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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很少下雪。
那天早晨,细细密密地下了一场小雪,还没过午,就停了。
从小楼的栏杆望出去,一片薄凉而清浅的白,伏在枝桠和屋瓦上,很是美丽。
他裹了件厚重的裘衣,歪歪坐在躺椅上,赏着雪。
衬着雪景,他的身影,分外清冷。
她点了安神的熏香,泡了一壶茶,走到他身边,脚步很轻。
他却出声,轻笑她的拘谨:“小暮,你又来看我这个老头子了么?真是……劳烦你了。”
微笑回礼,才察觉他背对着她,看不到她的笑容。
遂收起笑容,将茶壶搁在一旁的矮几上:“怎么猜到是我?”
靠在栏上,她瞥向他的侧颜。
他去年还是灰白的发,今年已经如雪一般凄冷的白。连那张容颜,也苍老得让她叹息。
从青葱的岁月她遇见他起,到现在,他明明正值壮年却有着垂暮的老态……她始终都是一个样子,他却已经老了。
她叹息,自己这样的心情和怅然,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
“你每次来,都会点上香。”他转头,终于将眼神从雪景中转开,“也只有你,知道我不喜欢那味道,却还不依不饶地点上,也不怕我生气。”
她微笑,提起茶壶,满上一杯:“那我以茶赔罪,可好?”
他眼中一亮,笑容绽开:“好香,这回你带了什么好茶回来?”
“不妨猜猜?”垂下眼帘,她避开他的笑靥。
没察觉她的动作,他捧起茶杯,闻闻看看尝尝,消磨了好一会儿:“清香淡雅,入喉回甘,齿颊留香……我还真没有喝过这茶,败给你了,小暮,这究竟是哪里的茶?新研究出来的茶么?”
“别喝太急……小心茶醉。”看到他急忙提起茶壶想倒第二杯,她连忙阻止,“要喝第二杯,等一炷香吧。”
他苦了脸,那神情有点像一个得不到玩具的孩子:“你欺负我。”
她好笑地看着他:“等你身子好些了,你想怎么喝我都不会阻止。”
他的神色恹恹的,终于将手从壶柄上搁下:“最近,总是爱困,精神不济……今天早上,要不是下了场雪,我怕醒不了这么早。”
抬眸,她的笑容温雅:“多养些精神也是好的,不妨事。若你睡不着,才是大事……说来,依依怎么不在你身边?”
“依依大约是去五福楼了吧……我早上起来,突然很想吃青团……”他笑眯眯地,容色柔和,“你知道,这个时节哪里来的青团,她傻乎乎地跑去五福楼,大约是去威吓厨子了……”
“你还真是会折腾人。”她淡笑,神色没一丁点变化。
他习惯了她这样的笑容。
早两年,听到他这样幸福的言语,她虽能力持镇定,但眼中的神色变幻却是骗不了人的,但现在却能如此平静没有波澜——
他的目光,瞥到她发上仔细别好的玉饰,笑着的唇角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无欲,则无求。
他懂得她为什么要和他做那样的交易,他也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应允她那样的交易。
他们心知肚明,而从不点破,总是好的。
“你不是想知道这是什么茶么?”小玉见他发呆,有些无奈,“我这次去了武夷山,那里山青水秀,就是现下的时节,那里也遍地青绿,温暖怡人……是疗养的好去处。这茶,是那里新出的金俊梅,你还喜欢喝么?”
“比起外头,我更喜欢苏州。”淡淡回应了一句,他估摸着一炷香时间已经够了,提起茶壶倒了一杯,“不过这茶,倒真是好极了……下次你去,多打包一点让我喝吧……”
“等这茶,恐怕要等到来年开春了……”小玉也不恼他的拒绝,看他提着茶壶有些吃力的摸样,遂接手给他满上,“你喜欢的话,那就耐心等等罢。”
她轻叹口气,让他多等等,多延命续日,别太早离去……这样的心思,不知他懂不懂……
“呵呵,小暮你越来越有唠叨鬼的架势了。”似乎没有察觉她话里的深意,他只是取笑她。
“承蒙夸奖,拜你所赐。”她真的不恼他,只是……看到他蜷在椅上的身子,却微微黯下了眸色。
结果,他还是茶醉了。
有些爱困地打了个哈欠,他拉紧了身上的裘衣,昏昏沉沉睡过去。
她靠在栏杆上,捧着冷茶,尝到茶水里微微的苦涩滋味。没多久她看到,他的老婆依依,一路行来急匆匆的,穿过院子留下了一路的脚印,很是好看。
“息哥,青团我寻来了~~”依依的个性颇急,蹬蹬蹬的上楼步伐声,震得比天响,“咦?原来……是你来了。”
眼前的女人,虽然年近四十,看上去却依然美艳得很。就算风霜爬上她的额头和双鬓,却只是让她更看上去更稳重内敛。
那种美丽,和她迥异。
“恩,是我来了。”轻声回应,她起身,“你既回来了,就好好顾顾他吧,以后寻小食这些事,交给下人做就好了……多陪他说说话,总是好的,免得……日后追悔,想说的没有说尽。”
“老妖怪,你说什么晦气话!”被她的话一激,依依不满极了,“息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要走就快走,省的让我生气!”
