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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下午三点来钟的太阳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烧灼着天空和大地;这颗有耀眼光芒环绕的火球没有其他目的,只想把下方的一切都烤焦。加拿大工业家安格斯·麦克弗森·麦克劳德那所谓的“计算机化研究”似乎得到了证实。尽管有几架水上飞机接走了几对大受惊吓的住客,可是在经历了一起令人不安的事件之后,普通人集体注意力的持续时间虽说无疑要长于两分半或四分钟,但肯定也没超过几个小时。在他们看来,黎明前的暴风雨里发生了骇人的事情,是一次可怕的报复行动。此事牵扯到一个人,他对自己的宿敌怀有刻骨仇恨,而现在这个杀手早已逃离了宁静岛。几具难看的棺材已被搬走,沙滩上那艘撞坏的快艇也拖走了;政府的无线电台播放着安慰人心的话语;带枪的警卫会偶尔出现,但并不引人注目;一种正常的感觉也随之渐渐恢复起来——当然并不是完全恢复,因为他们中间还有一个身影仍在哀悼逝者。不过现在谁也看不到那个人,据说他很快就会离开。虽然发生的事情极其恐怖——传言是这么说的,不过岛上颇为迷信的原住民肯定是言过其实,把事情传得走了样——但恐怖之事并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那是一起与他们完全没有关系的暴力事件,而且话说回来,生活仍要继续。酒店里有七对住客留了下来。
“老天,我们在这儿每天付的可是六百美元——”
“谁也不会来追杀我们啊——”
“该死的,伙计,下星期又得回去干那些买进卖出的苦差事啦,所以我们可得抓紧享受享受——”
“雪莉,不用紧张,他们不会把咱们的名字告诉别人,他们向我保证过——”
伴着下午火辣辣的、一动不动的太阳,加勒比海这座巨型游乐场上一小块被玷污了的地方又恢复了它特有的氛围。在一次次的日光浴和一杯接一杯的朗姆潘趣酒一种用酒、果汁、牛奶调和而成的饮品。之中,死亡的阴影渐渐退去。一切都不复是以前的模样了,但碧蓝的海水却仍旧拍打着沙滩,引得几个晒日光浴的人步入其中,把身子浸入永恒不变的大海,感受海水清凉的律动。一种逐渐摆脱迟疑情绪的平静,又回到了宁静岛上。
“在那儿!”法兰西英雄叫了一声。
“哪儿?”伯恩喊道。
“那四个牧师。正排成一列沿着小路走过来。”
“他们是黑人啊。”
“肤色又能说明什么?”
“我在巴黎看见他的时候,他就是个牧师。那是在塞纳河畔的讷伊镇。”
方丹放下望远镜,看着伯恩。“是不是在圣体堂?”他轻声问道。
“我记不起来……哪一个是他?”
“你看到过他身穿牧师服的样子?”
“那个狗杂种也看到我了。他知道我认出他来了!是哪一个?”
“他不在里头,先生,”让·皮埃尔说着慢慢地把望远镜重新举到眼前,“这是另一个认记。卡洛斯总是先人一步;他是个布阵设局的大师。他从来不会中宫直进,只会从不同的侧面和层次旁敲侧击。”
“见鬼,这听着很像是东方人说的话啊。”
“那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他已经想到你可能不在别墅里;如果你真的不在,他想让你明白他已经知道了。”
“就像在塞纳河畔的讷伊镇——”
“不,其实不一样。现在他还不能确定。当年在圣体堂他是确定的。”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变色龙’认为自己应该怎么办?”
“很明显,按兵不动,”伯恩盯着楼下的景象回答说,“这会让‘胡狼’按捺不住,因为他的不确定之感太强烈。他会对自己说:‘那家伙不会这么蠢。我只要用一发火箭弹就能把他炸死,所以他肯定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我认为你说得对。”
伯恩弯下腰,拿起放在窗台上的手持式无线电。他按下通话键说:“约翰?”
“什么事?”
“小路上的那四个黑人牧师,你瞧见他们没有?”
