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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腊终于赶到了海州,只不过,并不是象他设想的那样,自己逃到海州,而是被囚车押到这里来的。
囚笼被送到海州的路上,至少发生了四次摩尼教徒欲劫囚车的事情,结果当然失败了,护卫军从不掩饰押运的行程,甚至利用这行程,有意将一些潜伏的摩尼教徒引诱出来加以铲除。
所以这段路程很慢,足足过了一个月,他才到了海州。
此时已经是所谓的靖康二年三月,想到这个时间,方腊脸上就有嘲意,也不知道靖康这个年号还能打多久。
大约当大宋灭亡的时候,这个年号也会终结吧。
他来过海州城,在摩尼教与周铨关系尚可的时候,他秘密潜来此处,为的是近距离观察一下周铨的行事风格。
只不过就如此前他多次观察的那样,当他自以为看透了周铨时,总会有意外的事情发生。
比如说这一战。
方腊琢磨了很久,然后肯定,自己是上当了。
海州与此前他来的情形有些不一样,更加繁华了。据说因为此地被周铨定为特别市,不纳入山东、淮北二省,所以有传闻,若是周铨定鼎新朝,这里将会成为新朝的首都。
虽然有那守旧的书生认为绝无可能,海州并无为都的底蕴,也有识风水的人嘀咕,此地不宜为都,还有通晓兵法的人认为,海州无险可守,国都不该于此,可是海州将为都城的传闻还是传出去了。
传出去的结果,就是天下富商,特别是各大商会,纷纷在海州附近置田购地大兴土木。
所以方腊看到的是这样一个非常繁忙的海州。
他的囚车经过街道时,也有人在围观,原本方腊以为,自己所到之处,一定是万人围观,哪知道看的人三三两两,就算是知道了他的身份,也没有几人说什么。
这让他很惊讶,忍不住问了押送的军士,押送的军士咧开嘴笑了起来:“你是什么东西,这边连太上皇都见过,还在乎一个你?”
这句话对方腊的打击特别大,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这个国家里的重要人物,可是那位护卫军军士的一句话,让他意识到,自己在大多数人心中终究还只是一个小人物。
哪怕他的脑袋值五万银圆,哪怕他曾在江南掀起滔天巨浪,可是被擒获之后,也就是一个普通的盗首。
不,不会这样的,他是堂堂圣教圣公,永乐皇帝,怎么能只是一个小盗首?
方腊此时已无幸免之心,故此开始考虑身后之名了。
被押入一幢守备森严的楼中,有人送来食物,虽然简单,但是热的。方腊默不作声吃完之后,便看到一个人出现在门前。
纪春瞅着他,微微笑了起来:“方圣公,当真是久仰了。”
“你是谁?”方腊觉得这张脸有些陌生,便开口问道。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请方圣公回答我几个问题。”
纪春第一个问题就是有关无面的,无面究竟是谁,还有复仇又是谁,这一直困扰着周铨的情报系统。
最初时纪春推测无面就应当是从济州岛逃走的方毫,方腊的次子。可是后来派往金国打探消息的,还有从吴乞买那边得到的口供,都指出那位无面很早就出现在兀术身边了,而那个时候,方毫还在济州游手好闲。
但除了方毫,还有谁会这么熟悉济州的事情?
无面的身份,就连吴乞买都不知道,阿骨打或许知道,只不过这厮一直不开口,他身体又不行,不能象对吴乞买一样用刑,所以一直没有口供。
现在方腊已经就擒,纪春觉得,方腊应该知道无面还有复仇究竟是谁。
听得纪春的询问,方腊面上露出一丝笑来:“你们永远也查不到他是谁的……无面,复仇,你们都查不出来的!”
纪春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没有理会,然后问出第二个问题:“钟相入川之事,是不是受你指派?”
钟相也是摩尼教首领,只不过他一向是在湖南湖北一带活动,直到数年之前,突然离开了家乡,进入四川,迅速扩大他的影响力,其人初期入川时的财力来源,一直都是个谜。
这个问题,方腊倒没有隐瞒:“当初陈十四死后,我便开始影响钟相,让他入川,他做得非常好。”
“确实非常好,两年前还是三年前,他将你派到他身边的人驱走,自己控制了川内魔教,成为川境之内魔教事实上的教主,也许正是因此,你才会不隐瞒和他有关的消息吧?”纪春一笑。
方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头:“你说的没错,既然我都已经兵败了,他又曾经背叛过我,我为何要让他好过?”
