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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那事过去,已有大半年时间。
鹿元欢又说得含糊,没头没尾的就这一句,其余人听着,都好生愣了一会,摸不着头脑。
夜深人静,人声消匿,建章宫殿外的小苗圃里,白日里潜伏的虫蚁鸟兽出来觅食走动,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细微的声响,还未传进人的耳朵里,就被揉碎在了瑟瑟夜风里。
严褚面上尚挂着霜寒之色,怀中的小脑袋却是蹭了又蹭,一深一浅的呼吸中,他接住凑上来的香软身子,脑中一瞬闪过百般思绪。
“说什么胡话?”他只当她脑后受了伤,记忆有些错乱,又或是做了什么噩梦,不由伸手触了触她脑后鼓起的那个大包,蹙眉问:“可是伤口疼了?”
鹿元欢两条细长的胳膊环着男人精瘦的腰身,听了他的问话也只是上下点了点小脑袋,并没有半分松手的意思。严褚冷眼一扫地面的狼藉,到底怕她来回往返被碎屑伤了脚,便索性将人打横抱起,放到就近的漆黑黛木椅上。
清茶便使了个眼色,叫下边伺候的小宫女进来将地面收拾了,桃夏这时又端了一碗药进来,也不敢再贸贸然上前,唯恐再刺激到这喜怒无常的小祖宗。
一时之间,殿里的人面面相觑,发现谁也胜任不了这喂药的活儿。
以前九公主喝药,眼都不带眨一下的,谁能料到这撞了头就跟彻底换了个性子一样,轮着换人追在身后,好话歹话说遍,这位愣是连身子都不带挪一下。
艰涩的药味很快弥散开来,鹿元欢耸了耸鼻头,微一垂眸,纤长的睫毛上缀着颗晶莹的泪滴,欲落不落,格外惑人。严褚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颀长的身子笔挺,不过微一蹙眉,周身气势骤然如山,他其实很想冷着声问问她,心里到底藏着什么花花肠子和心思。
她并不知他在看她,压根就没有给他半点回应,那双桃花眸里蓄满的迷茫与澄澈,将他满腔的锋利都磨软,成了初春雪山融化的冰水。
于是临到了舌尖上的诘问都化作无声的青烟,他微微俯身,修长的食指轻探,将元欢睫毛上那颗泪珠揩掉,十分自然的,声音温和许多,“为何不好好喝药?”
元欢眷恋他指尖的缱/绻,下颚微昂,追随着他掌心的余热,直到她将自个半边脸颊送到他的手背边,才闭了闭眼,压下了心底源源不断的惊惶。
哪怕她现在的记忆十分不完整,也还是记得,成武帝对女人是多么的不假辞色,无动于衷。若是他当真厌恶她,她这会便是哭天抢地,将眼睛都哭肿,他也不会来瞧她半眼。
她潜意识里就知道,在严褚眼里,自己是格外不同的存在。
“你适才答应过,会一直陪着我的。”
严褚眼睁睁瞧着她的脸颊贴上自己的手背,又瞧着那娇媚的面容上一点点泛上粉霞,当真是一种极致的煎熬。
他是真的不明白。
若说是失忆,哪有失忆后会格外亲近之前见着就恨不得绕道走的人的?
可若是她没失忆……
显然压根不可能,若是正常情况下,她没想暗地里一杯鸩酒送他上天已算克制。
成武帝头一回觉着自己陷入了个迷魂阵里,在这个阵里,他无法冷眼旁观地看着,亦无法镇定自若地分析。
他就像是个横冲直撞的小兵,只会用蛮力,一次次撞得鲜血淋漓,一腔孤勇热血被消磨殆尽,准备放弃的时候却发现,那阵眼就在前头,他只需要再多走几步,便能破阵。
这叫他如何能拒绝?
严褚默不作声地收回了手,端起小几上晾凉的药汁,用勺子舀匀,顿时碗口漫起一层白雾,他顿了顿,到底为自己解释两句,“太后找朕过去商量些事,故而回晚了些。”
话音落下,他原就深邃的瞳孔更暗下几分,骨节分明的长指搭在药勺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鹿元欢的神情,任何一丝异样的情绪都不放过。
鹿元欢的段数在他眼里实在是不够看,但凡藏有别样的心思,他一眼便能瞧出个七八分来。
可是没有。
她虽然暂时瞧不见了,那一双勾人的桃花眸却仍是极为澄澈的,一星半点的杂质也寻不到,又因着没了素日的疏离冷淡,越发的纯良乖顺,严褚瞧了一会,哑然失笑。
他在她的身上,还妄想要保持以往的冷静吗?
鹿元欢不知他此时此刻的心绪,但在那温热药勺递到唇边时,揪着自个的衣袖,纠结了好半晌,还是歪头望向他那边,声音怯怯:“我放才做了个梦,梦见你生辰那日,命人给我寻了件石榴色长裙……”
她眨了眨眼睛,有些迟疑地问:“这事,是真的吗?”