“瞧见了。”
“派个警卫拦住他们,然后把他们带到大堂里。你就让警卫说酒店的老板想见见他们。”
“嗨,那几个牧师不是要进别墅。他们只是经过一下,为屋里遭受丧亲之痛的人祈祷。镇上的教区牧师给我打了电话,是我同意他派人过来的。他们没问题,大卫。”
“没问题个鬼,”杰森·伯恩说,“照我说的办。”“变色龙”在凳子上转过身,看了看储藏室里的物件。他溜下高高的凳子,朝一个顶上装着面镜子的立式柜橱走去。他拔出插在腰间的自动手枪,砸碎镜子,然后拾起一块碎片递给方丹。“我走了五分钟之后,隔一会儿就在窗口把这玩意晃一晃。”
“先生,我会站在窗口边上晃镜子的。”
“好主意,”伯恩绷紧的脸略一放松,闪过了一丝笑意,“这你都用不着我来提醒,真叫我惊讶。”
“那你准备做些什么?”
“和他现在做的事一样——化身为蒙塞特拉的一名旅游者,一个在宁静酒店闲逛的‘客人’。”伯恩又弯下了腰;他拿起无线电,按下通话键,命令道:“到大堂的男装店去,给我弄三件不同款式的瓜亚贝拉短上衣、一双凉鞋、两三顶宽边草帽,还要几条灰色或棕褐色的大短裤。再派人去钓具店买一卷线,要买能承重四五十公斤的那种;一把刮鳞刀,还有两根遇险信号火炬。我在钓具店那边的台阶上跟你碰头。快点。”
“那么,你是不打算理会我说的话了,”方丹放下望远镜,看着伯恩说,“‘变色龙’先生要行动了。”
“他是要行动了。”伯恩把无线电放回到窗台上,回答说。
“如果你、或者是‘胡狼’,或者是你们两个人死掉,其他人也可能会送命,无辜的人会惨遭杀害——”
“那也不会是因为我。”
“有分别吗?究竟死在谁的手里,这对于受害者或是他们的家人来说,又有什么分别?”
“老头,这种形势并不是我的选择。是它选择了我。”
“但你可以改变形势,转变它。”
“他也可以。”
“他没有良心——”
“在这方面你他妈的还真是个权威。”
“你的指责我接受,但我也失去过自己极为珍视的东西。也许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能觉察到你有良心——你的一部分是有的。”
“对假装洗心革面的家伙要多加小心。”伯恩朝房门走去,那儿的一个旧衣架上挂着件饰有勋章的束腰军服,旁边是一顶军官大檐帽,“除了别的毛病之外,你这人还挺烦。”
“那几个牧师被带走的时候,你难道不应该看着下面的小路吗?圣雅各要花点时间才能弄到你需要的东西。”
伯恩停下脚步,转过身,两眼冷冷地盯着这个啰里啰唆的法国老头。他想要离开,离开这个老而又老、唠叨个没完的家伙——他的话太多了!但老头说得没错。不去观察下面的情况是很愚蠢的。某个人不自然、不寻常的一个反应,或是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突然投去的一个惊讶眼神——这些细枝末节,这些突然间不由自主作出的、完全不知用意何在的小动作,往往会指向那根看不见的线,那根通往埋藏着炸药的陷阱的导火索。伯恩默默地走回窗前,拿起望远镜举到面前。
一个身穿蒙塞特拉褐红两色警服的警官,朝小路上排成一列的四位牧师走去;他显然觉得很不解,但仍在奉命行事。他殷勤地向四位聚拢过来的牧师点头致意,还彬彬有礼地向大堂玻璃门的方向做了个有请的手势。伯恩的双眼在望远镜的视界内来回移动,仔细观察着每位牧师黝黑的面容,视线迅速从一个人转到一个人。他轻声对法国人说:“你看到的情况是不是和我一样?”
“第四个,排在最后的那个牧师,”方丹答道,“他有点惊慌,但其他几个人可不是这样。他害怕了。”
“他被人收买了。”
“三十枚银币。”法国人表示同意,“当然喽,你这就要下去抓他。”
“当然不会,”伯恩纠正道,“他正好处在我所希望的位置上。”伯恩从窗台上抓起无线电,“约翰?”
