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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二回
秦英和刘允出了太一殿门,倒是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道人们都很哑然,秦英是如何能在闹鬼的太一殿,一个人进来两个人出来的。何况她身后的人是陌生面孔。难不成……他便是太一殿的鬼?
想到青天白日地在除夕这天撞了鬼,道人们的表情都变得很古怪。
不过秦英显然没有在意旁人的复杂心理,连解释都没有,波澜不惊地走到观门,他们一起乘车回到兴道里的宅子。
车轮在平整的青石板路上压出了咯咯的规律声音,刘允看着对面端坐喝茶的秦英,沉默了一下道:“有时我看不透你。”刘允能看穿包括天帝在内的念头,刚才却不知她是为何为说那些话。
秦英忽然狡猾地笑了笑,那完全算不上夺目的面孔散出有些勾魂摄魄的光彩:“那你就别看好了。”她自己都看不透自己,旁人又如何能看得透呢?
听着辘辘的辙声秦英有些发困,眼皮子上下打架了一番,她终于撑住清明,没在刘允面前表现出惨不忍睹的睡相。
秦英估摸着就算刘允上辈子很心仪她,这时候见了她睡觉的模样也会嫌弃到不屑与她同车为伍的。
等车驾缓慢地停下,秦英左手撩开了青布幔子,动作敏捷跳了横木踏板,回过头对刘允道:“我宅子里的人口比较杂,到了少说多吃就好。”
刘允一时有些诧异,不过她的话语他还是像过去一样认真地听了进去。
秦英双手拢袖先行进了门,管家和小厮低头拱手好不有礼。
刘允跟在她的后面,步态之间一派清高与贵气。
虽然管家和小厮对这个人的身份抱有迟疑,却也深深一拜施礼于他了。
天光暗淡,宅院之中已经在周围挂了诸多灯笼,因晚上除夕要守岁,管家早就差了仆从买了大堆的灯油备着,如今点着让人的整个视线通亮,也不觉得奢侈浪费。
秦英在家里并不看账,一切琐事都是梅三娘与管家共同操持的。所以见了这个阵仗,并不会在心底有个花钱如流水的认识。
“又来了客人?”梅三娘正巧在前厅里布置摆设,瞧见秦英的身影便出来迎她。等看清了刘允身上的十二深衣形制,她掩着口咦了一声,“这不是两年前在上元节遇到的那位……”她不知要如何称呼刘允,毕竟他们只有一面之缘。
秦英点了点头,解开了外袍上的系带将衣袍叠起来,收于臂间淡然道:“对,刘允今夜在这边凑个热闹。”
梅三娘识趣地没有问秦英怎么将鬼神之流请到宅子里,一般人在年末的最后几天,清扫宅院内外,目的就是清污除秽拂去不祥。而鬼神便是不详的一种。秦英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梅三娘心中感到不妥也不好对家主有异议,吞下肚子里的话,便施礼请他到院子转转。
要是梅三娘知道如今这宅子里收纳的都是些什么人,也就会见怪不怪了。
不光今天中午前朝皇后和今朝臣子坐在一起,凡俗和天人还相谈甚欢。现在再加上个鬼神除夕守夜,不得不说秦英的人缘广泛地厉害。
秦英作为妖混迹人群,本来就是异族外类。她以道士的形象行走世间,也就不那么在意三教九流的出身。只要言语举止合得来,就能与之为友。
虽然她与刘允的初见比较特殊,然而并不阻碍之后两个人渐渐成为熟识。
秦英到后院把外袍放回厢房则绕进梅三娘的厢房,围观了两三场双陆的赌局,看阿碧把前几天赢的钱全部输掉,一边笑道她的运气转到了对面去,一边捋起袖子准备指点阿碧。
她的运气向来是差到离谱,做庄家还是随份儿都是掏钱最多的。然而秦英克制了好久,难得在今天放松一下,诸位艺妓们看冤大头要下注了,都深了脖子看秦英从锦袋里掏多少。
谁知待人一向大方的家主只是象征性地摆了二十文,还细细地分了四堆儿,显然是害怕输掉自己的中衣带子。
玩了一会儿秦英果不其然地输光,她的双陆打得还不如阿碧呢。幸而阿碧高瞻远瞩地压了堇色一方,把刚才输的又拿回来了四五成。秦英就当是今天散财了,欠身收敛了衣袍下座,出厢房看裴寂和天帝在做什么了。
他们温煮了一锅浅淡的牛蒡子玄参萝卜汤,一边喝一边唠嗑儿,悠然自得的模样让秦英觉得很是羡慕,坐在两人之旁讨了一盏暖身,下口便喝到了一股别有不同的味道。
秦英团着杯子咂嘴道:“这是谁熬的,这味道比厨子做的好上百倍不止。”药材入汤往往带苦,然而她完全没有感觉到这汤异样,可见熬汤者的手艺出神入化,对每种药材的用量极为精准。
天帝对于秦英的惊讶显得很是镇定,抚着袖子的褶皱道:“我见裴大人起了肺火,就向掌事通告一声,取了你宅子里的药材入汤。用的药材不到三钱,秦大人无有负担吧?”