元盛和清茶对视一眼,齐齐白了脸。
那日发生的事,搁在谁身上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释怀的,更何况严褚这等高傲的天之骄子。旁人不知那事的后续,可元盛是再清楚不过的。
夜里回建章宫时,那一身红纱衣满面娇羞的扬州歌姬尚在拨琴弄舞,可怜才想近主子爷的身,便被毫不留情地拉了下去,自那之后再没现过身。
再回想那日之后连着大半个月的艰难日子,元盛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又有些疑惑地抬眼朝元欢看去,心想这淤血还没消呢,这位就想起来之前的事了?
元欢这话落下之后,便是一片的死寂无声。她饶是再迟钝,也在片刻后发现了不对劲。
其实这话问出来之前,她心里头便是隐隐有猜想的,那样真实的场景,怎么也不像是虚假的梦境。
若说她之前是有些迷糊,现在则是完完全全懂了,这一懂,那股子才压抑下去的酸涩、惊慌等情绪又猛的迸发出来。
她从前怎么能干出那样的混账事出来呢?
元欢心底一急,未施粉黛的芙蓉面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扭头躲过已递到唇边的玉勺,才要说话,便听站在她身侧的男人淡淡出声,“都记起来了?”
他的声音不咸不淡的,连丝波澜也没起,元欢一听,后脑上那个大包又开始隐隐作痛,针扎似的,一下接一下不停歇。
她半咬着下唇,摸索着触到了他宽大的袖摆,轻轻扯动了两下,问:“皇上生气了吗?”
严褚原想着她若是记起来了,必定当场翻脸,他就连待会用怎样的说辞堵她都想好了,可唯独没想到她会用这样软的调子,这般撒娇甚至近乎认错的举动。
他左手食指便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严褚仍是记得,每回她心里藏着不能外说的事,或是要做出令他火冒三丈的事之前,她也惯会用这招叫他百般沉迷。
“没有。”他面容着实有些疲惫,但仍是竭力耐心地端了药碗微蹲着身在她跟前,明黄色的衣摆拂在地上,他寒眸微眯,撇去碗中药沫,开口道:“先喝药,听话。”
元欢便乖乖地点头,一口一口咽下送到嘴边的苦药汁,须臾间,小脸皱成了一团,直到一颗沁甜的蜜饯送到嘴巴里,她才微微眯眼,紧皱的眉也随之松了下来。
“这些时日,你就在建章宫好好养伤,这里清净,不会有等闲人前来打搅,缺些什么,只管命人准备就是。”
严褚说完,见她仍是傻傻楞楞地瞧着前方,无甚反应的模样,不由得沉了声接了句:“待养好了伤,想住在哪都由你自己心意。”
“苏家势大,朕三五天之内找不到由头发难。”严褚说起这等朝堂事来,语气格外的寒冽严肃,转眼一瞥元欢安安静静坐着的小模样,又多少有些无奈,“朕会安排苏槿远嫁,她再不会在你跟前晃悠。”
这主子爷护短护成这样,再想想慈宁宫那位得知此话后将会出现的神情,元盛便不由得砸了咂嘴。
元欢嘴角蠕动,等他说完,才嗫嚅着小声问了句:“苏槿……又是何人?为何不能出现在我跟前?”
严褚默了默,而后踱步到她跟前,左手托起她尖细的下巴,强迫着她失去了焦点的眼瞳与自己对视,一字一句哑声发问:“欢欢,你现在到底,能记起多少东西?”
杏色的软纱袖滑下,小半截若凝脂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鹿元欢侧脸被烛光衬得越发柔和,她牙齿抵着舌尖的软肉,出口的声音便格外的无辜软糯,“我只记得你啊。”
严褚定定地瞧了她许久,试图找出些往日熟悉的淡漠和厌恶来,但始终未能如愿,他于是步步逼问:“记得些什么?”
元欢便皱着眉回忆起梦中那一幕幕情形,小指勾着他衣袖的边,有些理亏地垂眸低语:“我知道以前是我做错了事,你能不能别生气?”
她顿了顿,有些难为情地涨红了一张脸,仍是细声细气地憋出了一句话:“你若是喜欢,那衣裳,我日日都穿给你看,可好?”
清茶和桃夏实在不敢相信这是自家主子说的话,面面相觑愣了原地好半晌,到底觉着有些惊悚。
而这细声细气的两句话落在严褚耳里,不亚于平地惊起两声雷鸣,他猛的松了她的下巴,面色阴沉得不像话。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此刻是何等的克制压抑,才能将那股将她溶于骨血的冲动驱散。
她怎么能,怎么还要这样折腾他呢?
他熬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好不容易才逼着自己放下,她现在随随便便两句话,他所有的用功,全部功亏一篑,毁于一旦。
而等她全部记起来,便又会毫不犹豫地同他翻脸。
饶是严褚这等一向不信命理轮回之说的人,也不由得在想,前世,他是不是真欠了她的?
“不必。”他十分生硬地吐出两个字,转身便走,怎么看都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只是他还未绕过屏风,便听见后头极压抑的一声哽咽抽泣,他的靴底便像是钉了钉子一般,再不能往前迈出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