“哎……我在商店呢。我过几分钟就上去——”
“那几个牧师,你认不认识?”
“我只认识那个自称‘教区牧师’的;他常来募集捐赠。大卫,他们也不是什么真正的牧师,更像是宗教协会里的‘助理’。他们这个协会非常虔诚,全都是本地人。”
“教区牧师也在里头吗?”
“对。他总是走在最前面。”
“好……计划稍有改变。把衣服拿到你的办公室去,然后去找那几个牧师。告诉他们,总督府的一位官员想和他们见面,还要捐赠一笔钱,以对他们前来祈祷表示感谢。”
“什么?”
“我过会儿再跟你解释。抓紧点。我们在大堂见。”
“你是说在我的办公室见吧?我拿着衣服呢,你忘了?”
“衣服见面之后再换——大概过个一分钟,等我先脱掉这身制服再说。你办公室里有没有照相机?”
“好像有三四架。客人总是把相机落在这儿——”
“把它们全部和衣服放在一起,”伯恩打断了他,“快去!”伯恩把无线电往腰带上一插,随即又改变了主意。他拽出无线电,把它交给了方丹。“给,你拿着这个。我再去找一台,保持联系……下面出了什么事?”
“几个牧师正朝大堂门口走,受惊的那一位在四下张望。他现在是真害怕了。”
“他在往哪儿瞧?”伯恩抓起望远镜问道。
“这没什么帮助。他在到处乱瞧。”
“该死!”
“他们现在到门口了。”
“我来准备准备——”
“我帮你。”法国老头从凳子上站起身,朝衣架走去。他把束腰军装和帽子取了下来。“如果你准备去做的事和我料想的一样,那就尽量靠着墙走,不要转身。总督助理比你壮实一点,我们得把上衣的后腰打几个褶。”
“你干这个还挺在行,是吧?”伯恩说。他伸出两只胳膊,好让法国人帮他穿上军服。
“德国兵总是比我们肥得多,特别是那些下士和士官——你知道,香肠吃得太多了。我们还是有些窍门儿的……”突然,方丹倒抽一口凉气,仿佛是中了枪、抽了疯一般;他踉踉跄跄地抢到伯恩身前,“我的天哪!太可怕了!那个总督——”
“什么?”
“直辖总督!”
“他怎么了?”
“在机场,当时实在是太匆忙、太仓促了!”法国老头喊道,“后来又出了这么多事,我的女人、谋杀……但是,我还是犯了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你在说什么啊?”
“别墅里的那个人,那个军官,你穿着他的制服。他是总督的助理!”
“这我们知道。”
“先生,可你不知道,我最初的指令就是直辖总督转达的。”
“指令?”
“‘胡狼’下的指令!总督就是联络人。”
“哦,我的天。”伯恩低声说。他冲到一把凳子前,方丹刚才把无线电放在了上面。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无线电;脑子里念头飞转的他强行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约翰?”
“老天,我这会儿两只手都拿着东西,正往办公室走,那几个该死的修道士还在大堂里等着我呢!见鬼,你现在又想怎么样?”
“你别着急,仔仔细细地听我说。你对亨利有多了解?”
“你是说亨利·赛克斯?直辖总督的手下?”
“对。我见过他几次,但我不了解他,约翰。”
“我很了解他。要不是因为他,你们就没法在这儿盖房子,我也建不起宁静酒店。”
“他是不是和总督保持着联系?我的意思是,这会儿他是不是在随时向直辖总督报告这里的情况?想一想,约翰。这很重要。别墅里有一部电话;他能和总督府保持联系。他有没有这么干?”
“你是说,联系直辖总督本人?”
“总督府那边的任何人。”
“相信
我,他没和他们联系。一切都非常平静,连警察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至于直辖总督,他只被告知了最模糊的一点情况,没有姓名,没有任何信息,他只知道这是个圈套。而且他已经坐着自己的船出海去了,在事情结束之前,他什么都不想知道……这是他的吩咐。”
“他肯定会这么吩咐的。”
“你干吗要问这个?”