秦英听罢连连摆手,又称赞了一次天帝熬的汤味道很妙,心中感叹梅三娘若是和天帝终成眷侣,两个人都精通厨艺,于做饭一项是不必另请厨子了。
到了晚上李淳风和簪花娘子从皇宫赶来,大家都在前厅聚起来了。秦英一一介绍了在座都是谁人,刘允在世间历经将近千年不怎么怕生,融入大环境也是很速度的。
秦英作为东主把持着前厅的气氛,尽力让诸位都有宾至如归的念头。
梅三娘在后厨亲自做着素肉馄饨和汤饼。所谓素肉,就是加了酱油的豆腐馅。至于为何不用真肉,秦英道为了过年而伤生害命不好,梅三娘就没有去东西市上采买活的畜类,今天中午只是叫几个厨子,把梁上的风干熏肉拿下来切片做配菜了。
戌时两刻梅三娘和八位婢仆端了上来色香味俱全的馄饨和汤饼,秦英中午刚撑大的肚子又不争气地饿了。捏着筷子和勺子囫囵吃了一个,秦英心满意足地叹息道:“我的舌头都要在无意间吞下去了。”
梅三娘闻言红了脸,直道秦英讲话太会夸张。
馄饨和汤饼都是以高汤为佐的。高汤是成败之关键。梅三娘用现买的剃好羊骨做了高汤,又以香料等物吊味,所以这馄饨和汤饼没沾荤腥,却带着几近天然的肉香。
艺妓们叽叽喳喳地探讨着汤中含了多少种食物名,又拿了食物名作诗行令,在座的都是看书识字的,半晌就一起把气氛推向高·潮。
秦英的作诗天赋不高,两轮之后就喝了好几次酒。她押韵准是准,不过每次的意境都差强人意,自罚三杯是脱不掉的。何况还有不甘寂·寞的艺妓们来嬉笑着劝酒。
刘允是千年之后第一次见秦英酒后的模样。她面色若三月的盛开桃花,只有这个时候的她才与娘子搭地上边,眼眸的神色可以称做含羞带怯。
梅三娘几次想帮着秦英挡酒,却被天帝出言制止了。天帝在秦英的宅子里颇有权威,不仅是因为他的无形气场很强,还因为他救过秦英一次别人都很尊崇于他。
梅三娘对天帝的行为很是纳罕,不过看秦英已经微微醉了,喝多喝少都没什么区别,便放弃了代秦英作诗或者罚酒。
刘允没有接触过五言律诗,并不懂得用韵,不过心思剔透的他,看别人是怎么依韵而口占赋诗,便将规矩自行摸索出来了。最后他喝了两杯罚酒就能念得一首好诗。
汉代之时,人们即兴而作诗为歌。不讲求韵脚整齐,甚至不要求每一句都工整,只要能把心中所想抒发彻底便好。于是汉代的五言长诗都显得弥足珍贵。
刘允出身皇室,读过的书卷受过的教育都是上上流。本来就聪慧的他在太学之中如鱼得水。让诸位夫子都为之侧目,然而他的祖父将他视为国之凶兆。
若是当年没有那场震惊撼动天下的巫蛊之祸,刘据能够顺利继位,再下一任皇帝就是刘允的兄长了,刘允就能顺势做个分封一疆的王爷。
只是现实残酷,青史记载了刘据为戾太子,长子刘进只是写了个名字,身为出生就不被待见的二子刘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在所有现实被时间湮没为历史,没人会记得谥号武帝的第二个孙子姓甚名谁,也没有人会记得当年风华绝代的死后谥号为思的卫皇后身边曾有个巫女。
他们曾经心心相印,难耐世道无常,最后连死在一起的权利都无。
