是皇上身边的内侍石全彬,他与自己也算有不错的交情,不过并没有深交,怎么也想不到他身上去。
石全彬道:“怎么,难不成我不能来?”
“能,能,当然能。”徐平快步上前,见礼过了,又道“石阁长,坐下话。不过实在的,我怎么也想不到是你来邕州。”
石全彬只是笑着,低头喝茶。
徐平左右看看,低声问道:“阁长是明来的,还是暗来的?如果身份不怕别人知道,我摆个筵席,请曹知州一众同僚过来为你接风。”
“这就不必了。我一路过来,并没有惊动地方。官人是自己人,我才特意来拜访,其他人就不需要知道了。”
徐平头:“明白。阁长有什么吩咐,只管跟我。”
石全彬笑道:“实不相瞒,我只是路过,并没有事情麻烦你这里。我们只是叙叙旧,不谈公事。”
徐平却将信将疑。皇上身边的内侍,没事会出京城?
相对于其他朝代来,宋朝内侍的约束少得多,基本武臣能干的他们也能干,从带兵打仗,到地方上任知州都监,各种监当官,几乎没有限制。大多时候也没有不许出京城的禁令,只要是不当差,到处走走也是允许的。
两宋一朝没有宦官之祸,靠的不是对他们任职的种种限制,而是制度上不允许宦官参与政务。当然外任出来有具体职事是另一回事,这种时候他们与其他官员没有多少区别。
不匣政务指的是在皇上身边,内侍只是端茶送水,聊天解闷,皇上处理政务不允许宦官插手。皇宫里有内尚书省,中书和枢密院来的奏章都是她们在处理,甚至皇上的手诏很多也是内尚书省的女官草拟,与内侍无关。这就隔绝了宦官隔绝内外,上下其手的渠道,没了直接插手政务的土壤。
这一制度倒不是宋朝首创,而是沿袭自五代。五代的那群武夫有鉴于中晚唐的宦官之祸,想出了这个办法,算是比较好地解决了这一隐患。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制度设计,刘太后垂帘听政开始的时候,丁谓提出由内侍罗崇勋在太后和宰执之间传话才会被反对,不给丁谓和罗崇勋勾结的机会。
宋朝的宦官要升官发财,千思万想地就是被差出来,捞个实权差事,跟外臣一样有机会升迁。内侍十五年一迁,在皇上身边呆到白了头,也还只是芝麻绿豆大的官,与之相比,武臣五年一迁就相当有吸引力了。
想到这里,再联想到刚成立的蔗糖务,徐平心里一紧,这位石阁长不会打通了人脉,调来与自己共事吧?要不然,作为皇上身边的人,就是出来走走也不会一步跨到岭南来,这也太远了。
闲聊两句,徐平终是忍不住,低声问石全彬:“石阁长,我们两个认识多年,有什么话不能?你身上到底担着什么差事,要来岭南?”
石全彬道:“看,云行你跟我见外了不是?这两年你在邕州风生水起,年年高升,不是从前的少年书生了。唉,我也不瞒你,我这次是官家差出来,到南海去买些珍珠宫里使用。”
“就为了买珍珠?”
“你以为有什么大事?我们两人故交,特意绕到邕州来看看你。从京城出发的时候,我还特意到过你家里,令尊令堂还有令夫人都有东西带给你。”
徐平自言自语一句:“把你派出来买珍珠?多好的珍珠不能让两广州县贡上去,要特意派人出来买?”
“有什么办法?这两年贡上去的珍珠官家不满意,才差了我出来。千山万水跋涉,我这也是苦差事。”
徐平连连摇头,哪里肯信他。
这种事不是没有,但是稀罕到了一定的地步,实在难以让人相信。
石全彬见了徐平的样子,微微一笑:“云行,附耳过来。”
徐平知道这才是实话,急忙凑上前去。
石全彬低声道:“以我们两人交情,我不瞒你。除了买珍珠,官家还吩咐我沿路看看各州县的情况,以及地方长官施政如何,回去禀报。云行,跟你这话我可担了干系,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徐平了头,这还能得过去。皇帝与自己同龄,二十多岁了,对刘太后再是恭谨,朝政上也有了自己的主意。这是派身边人出来,从自己的渠道了解一部分属下官员,为将来的亲政做准备。当然,不能忘了,南海边现在还趴着一位前宰相,曾经把大宋朝堂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丁谓,只怕那才是重中之重。自己这里只是捎带,或者就是因为自己与石全彬的交情,他假公济私来看看自己而已。不过自己与他有那么深的交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