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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一般的寂静里, 元欢似也明白此事没有回旋的余地,她没有再说什么, 青葱一般的食指微动, 从绣着幽兰藤蔓的袖口中牵出一条素白的手帕,而后放在高忻的手里。
“若真逮着了鹿邑,将这个给他。”元欢的目光从那条手帕上移到高忻温润如玉的脸庞上, 声音有些沙沙的哑:“我这就回去,你们万事小心些。”
手里的帕子尚带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玉兰香, 高忻这才意识到,她来前就将一切想好了, 就连衣裳都穿得比往日厚实些, 帕子也带上了, 分明是做好了准备, 想与他们一同去的。
高忻瞧着眼前这张娇楚怯怯的芙蓉面, 再一想想她冒着雨深夜前来, 心就突的软了一半。
她来找他时,可不知皇上在这, 自然,也不可能是因为他才特意前来提醒的。
高忻微微动了动嘴角, 心软得和棉花一样,这些年,苦都让她吃了,福都让自己享了,到头来, 欢欢没有说半句责怪他的话,甚至为了高家,还做出了这样的抉择。
鹿晨曦对她来说,该是何等的重要啊!
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他与妹妹之间那种血脉相连的羁绊,充斥着四肢百骸每一个角落,这意味着不论何时何地身处何种境遇,他必将尽全力,护她安好无忧。
“夜里下了雨,哥哥命人送你回去。”高忻声音再清润,“别再操心这些事了,一切有哥哥呢。”
元欢一排睫毛整整齐齐覆在眼睑下方,听了高忻这话,只极轻地颔首应了一声,也没再去瞧严褚的脸色,裙摆的胭脂色荡出微小的弧度,玉兰香氤氲,只眨眼间的功夫,人已出了门,外头丫鬟取了伞送她回小院。
哪怕严褚说得最是不留情面,她也深知那都是事实,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分心照看她,去了也是给他们添麻烦。
既然如此,回去歇息着等消息才是上策。
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严褚转身,深邃而隐忍的目光落在橘光回廊下那道窈窕曼妙的背影上,半晌,他望向满目柔和的高忻,声音冷硬得不像话:“走。”
深夜子时,暴雨如注,温度一降再降。
原本最该寂静的远水山庄,此刻被举着火炬的严兵围得灯火通明,木荆棘围成的栅栏被莫和一脚踹开,严褚身着蓑衣,神情晦暗不明,两边肩头各有一小片湿濡,雨下成了帘,一路淌到地下,积成了一个又一个小水洼。
高忻肃着脸过来禀报:“皇上,臣在山庄的温池后面发现了暗道。”
“嗯。”严褚并不感到意外,徐州这个地方曾是小国皇城,又因地势原因,常有野兽前来作乱,几乎家家户户都修有暗道,且有些打造得极为隐蔽,不细看琢磨压根发现不了。
“先遣一队人马下去看看,再让莫和注意周边,这山庄密道应当不止一处。”
整整大半个夜晚,禁军将山庄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没掘地三尺了,但饶是这样,也还是在第二日太阳升起时才有所收获。
鹿邑藏身在书屋柜子后的暗道里,蜗居在一起的是上回和鹿邑逃出的几个漏网之鱼,被禁军揪出时一个个面色苍白,甚至都没人还手抵抗,一切无比顺利。
雨越下越大,被两个强壮士兵押着出来的鹿邑,身形消瘦得不像样子,再被瓢泼大雨一淋,就像是被束缚了翅膀的病鹅,连空口叫嚣的气力也没了。
直到跪在严褚与高忻的跟前,疼痛与屈辱将涣散的理智拉回,他猛的挣扎了几下,而后大梦初醒般望着将山庄围得水泄不通的兵将,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能这么快找到这里,只有一种情况。
鹿元欢那个白眼狼,丝毫不顾念旧情,在拿到信之后,毫不犹豫地将他卖了!
早知道当初就该将她抽筋拔骨,永除后患的好。
鹿邑自诩骨子里淌着尊贵的皇族血液,从内定的太子到流落市井街头的乱党,其中的落差大到令他根本无法接受,因而他这个娇生惯养着长大,对学问毫不感兴趣的人,也被逼得开始钻研治国理政之数。
仿佛只要他学会了那些东西,大和的江山就能重新回到鹿家手上,到时候,他必要让所有欺辱他,看轻他,放弃他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场美梦,是支撑他继续苟延残喘下去的唯一理由。
直到跪在严褚跟前的这一刻,他才清楚地意识到,梦碎了,大和再也回不来了。
“鹿元欢!”他声音嘶哑,一字一句咬得用力,那凶狠的模样,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
高忻不满地皱眉,冷静地道:“欢欢是高家的血脉,鹿这个姓,不吉利,不适合她。”
鹿邑听到不吉利那三个字,喉头一甜,又因心里怄着的那口气,生生将涌到喉咙口的腥咽了回去。
他算是知道虎落平阳被犬欺,秃毛的凤凰不如鸡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了,四年前,他高忻见了他,那还不是只有规规矩矩行礼问安的份?