纪春点了点头,然后问起第三个问题:“你们何时与金人勾结直来,勾结的渠道是什么,这个问题你也可以不答,不过我事先提醒你一下,我们从金人那里已经拿到了口供,从你的心腹手下那里也得到了不少消息,找你问,也只是确认一下罢了。”
方腊却又开始沉默了。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纪春啧了两声,不准备再问下去了。
这厮明显死硬,而且自知难以幸免,故此才会如此。
但就在他起身欲外出时,面上却是一愣,因为在他面前周铨出现了。
周铨自去年金人背盟、伐燕之役爆发以来,一直没有返回过济州,这一次因为一些善后事宜,正准备去济州一趟,故此才会出现在这里。
他和纪春点了点头,走进来之后,轻轻抿着嘴,看着方腊。
方腊同样也看着他。
原本方腊以为自己再见到周铨时,肯定是满腔愤怒仇恨,而周铨看到自己时,同样应该是恨意滔天,但是,当他真正看到周铨时,却发觉自己没有多少怒意。
周铨更没有什么怒意,一脸平静,还向他点了点头:“闻名已久,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方教主,在这里住得还适应么,有什么需要只管说,想看什么书,或者想吃什么,都可以提。”
方腊愣了一下,然后大着胆子道:“我想看东海商报。”
东海商报上有许多最新的消息,方腊都习惯了通过东海商报来搜集有关周铨和护卫军的信息。
“每天给他送一份东海商报吧。”周铨向纪春吩咐道。
纪春应了一声,然后周铨又转向方腊:“有一件事情,还请你合作一下,此次魔教之乱,毕竟是件大事,你回忆一下起事的经过,我会遣人来将之记下,你放心,全部按你所说记载,不更改一字,留存后世,以为史鉴。”
“你……你不怕我骂你?”方腊讶然。
“想骂我的人多着呢,多你一个又何妨?”周铨噗的一笑。
笑声很平静,可是方腊却恼了。他从周铨的笑声里听到了不屑与轻视,这让他非常愤慨,难道说自己奋斗了五十年,所努力的一切,连被周铨批评一声的资格都没有吗?
“你知道有许多人骂你就好,你不过与我一样,都是窃国之贼罢了!”
纪春眉头抖了抖,阴冷的气息传了出来,在那一瞬间,他就想到了几十种刑罚,每一种都能让方腊后悔自己出生到这个世界上。
周铨却是泰然自若,只是等方腊骂得稍停,他问道:“被一伙樵夫、盐贩、渔民擒住,你有什么感觉?”
“呃?”
“你以为民请命的名义起事,最后却被这样一群人抓住送给了我,就象是一个偷鸡贼被抓住一般。你认为自己是窃国大盗?抱歉,百姓可不这样认为,他们还是当你是一个偷鸡贼,最多是比只值五贯钱的偷鸡贼更值钱些罢了。”
周铨说这番话时仍然很平静,说完之后,也不管方腊回应什么,只是向他点了点头,转身便又离开。
周铨没有任何失礼之处,除了那番话有些尖刻之外。
方腊却失魂落魄,感觉自己这一世,仿佛都没有了意义。
他很清楚周铨为什么强调他是偷鸡贼,因为他在发迹之前,曾经给同乡同姓者帮佣,因为偷其鸡而受其辱。此后他愤而投靠摩尼教,历时数十载,才有此前的声势。
可是这数十载……也不过是让自己的身价高了些罢了,偷鸡贼,仍然是偷鸡贼!
“等一等,周铨,你不想知道我做了什么吗,你不想明白我是如何与金人勾结的么,你不想知道……”
回过神来,方腊在周铨身后大叫,可是周铨理都不理,仍然是只管离开。
甚至他脚步都没有停下,仿佛在他心目中,方腊说的那些,都只是偷鸡贼做的准备,微不足道。
方腊叫得声嘶力竭,却仍然没有唤住周铨。他只能茫然地看着周铨身影消失的地方,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语。
纪春眉毛耷了一下,咂了咂嘴,然后转身也要离开,可他的脚步有意慢了些,果然,才走了几步,方腊叫住他:“喂……你站住,你方才不是问了我三个问题么,我全都回答你,我全部说……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说的一切,你要一字不改,源源本本呈给周公看!”
纪春歪着脑袋,看了他好一会儿:“有这个必要?”
“看完之后,我不相信,他还认为我是偷鸡贼!”方腊瞪着眼睛,目中充血,气喘如牛。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他该做的做过了,该享受的享受过了,因此他更不希望,作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偷鸡贼被载入史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