“我过一会儿再跟你解释。快点!”
“你能不能别再说这两个字了?”
伯恩放下无线电,转向了方丹,“我们没有危险。总督并不是‘胡狼’老人军团中的一员。他是卡洛斯招罗的另一类人,很可能和波士顿那个叫盖茨的律师一样——他们只是被收买或受到恐吓,还不至于出卖自己的灵魂。”
“你肯定吗?你的内弟能肯定吗?”
“那家伙坐着船出海去了。他被告知了一个最基本的轮廓,但仅此而已;他吩咐手下说,除非事情结束,否则就不要再告诉他任何别的情况。”
法国人叹了口气,“真遗憾啊,我这颗脑袋实在太老了,还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是我能早点想起这件事,我们原本可以利用他。来,上衣。”
“我们又能怎么利用他呢?”伯恩问道,又把双臂抬了起来。
“他自己挪到了‘gradins’的位置上——英语是怎么说的来着?”
“露天看台。他不亲自参加比赛,只是坐在看台上旁观。”
“我认识许多像他这样的人。他们希望卡洛斯输掉;他希望卡洛斯输掉。那是他摆脱卡洛斯的惟一途径,可是他太害怕,根本不敢对‘胡狼’说个不字。”
“那我们怎么才能让他倒戈?”伯恩扣好了束腰军服的纽扣,方丹则在帮他整理腰带和衣服的背部。
“‘变色龙’也会问这种问题么?”
“我久不训练,有点生疏了。”
“啊,那好,”法国人说着使劲把腰带抻了抻,“这样的人才对我的脾胃。”
“闭嘴吧你……用什么办法?”
“非常简单,先生。我们就告诉他,他叛变的事‘胡狼’已经知道了——我来告诉他。这种话由大人的信使来转达,岂不是最合适不过?”
“你确实挺在行。”伯恩收紧了肚子,方丹又把他转过来,整平军服上装的衣领和勋标。
“我只是个擅长生存的人,比起别人来强不了多少,也差不到哪儿去——除了对我的女人。在这方面我比大多数人都要强。”
“你非常爱她,对吗?”
“爱?哦,我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但却很少把它说出口。也许只是熟悉带来的一种安慰吧,不过还是的,谈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激情。一句话用不着说完,对方就能理解;眼里的一个神色就能带来欢笑,不需要说一个字。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多年来共度的岁月吧。”
伯恩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用奇怪的眼神瞪着法国人,“老头,我也想拥有你们的那种岁月,非常、非常地想。我和我的……女人度过的岁月充满了伤痕,它们不会愈合,也无法愈合,除非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能够改变、清除,或者消失。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那么,你要么是太坚强、太顽固,要么就是太愚蠢!……别那么看着我。我跟你说了,我不怕你,我再也不怕任何人了。但如果你说的是实话,事情对你而言确实是这个样子,那我就建议你把所有爱情的念头放在一边,把思想集中在仇恨上。既然我没办法和大卫·韦伯讲道理,我就必须激励杰森·伯恩。满怀仇恨的‘胡狼’必须得死,而只有伯恩一个人才能杀掉他……给你帽子,还有太阳镜。靠着墙走,要不然你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穿军装的孔雀,翘着卡其布扎成的尾巴准备拉屎。”
伯恩一言不发地整了整大檐帽和太阳镜,走到门口,自己打开门出去了。他走到牢固的木质楼梯处,开始快步下楼,差点撞到了一个身穿白色夹克的黑人侍者,他端着个托盘正好从二楼出口处出来。他向那年轻人点了点头,侍者退到一旁好让他过去。就在那时,他听到一声似乎是拽开拉链的轻响,眼角还瞥到了一个突然的动作,不由得转过头来。侍者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电子呼叫器!伯恩刷地转过身扑上台阶,两手猛然伸向年轻人的身体,一把将那东西从他手里抢过来,只听咔嚓一声,托盘摔在了楼梯的平台上。他骑在小伙子身上,一只手拿着呼叫器,另一只手卡住侍者的喉咙,压低嗓门气喘吁吁地说:“谁让你这么干的?告诉我!”