“我这就走了。”她走近她,指了指桌上的盒子,“安神香用完了切记要知会我,这些大约可以撑到二月;用锦盒封起的是我新寻来的茶,只有十三泡,你记得省着点喝。”
“完了?”依依的眉头皱得紧,然后开口,“说完了就走吧。”
“这就走了。”小玉伸指抚上她的眉间,“别皱眉,不好看。”
依依一惊,退了好几步:“你、你别动手动脚的!给我滚出去!”
小玉哂笑,其实她只是想说——这般不美的表情,不要让他看到。
但似乎,让她惊惧了。
依依从来都不待见她,这是全馆上下都知道的事,而她还这样“调戏”她,自然会被嫌恶的……
再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在冬日凉薄的阳光下,还能睡得那般安稳的人,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也罢,她和他……也就这样了。
他终究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那场赏雪品茶的短暂时光,是他们最后一场会面。
之后再见,就是她观望他在灵柩里冰冷的睡颜。
依依哭昏了,完全无法应客,幸得安生那个大男孩已经成熟多了,她不需要为这事多劳心劳力。
他走了那天,她在日本追击苏玛丽的踪迹。
听到他的死讯,她没啥反应,竟然能够很平静地继续追了苏玛丽三天,三天之后,追击中断,她才回的苏州。
本以为回去的时候,他们早应该把他给埋了的,但没料到,他们全都等着她去见老馆主最后一面。
何必呢,她又不缺那一面。
入了白幡里,灵柩还没合上,他的睡颜一如以往。
她一直看不出来,他平日睡着的摸样和死去后的摸样有何区别。
想了很久之后,她顿悟——平日睡着总归是会醒的,现在这般,是不会再醒了的。
想到这里,莫名地心思有些奇诡。
她已经很久没有过大的心绪波动了,没有大哭没有大笑没有大怒没有大哀,她习惯了所谓的冷硬心肠。
他,醒不来了。
这个想法……却让她笑出声。
靠在灵柩上,她施力,让其盖上。
他的脸隐进黑暗里,再也看不到。
“我一直都不喜欢叫你的名讳,不过此时……却不得不唤……”她的声音清冷,眼角有淡淡的笑纹,似乎还泛起水波潋滟的光泽,“安息……走好。”
全馆上下因馆主病逝,悬幡哀悼三个月,不接委托。
之后,馆主夫人,因为伤心过度郁郁而终。
不过才半月光景,物是人非,九州会馆的掌权者及副手一众全都易了主。
其实,那半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依依逼她退出九州会馆。
她知道依依一直不待见她,但没料到她竟忌她如蛇蝎到那个地步。颇让她意外的是,安息走了没几天,她竟然就能结起多半的堂主,驱逐她。
驱逐她这个虽是异姓却能够使用【驭言秘术】的人。
驱逐她这个在安息和安生都无力处事时,撑起九州会馆的人。
驱逐她这个为安家卖命多年却不曾要过些什么的小堂主。
她不过只是个小堂主而已,何必要这么大的阵仗来驱撵呢?
想来真是挺好笑的。
最后却是安生出面替她解围的。
“母亲,小玉是堂主,如若要卸职,也应该是由孩儿定夺,您和堂主们还是回去休息吧。”那时的安生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经过两年的情伤的疗养,又遇上了澹台那个烈性女子之后,好得七七八八,这时看起来,倒颇有乃父之风。
“不成。”依依脸色苍白,摸样憔悴,“这个老妖精一日不除,我一日睡不安稳!”
“母亲,以父亲对小玉的重用程度你也当知道,撑下九州会馆,小玉功不可没。现在父亲尸骨未寒,你何必和叔叔伯伯们闹出这些事。”
“不成不成不成!总之是有我没她,有她没我!安生,你看着办!”说罢,她拂袖离去,步履踉跄,那背影,似乎瞬间苍老了十岁。
那夜,小玉去找了她。
推门进去的时候,她正垂泪,那摸样被她看到,依依颇狼狈地收整姿态:“你找我做什么?我铁了心要你走,你别指望我改变主意。”
小玉笑了,提手:“我带了一瓶酒,日本的清酒,味道很淡,酒劲也不大,你要不要尝尝?”
“不必了!我不要你本来要拿去给息哥的东西!”脸色青了青,她说这话的时候很是咬牙切齿。
见她不接受好意,小玉只好自斟自饮:“不喝也罢。”
“要喝你回自己那里喝。”见她大咧咧坐下,依依眼刀横过来,极不欢迎。
“呵……我只是觉得,有些话,酒喝得多点,你比较容易说出口而已……”
“我要说的已经全都说了!”暴喝出声,依依站起来,“我就是要你走!”
“我知道你要我走。”将酒杯放下,她也起身,“只不过,你给你儿子的那句话我还记得很清楚。”
“那又如何?”
“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不是么?”小玉笑了,笑容温雅,“不知道依依你觉得,安息他一个人走,会不会寂寞呢?”
瞬间眼眸瞠大,依依退了一步,指着她:“你、你要杀我?!”