“是她将信交给你们的?”鹿邑兀自不敢相信,他与鹿元欢之间有过节摩擦不假,可知她是个重情重义的,程双那件事就足以证明这点。
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孤注一掷,将所有筹码都押在她的身上,活生生成了一场笑话。
高忻挑眉不语,严褚则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语气要多淡漠有多淡漠,“你凭什么认为她会选择帮你?”
“你也别站着说风凉话,在你我之间选择,再加上皇姐,她没什么好犹豫的。”鹿邑呵笑,“罢了,从古至今,成王败寇,今日落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大概是他一生,说过最硬气的一句话了。
严褚眸子幽深,像是两口瞧不出深浅的井,在这大雨滂沱的夜里,同样是一身深褐蓑衣,别人狼狈不堪,他整个人却如同雨中的一幅画,清贵出尘,就连声音也像是从极远的天边传出,“朕问你,京里还有哪家是与你同气连枝,暗中接应的?”
“皇上天大的本事,何必在这里审问我,倒不如,你自己猜猜看?”鹿邑眼里散着阴寒的光,牙关紧咬,俨然是打死也不说一个字的架势。
“鹿邑。”高忻想起早年记忆里面目柔和的姨母,到底有些不忍心,于是抢在严褚开口前劝:“不要负隅顽抗,知道些什么就尽早说出来,也能少吃点苦头。”
至少死得不会那么凄惨。
鹿邑愣了愣,突然朝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若不是高家和罗家,我父皇怎么会死?我母妃又何至于自绝当场?我真的挺好奇,你们高家人,难道就从来不会觉得亏心吗?”
“你是我母妃瞒着父皇瞒着天下人抱出宫的,你妹妹在宫里几次生死边缘,亦是母妃和皇姐出面保下的,这些善心和恩泽,就是给一条狗都比给你们强!”鹿邑突然激动起来,眼尾泛红,嘶吼道:“我已走到这般田地了,你再和我说这些,虚伪至极!”
严褚听得面色不耐,眼神骤冷。
高忻半蹲下身子与他对视,声音依旧称得上温和,话语间强烈的压迫和锋利显露出来:“鹿邑,从始至终,你才是最无能最虚伪的那个。”
他拿出元欢递给他的帕子,素白的手帕上仅仅在角落绣了一丛翠竹,针脚细密,料子上好,上面还清晰地描着一行小字,高忻怕他看不清楚,好心地举到他跟前。
这种样式的帕子,这熟悉的字迹,让鹿邑如遭雷击。
这是鹿晨曦的东西。
他温柔善良得不像话,对谁都掏窝子的皇姐。
她死了,死在了程家。
他没能救得了她。
鹿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雨水顺着脸颊一路淌到下巴,也带走了几滴温热的液体。
“你父皇昏聩暴政,致使民不聊生,你在皇宫里嚣张肆意作威作福的时候,可敢去宫外走一走,看看那些涌到京城的难民吗?”
“随帝一意孤行,在连年天灾,粮草不足的情况下,仍要向漠北发兵,高家和罗家在朝为官的臣子跪在金銮殿下磕头死劝的时候,你可有站出来劝阻过一句?”
“但凡你好学些,努力些,亦或是正直仁厚些,罗首辅和高家,便是拼死,也会全这段君臣之义,哪怕死,也会以身为大和的臣下为傲。”
“是你让他们觉得不值,死而不值!他们身在其位,就得替百姓谋福祉,替这破碎的山河寻个明君,你告诉我,这样的想法,何错之有?”
高忻一口气说多了,停下来顿了顿,见到鹿邑那副愣怔的模样,顿时又觉得浑身不舒服,有些话,憋在心里久了,不吐不快。
“你问我高家人会不会觉得亏心,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完全不会!”
“在那样的时刻,父亲他用随帝的头颅,自己担了洗不掉的骂名,高家满门蒙羞,以此向皇上求情,想保下姨母的性命。而欢欢,你就更没有资格说她一句不是,大公主死前,你不敢出现,怕被逮住,程双被皇上带回宫的消息你鹿邑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你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没做,你不仅无能,还畏死,欢欢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姑娘,但她竭力在保护程双,保护你嫡亲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脉,而那个时候,你为你母妃,为你姐姐做过什么?”
这一番话,无疑是将鹿邑的遮羞布狠狠地撕开,逼着他直视真相,直视自己千疮百孔的内心。他颤着手拾起帕子,再扫了一眼帕上的字,惶然又无助地低喃:“我没有办法……我当时真的没有办法,我什么都做不了。”
“谁有办法呢?欢欢她有吗?”高忻心里闷了一口气,也跟着扫了一眼那条帕子,语气蓦地重了七分:“你身为男子,理应顶天立地,保护住姨母和晨曦,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让晨曦至死都在担忧她那长不大的,肆意胡闹的弟弟!”
鹿邑突然哑了声。
不知雨下了多久,他终于抬起眸子,声音干燥沙哑得像是砂石在地面摩擦,“我若是都交代了,对那些人,你能不能从轻发落?”
高忻一听这话,再一看严褚沉得能滴水的神色,心中的无力感极强。
得,他算是明白,这鹿邑经历了四年的流离颠沛,还是那个天真烂漫会说痴话的傻子。
一朝皇帝一朝臣,这样的道理,三岁的孩童都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嘤这文还有人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