“嗨,你这家伙,我要揍你!”小伙子边喊边挣扎。他把右手挣了出来,握起拳头,照着伯恩的左脸就是一下。“我们可不要坏人待在这儿!我们的老板是最好的!你吓不倒我!”侍者提起膝盖,猛然撞向伯恩的腹股沟。
“你这个小混蛋!”“变色龙”喊道。他左右开弓扇了小伙子几个耳光,同时用左手捂着自己疼痛难当的睾丸。“我是他的朋友,他哥哥!你能不能别闹了?……约翰·圣雅各是我弟弟!他是我老婆的弟弟,这两个称呼他妈的又有什么区别?!”
“啊?”年纪轻轻、体格显然很强壮的大个子侍者说。他尴尬的褐色大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憎恨,“你就是跟圣雅各老板的姐姐在一起的人?”
“我是她丈夫。你他妈是谁?”
“我是二楼的领班,先生!很快我就会调到一楼,因为我干得很棒。我也很能打——是我爸教的,不过他现在老了,和你一样。你想不想再来?我觉得我能打败你!你都有白头发了——”
“闭嘴!……这呼叫器是干什么用的?”伯恩问道。他举起那个小小的棕色塑料仪器,从年轻侍者身上爬下来。
“我不知道,先生!发生了许多坏事。我们得到吩咐,如果看到有人在楼梯上跑,就要按这个呼叫器。”
“为什么?”
“有电梯啊,先生。我们的电梯快得很,客人干吗要走楼梯呢?”
“你叫什么?”重新戴上帽子和太阳镜的伯恩问道。
“伊什梅尔,先生。”
“和《莫比·迪克》伊什梅尔(Ishmael)是美国作家赫尔曼·麦尔维尔著名小说Moby Dick中的人物,中译本多译为“以实玛利”。小说讲述捕鲸船长亚哈率全体船员,走遍全世界追捕一条名叫莫比·迪克的白鲸。最后捕鲸船和白鲸两败俱伤,只有船员伊什梅尔一人幸存。里的那个人一样?”
“你说的人我不认识,先生。”
“也许你以后会认识的。”
“为什么?”
“我不太确定。你确实很能打。”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先生。”
“我也不明白,”伯恩爬了起来,“伊什梅尔,我想请你帮个忙。愿意吗?”
“只要你弟弟同意就行。”
“他会同意的。他确实是我弟弟。”
“我一定得听他亲口说,先生。”
“很好啊。你怀疑我。”
“是的,先生。”伊什梅尔从地上跪起身,重新收拾好托盘,把摔碎的碟子和完好无损的碟子分开,“要是有一个头发花白的壮汉从楼梯上跑下来,袭击你,还讲了一通谁都会说的话,你能相信他么?……你要是想打上一架,我们就说好,打输的那个得讲实话。你想不想打?”
“不,我不想打架,你也别逼我动手。我还没那么老;而你呢,你这小伙子也没那么厉害。你把托盘放下,跟我来。我会向圣雅各先生解释;再提醒你一下,他可是我弟弟——我妻子的弟弟。让那盘子见鬼去吧,你快点!”
“你想让我干什么,先生?”侍者站起身来,跟在伯恩后面。
“听我说,”伯恩在第一层楼梯平台上方的台阶处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你得在我前面进大堂,然后走到前门那边。去倒倒烟灰缸什么的,做出很忙的样子,但眼睛要时刻注意四周。我稍等片刻就会出来,你会看到我走过大堂,去跟圣雅各还有那四个牧师说话,他们会和他待在一起——”
“牧师?”大惊失色的伊什梅尔打断了他,“是那些穿着教士服的人吗,先生?一共有四个?先生,他们到这儿来干吗?肯定还要出更多的坏事。是不是奥比巫术啊?”