温雅的笑靥丝毫未变,她上前一步,不作答。
“你、你不能杀我!安生不会容你这么做,息哥也不会容你这么做的!”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胆子肥了肥,“安生留你的那封【令行】里,说了你不能伤我!”
回想了想,她终于想起馆主入葬之后,她确实拿到了安息留给她的一封信,遂笑得更加温柔。
【令行】是将咒术赋予媒介之上,得以施术的咒法。
心下了然……安息在走之前,还是为依依谋划了后事,怪不得不少的堂主都站在了她身后,惟命是从。
若是两年之前,她一定觉得苦楚难当。但现在……她摸了摸发上的玉饰,她已经没什么所求的,这点落差她忍得住。
“依依,我一直觉得,我待你不错,为何你要这样待我?”
“老妖精,你是在笑话我么?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对息哥那点心思!”
“我对他没什么心思。”她微微一愣,没想到这时候她的妒火会上来,“我们只不过是旧识。”
“什么旧识!”她尖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九州会馆!不就是为了常见到他?!”
“我到九州会馆,只是凑巧。我从没料到,馆主是他。”
“好!那些都不算,你却还带回那个狐狸精勾引安生!”她说得越加愤慨,嗓音尖刻,“还有你这张脸!你这妖精,你还想用这张脸,继续勾引我家安生吗?!”
被说得一愣一愣的,片刻之后,小玉笑了:“原来,你是嫉妒我。”
依依怔住了。
“你嫉妒我……真是有趣的紧。”小玉复又坐下,倒酒,“你可知道两年前,我曾多么羡慕过你……”
依依不答话。
“不管如何,他始终都只那么待过你一人。”酒一入口,就有些微涩的苦味,“【长生咒】也只为你施用,眼里也只容得下你一个人,我真不懂你怎么不懂他的心思……与其花那些心思驱逐那些觊觎的人,你不如多花些心思陪陪他……”
依依仍然不言语。
“现在说这些,似乎都晚了。”酒杯太小,小玉干脆拿起瓶子咕噜噜吞了好几口,“依依,现在还要赶我走么?”
“赶!”依依的脸扭曲起来,“这里,有你没我!有我就没有你!”
“呵……依依你啊,是不是觉得活着比死了好,所以才做这些争权夺利的事?”收拾酒杯,小玉走向门边。
依依瞪着她,冷声:“难道不是?”她始终认定九州会馆的势力,不应该落在一个外人的手里。
小玉回了她一个笑容:“我却觉得……不是呢……”
依依脸色不善,讽笑:“那你倒是死给我看看啊。”
没有被她的话激怒,小玉的笑容仍然温雅:“很晚了……依依你,安息吧。”
“你!你用了咒——”后退了两步,依依抚住心口,恐惧极了,“你怎、怎能?!”
“抱歉,那封信,我一直没有拆。”缓缓将门掩上,小玉的声音清冷得很,“安息他一个人,总是寂寞了些,你以后要多陪陪他。”
就算想死,他想要的那个人也不是她。
就算想死,她也不能死。
世事缠身,这就是命数。
私心里,小玉其实想杀她很久了。
只不过,一直以来,那个人都不曾给过她机会,直至今日。
她知道,她耗了极大心力弄来只为了给他续命的安神香,依依总是不用。
她也知道,她带回来的那些安息喜爱的东西,依依也全数给扔掉了。
那么烈性的一个女子,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可她的烈性,不适合争权夺利。
与其让事情变得更糟,不如让她做决定。
在那之前小玉任她骂,任她发泄得畅快淋漓。
只不过,依依骂她的那些话,很少骂到点子上。
怅然失笑,她忽然想起,依依话里,那句【老妖精】骂得甚有道理呢……
【玉堂主为了留在九州会馆,不择手段加害了前馆主夫人。】——这流言,不知从何时起,在馆内流传。
若不是因为老一辈的堂主都卸职了,换了新人,这流言还指不定变成什么样子呢……
安生倒是不以为意。
小玉也尽着本分,懒得去理会那流言。
可小玉在众人心中,却成了心狠手辣蛇蝎女子的代表。不知何时起,她笑得越温柔,那些人就越噤若寒蝉。
来去总是一人,她没有弟子,也没有门徒。
现在想想,那三年,总是有些惨淡的。
再后来,她去日本追击苏玛丽,却得了个意外的惊喜。
大泉。
冷硬了很久的心肠,在看到被埋在雪里的她时,忍不住温软了。
这个孩子,是苏玛丽的孩子,是……安息的孙子。
模样乖巧,性格却执拗得可以。
将她带回苏州,那孩子死活不肯呆在九州会馆。
她冷血的摸样,温柔的摸样,那孩子都不为所动。
可难得地,她想要人陪。
一个人,总是寂寞了些。
就像她当初见到安息那样。
就想她当初见到苏玛丽那样。
只是入了眼,想要个人陪而已。
她知道,只要呆在大泉的身边,苏玛丽迟早会寻来。
她也知道,苏玛丽寻来时,她必定会失去她。
但,那有什么关系……只要在这段时间里,多陪陪她,总是好的。
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