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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又洒落橘黄光辉时,段崎非信步来到庭院中,见傅高唐正执了大刻刀,在向弟子们比比划划。小弟子们个个听得认认真真,唯有穆青露满头大汗,蹲在庭院角落不知翻寻甚么。
傅高唐教了一会,停下问:“露儿,找到了么?”
穆青露边刨土边道:“没有呢。”
傅高唐得意地笑道:“发动你的小朋友们一起来找啊,谁先找到,我就奖励他一幅亲笔字画。”
穆青露抹抹汗道:“字画……呃……换一个嘛!现今爹爹不许我出去玩儿,要是我找到了,您就当保镖,陪我上一回街,好不好嘛?”
傅高唐慨然道:“行。那你慢慢找,我们走,换个地方练。”一招手,将弟子们带了出去。
段崎非走近前,道:“青露,找什么呢?”
穆青露昂起脸,说:“白天二师伯和爹爹比武的时候,不是使了一套‘刻碣刀法’吗?”
段崎非点点头:“是啊。二师伯还说他要刻个‘穆’字。”
穆青露道:“可如今我却找不到那个‘穆’字刻在哪啦。”说罢伸手挠挠脸,脸蛋上霎时现出两三道泥印子。
段崎非见她清秀的脸庞上全是汗和泥,有点儿不忍心,便道:“坐下歇着,我来找。不过……怎么找呢?我对刻碣刀法一无所知啊。”
穆青露拍了拍手上的土,就地一坐:“这个容易。我告诉你啊,刻碣刀法,就是师祖传给二师伯的《登善集》中,那套独一无二的武器技法,可霸道啦!自从我知道你使枪后,心里头就一直盘算,怎样才能央求二师伯教你几招刻碣刀法。”
段崎非在她身边蹲下,奇道:“刀法和枪法能通用么?”
穆青露笑道:“你也看到二师伯的武器了,其实那又不是正统的大刀,分明更像长柄武器。所以我觉得——把刻碣刀法略加变化,说不定就相当于‘刻碣枪法’呢?”她靠近段崎非,扒住他的胳膊摇晃道,“你如今已经学到倚火诀,要是再能学到刻碣刀法,你师姐我可就欣慰多啦。好好练内功,过几天我就替你求二师伯去!”
段崎非听她这么一说,心中大为感动,道:“青露,你一直在为我著想,我……”
穆青露笑嘻嘻地说:“好师弟,乖弟弟,当然要为你著想,我要让你越变越强大。”她边说边撤回手,却见小泥手在段崎非袖管上赫然留下一对黑黑的巴掌印,不禁“啊呀”一声,赶紧又去拍打。
突听晏采在他俩后头笑道:“别拍啦,越拍,崎非的衣服越脏。”
段崎非道:“没事,脏了洗洗就好。”
穆青露见她来,抬头唤道:“咦,正好,晏姐姐也一起来找吧。”
她从地上蹦起,兴冲冲地又说道:“我告诉你们该怎么找——刻碣刀法,最初是由师祖从书法篆刻中悟出,后来呢,又有幸寻到炼器名匠,以异铁铸成这柄巨型刻刀。临战之时舞动刻刀,以一笔一划刻字之势向敌人步步进逼,锋利的刀端配以强炽内劲,攻敌之余还能在地面上刻出一个个大大的字来,有如构阵布局一般。”
晏采道:“刻甚么样的字,可有讲究?”
穆青露道:“有啊。《登善集》中所附刻碣刀法原本就包含了八句共六十四个字,每一个字的所有笔划都自成一套招式。每句的八个字也就是八套招式互相弥补配合,一旦连贯使出便绵绵不绝,极难抵挡。后来,传到了二师伯手里,他练得入迷,觉得六十四个字还不够过瘾,于是再配合‘乘龙步’,将刻碣刀法又改良了一番。据说现在他已练习圆熟的字有一百零八个,也就是说如今二师伯手中的刻碣刀法统共已有一百零八套招式组合。”
晏采掩口道:“好厉害!”
段崎非亦心驰神往:“难怪今日二师伯说专为师父研习了一套‘穆’字刀法,原来便是指刻碣刀法的新创。”
穆青露笑道:“‘穆’字笔划多,要想躲开还真不容易。话说,上次我和二师伯过招时,好不容易也才勉强躲过一套‘天’字刀法哩。”
段崎非转念一想,忍不住笑道:“换了我只怕连‘人’字刀法都避不开。”
穆青露噗嗤笑道:“你好谦虚。对了……二师伯这次的‘穆’字刀法不光招式多,还有一点和以往大不同……”
段崎非和晏采一起问:“甚么大不同?”
穆青露道:“刻碣刀本来就极其锋利,再加上二师伯内力充沛,内劲游走在刀锋上,最后贯刀而出,因此以往一套刀法使完后,纵然脚下是石头地面,也照样会被留刻下一个丈余见方的字儿。即使战斗已经结束,对手看着那遗留的深深刻痕,打斗情景就如历历在目,想起方才正是在这一笔一划之间腾挪躲闪,往往余惊不已。”
段崎非惊奇地道:“那为甚么今日院中砖地上却没有刻下‘穆’字?”
穆青露道:“是啊,我也正纳闷呢!问了二师伯,他却一口咬定字已刻好了!叫我慢慢寻找。”她眼波闪动,又道:“晏姐姐,小非,咱们三个人一起来找吧。要是找到了,二师伯答应保护我们在洛阳城里玩半天呢。”
晏采笑道:“帮你找当然可以。不过我这几日天天都进城采购,感觉太平得很,为甚么要人保护?”