“他们是来这儿祈祷的,为了让坏事不再发生——别再说什么奥比巫术了。但重要的是,我必须和其中的一个人单独谈话。他们离开大堂的时候,我必须见的这个牧师可能会跟别人分开,自己一个人走……他也可能去和别的人见面。你能不能悄悄跟在他后面,不让他发现?”
“圣雅各先生会让我去做这种事么?”
“这样吧,我让他向你瞧一眼,然后点点头。”
“那就没问题。我跑起来比猫鼬还快,而且我跟猫鼬一样,对宁静岛上的每一条小道都很熟。他只要往某个方向走,我就能知道他会上哪儿去,而且会抢在他前头赶到……可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牧师呢?独自离开的说不定不止一个人。”
“我会分别和他们四个人谈话。他会是最后一个。”
“那我就知道了。”
“你脑子转得挺快,”伯恩说,“你说得对,他们是有可能分开。”
“我脑子很灵的,先生。在蒙塞特拉技术学院的班上我可是第五名。排在我前面的四个都是女孩,她们又不用干活。”
“你这个评价很有意思——”
“再过五六年等我攒够了钱,就可以去读巴巴多斯大学了!”
“也许用不了那么久。现在就去吧。先进大堂,然后往门口走。过一会儿,等牧师们离开以后,我会出来找你,不过到时候我就不穿这身制服了,不管离你多近你也认不出我来。如果我不来找你,那咱们就在一个小时之后碰头——在什么地方呢?哪里比较僻静?”
“宁静教堂,先生。沿着东边海滩上头树林里的小路走。根本就没人到那儿去,连安息日都没人。”
“我记住了。好主意。”
“还有一个问题,先生——”
“五十块,美元。”
“谢谢你,先生!”
伯恩在门边等了九十秒钟,然后把门推开了一条不足三厘米的小缝。伊什梅尔已经在前门口就位,他能看到圣雅各在前台一米远的右侧和四个牧师说话。伯恩抻了抻外套,照着军人的架势端起肩膀步入大堂,朝牧师和宁静酒店老板那边走去。
“诸位神父,见到你们是我莫大的荣幸。”他对那四个黑人牧师说道,既惊讶又好奇的圣雅各在旁边打量着他,“我是新派驻到岛上来的。我必须得说,我真的是深受感动。你们能帮助我们来安抚这不安的局面,总督府尤其感到高兴。”伯恩接着说道,他的双手在身后紧紧地握在一起,“为感谢你们付出的努力,直辖总督已授权这位圣雅各先生为你们开出一张支票,金额为一百英镑,供教堂使用——当然了,圣雅各先生垫的这笔钱将由财政部偿还。”
“这实在是太慷慨了,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教区牧师朗声说,他那高亢而轻快的嗓音流露着真心实意。
“您可以告诉我这是谁的主意,”“变色龙”说,“太感人了,真的是太感人了。”
“哦,先生,这件事我可不能居功,”和另外两个人一样,教区牧师回答时把眼光投向了第四个人,“是塞缪尔的主意。对我们的会众来说,他是一位非常出色、非常正直的引领者。”
“干得好,塞缪尔,”伯恩锐利的双眼向第四个牧师逼视了片刻,“但我也想亲自向你们几位表示感谢。还想问一问你们的大名。”伯恩依次和三个牧师握了手,轻声说了几句客套话。他走到最后一个牧师跟前,这人的眼睛始终在回避他的目光。“当然,你的名字我已经知道了,塞缪尔。”他说。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听不见。“我想知道在你得到功劳之前,是谁替你想出这个主意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塞缪尔低声说。
“你当然懂——这么出色、这么正直的一个人——你肯定已经拿到了另一笔非常慷慨的捐赠。”
“你错把我当成其他人了,先生。”第四个牧师喃喃地说,他那双黑眼睛一时间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我从来不会犯错,你那位朋友知道这一点。我会找到你的,塞缪
尔。也许不是今天,但肯定出不了明后天。”伯恩松开牧师的手,同时提高了嗓门,“诸位神父,总督府再次向你们致以深深的谢意。直辖总督对此非常感激。现在我必须得走了;还有十几个电话要回……圣雅各,我们到你的办公室去吧?”