天帝无意间听到了刘允的心声,颇为好奇地往他和秦英那边瞧了一眼。目光扫去就看尽了他们的因缘果报前世今生。
没想到秦英在千年前也是痴情一片的。为了庇护他三魂七魄不灭,自愿用了禁术舍生。代价就是她无法正常进入轮回,仅存的一道灵识修补成形,几百年后成了被灭族的一个妖,还好有阿姊照顾着刚生的她,还有了个和过去一样的名字。
这么坐在一厅渐渐有些乏味,秦英便叫小厮去仓库拿投壶用具和各种棋盘来。除夕守岁若是干巴巴地坐着那才真是容易睡着,无论厅内是否灯火通明如白昼。
艺妓们早就垂涎着刘允的颜色了,如今看刘允站在十几步远处拿着袖箭却不知要用什么角度投壶,那摆了亲切面容的苏芩便已经大方地上前搭讪道:“小郎君,要不要我教你?”
刘允千年来还是第一次被娘子贴这么近,他的后背忽然有点僵硬,不动声色退开一步,尴尬地低了眸子说道:“劳烦。”
苏芩感觉自己像是被拒绝了,虽然笑道没事不过心里并不舒坦。
此时阿碧对着陌香小声咬起了耳朵:“这个小郎君又被苏芩捷足先登了。”苏芩每次都凭着自己的面皮采花,然而结局都不美好。等看秦英和梅三娘下过一句围棋一道走过来,阿碧笑问秦英道,“你是从哪里带来的小郎君?”
秦英有些醉意却还懂得保护刘允的隐私,语气含糊地一笔带过道:“玄都观近日挂单的旅人而已。和我见过几次,因远游长安亲眷不在就让他来一道守岁了。”这话还是维持了秦英的一贯作风。真真假假混在一起连秦英自己都能骗过去。
阿碧闻言了悟地应一声原来如此。而陌香的面上还是四平八稳,仿佛没有任何物事能够打碎她的优雅与知性。
热热闹闹地玩到子时,天帝找了何事机会和梅三娘搭上了话。梅三娘惊讶地发现对方可能认识自己,连她不易被察觉的喜洁癖好都有所了解。
秦英看着梅三娘和天帝站在了一处,有种吾家好女终于要被人采摘的悦然与欣慰。
远处的簪花娘子、李淳风陪着裴寂唠家常,因裴寂腿脚不便也下腻了棋。
前厅的人虽然多不过很是其乐融融。
子时过半梅三娘找了为大家煮夜宵的借口摆脱天帝,去外头平复好奇又害怕的心情。她这小二十年来,从未与父亲兄长之外的男子有过这么深入的交谈。就算过去曾在平康坊钟露阁吹琯,也只是乐声受人赏识罢了。
知音并不一定是知己。
天帝却是个异数,格外熨帖地问着她在长安的两年来都做着什么,甚至还把她的家乡知道了个清清楚楚。他温情款款温文尔雅的模样本就让人倾心不已,更别说他那双深如夜幕的眼眸只瞧着你一人,就像你是他的整个世界。
梅三娘以前曾听苏芩道,爱情是个没有道理的东西,猝不及防就击中心田。当时梅三娘不觉得自己有上好的运气,能遇到自己心仪的人。看苏芩和落魄书生互通书信绣帕,梅三娘有些羡慕又有些哂然。
如今梅三娘倒是陷进去了。
其实她在初见天帝之时就起心动念,认为这样优秀的青年必然不会是囊中之物,才小心地保持着距离,谁知今夜两个人自然而然地相处着,让梅三娘感觉这个人也是对她有意的。
只是……他们于情于理都不能再近一步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