穆青露道:“你不是天台派中人,自然不会有事。何况有桂师兄天天跟着,谁敢动你?但我爹爹说了,最近可能会有刺客袭击天台派的人,所以不许我们这些小辈随便上街游玩。”
晏采道:“原来这样。妹妹,你可以求穆大侠带你出去啊,有如此强力保镖在侧,甚么刺客都不必怕了。”
穆青露和段崎非闻言对望一眼,穆青露抢先道:“出门玩儿的话,由二师伯陪更妥当。”
晏采笑问:“为什么?”
穆青露悄悄地说:“我总觉着爹爹近来心事重重,好像没什么游玩的兴致,而且,和二师伯同去,会更热闹。小非,是不?”
段崎非微微一笑,点头默认。
晏采道:“既然这样,趁天色没暗,我们三人一起来找。”
穆青露道:“好。”三人起身在院子四处翻探起来。只是寻遍地面,连砖缝里都查过了,都光溜溜的没有一道刻痕。三人又动手将花盆碎砖都挪开察看,底下自然更不会有甚么“穆”字。
三人大眼瞪小眼,穆青露颓然道:“天快黑了,看来明天出去玩的事儿又得泡汤。”
段崎非正想安慰她,突然听到西首穆静微房中悠悠响起一阵笛声。笛声婉转清扬,竟将三人的烦恼情绪一洗而空。
晏采默默听了一会,低声问:
“穆大侠的笛子吹得真好,不知这是甚么曲子?”
穆青露轻轻答:“这是爹爹当初为娘谱的曲子《微雨静桐》。爹爹每思念娘的时候,便会吹奏起它。”
段崎非道:“以往在天台山中,每日夕阳西下时,师父都会来到窗前,奏起《微雨静桐》。虽然每次用的乐器未必相同,但曲调却一如既往缠绵动人。”
三人不再作声,凝立垂目聆听。那《微雨静桐》曲声虽不甚响,却如凤啭龙吟一般,从窗际幽幽绵绵传出,竟使万籁都收了声,天地瞬间归于详和。三人听着听着,恍若置身岸渚江畔,惟有笛声绕云萦水,宛如挂了轻帆飞桨,直驰入人心深处。
穆青露听了一晌,突从怀中摸出那柄小小的篪移到唇边,缓缓吹奏起来。但见青绿竹管在她浅朱色的双唇下仿佛也参差地被渐渐温暖,笛声与篪声相应相和,将那漫天柳絮纷纷唤落、翩翩起舞,竟似在听者脑海中旋舞出一个婀娜女子临风微笑的姿容。
他父女二人一曲既终,段崎非恍然如醉,只觉余意犹在耳边。晏采亦是玉颜泛起红潮,沉吟不语。
穆静微在窗内问:“露儿,我们多久没合奏过这首曲子了?”
穆青露低低地道:“半年多啦。”
穆静微道:“你的吹奏技艺又长进了不少。等这次回了山,我们去你娘墓前再合奏一曲罢。”
穆青露点头道:“好!”
穆静微又问:“你们在找二哥刻下的字?”
穆青露立刻省觉:“是是!爹爹,您可知道二师伯将‘穆’字刻在哪里了吗?”
穆静微淡淡地道:“他早年爱走大马金刀的路子,一场架打下来,倒有一半内力灌注在了往地面刻字上。两年前某次他打完架,正气喘吁吁,被我从旁问了几句,竟幡然醒悟,才知道在地上刻个大字阵,说到底只能算追求轰轰烈烈的表象,却对战斗没甚么太大助益。”
段崎非道:“师父,但二师伯说他还是刻字了呢。”
穆静微道:“他确实刻了,但只为应景,不再是从前的那种刻法。如今你们二师伯的内力已几乎全贯注到刀法招式内,全用来向敌人施击,却不再耗费在损毁地面中。也正因此,他的刻碣刀法更加难以抵挡。须知‘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看似绚丽的武功未必便能胜过看似平淡的武功。”
段崎非点头,低声念诵:“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又听穆静微说:“今天二哥面对着我施穆字刀法,最终将我逼到庭院东南角。他的每一笔招式劲气,应是往东南方向平平发出。你们且去那个方位的墙上看看。”
三人闻言,奔到东南院墙边细细搜寻,过得片刻,段崎非叫道:“在这里!”
另二人凑过去一瞧,但见墙上果然刻有一个浅浅的“穆”字,字体歪歪扭扭,一如傅高唐平时笔迹,右下角兀自只有两撇,正是因为听得戚横玉受伤,大惊收手,所以没来得及发出最后一招。
三人当下心悦诚服。段崎非道:“二师伯举了如此沉重的刻刀,在对阵时竟能举重若轻,边以招式制人,边刻下浅浅小字,这份功力在江湖上只怕已属极罕见。”
穆青露喃喃道:“真想不到……我先前以为师祖传的刻碣刀法能开石凿字,已臻化境,却不知还能被改进至此。”
穆静微依旧在窗后淡淡地说:“如今他的刻字早已化为一种会意象征。他在书法上并无天赋,横不平,竖也不直,架构亦不端正,有时笔顺还会犯错。但这样反而更令敌人难以判断招式走势,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实何止刻碣刀,只要有心向学,再辅以天资,武学一道便可永无止境。”
穆青露道:“爹爹,您可也改良了师祖传授的十三弦?”
穆静微的声音不知为何,顿了一顿:“改良十三弦?……先不必问,你将来自然会知道。好了,去告诉二哥吧,求他明天带你们玩儿。”
穆青露高兴地道:“嗯!”向段崎非和晏采招手:“我们找二师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