“好的,当然了,将军。”
办公室里,伯恩抽出自动手枪,扒掉身上的制服,然后把玛莉弟弟给他买的一堆衣服分开放好。他套上一条齐膝的灰色百慕大短裤,挑了件红白条的瓜亚贝拉衬衫,还有一顶帽檐最宽的草帽。他脱掉鞋袜,换上凉鞋站起身,随即骂了一句:“该死!”他踢掉凉鞋,光着脚又穿上他那双厚橡胶底的鞋子。他仔细查看了那几架各式各样的相机和它们的配件,挑出其中最轻便而又最精密的一架,然后把它斜挎在胸前。约翰·圣雅各拿着一部小型手持式无线电走进屋来。
“见鬼,你这是打哪儿来的?迈阿密海滩吧?”
“其实是靠北一点的地方——比如说庞帕诺。我穿得没那么花哨,不会引人注目的。”
“其实你说得没错。外面那帮家伙里肯定有人会赌咒发誓,说你是从基韦斯特Key West,美国佛罗里达群岛最南端的一个岛屿和城市。保护区来的老家伙。无线电给你。”
“谢谢。”伯恩把微型无线电放进胸前的衣袋。
“现在去哪儿?”
“去找伊什梅尔,刚才我让你冲那孩子点头来着。”
“伊什梅尔?我没冲伊什梅尔点头啊,你只是说让我朝前门口点点头。”
“一回事,”伯恩把自动手枪掖进瓜亚贝拉衬衫下面的腰带里,又看了看从钓具店弄来的装备。他拿起那卷能承重四五十公斤的钓线和刮鳞刀,将两样东西塞到衣袋里,然后打开一个空的相机套,把两根遇险信号火炬放了进去。他想要的东西虽说不是一应俱全,但这些已经够了。他已经不是十三年前的自己,而且即便在那时他也算不上多年轻。比起他的身体,他的头脑必须发挥得更出色、更迅速,这是他已经勉强接受的一个事实。该死!
“伊什斯梅尔是个好小伙子,”玛莉弟弟的这句话说得有点不着边际,“他聪明得很,长得又壮,就像是萨斯喀彻温Saskat,加拿大西部省份,以农业和畜牧业著称。的头等小公牛。我正在考虑一两年之后让他当警卫,报酬要高一些。”
“要是他能把今天下午的事干好,就考虑送他去哈佛或普林斯顿吧。”
“哇,这主意可真不赖。你知道吗,他老爹可是群岛一带的摔跤冠军。当然了,他现在才刚刚入门——”
“该死的,你快给我让开。”伯恩命令着朝门口走去,“你也不是十八岁的小伙子了!”他开门出去之前转了一下身,又加上一句。
“我从来也没说我是啊。你这是怎么搞的?”
“也许是因为那块你一直也没瞧见的沙洲,保安先生。”伯恩砰地关上门,跑到走廊里去了。
“脾气还真大。”圣雅各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把攥紧的拳头松开——这拳头的主人也已经三十四岁了。
将近两个小时过去了,可哪儿都找不到伊什梅尔!伯恩僵着一条腿装瘸,似模似样地拐着腿从宁静酒店地产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他的眼睛注意着照相机反光的镜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可伊什梅尔这小伙子却连影子也没有。他已经两次沿着那条小路走进树林,来到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前。这座方方正正的建筑以原木修成,屋顶是茅草盖的,窗户上镶着彩色玻璃,是个容纳诸多教派的礼拜堂。之所以要建这么一个供人沉思默想的圣地,主要还是因为它的外观很别致,而不是因为其功用。正如那个年轻的黑人侍者所说,这地方很少有人光顾,但它还是在旅游宣传册上占着一席之地。
加勒比海橙黄的夕阳颜色越来越深,一寸寸慢慢朝海平面降下去。用不了多久,日落时的暗影就会爬上蒙塞特拉,还有它的几个外岛。这之后用不了多久,黑暗就要来临,而“胡狼”喜欢黑暗。不过,“变色龙”也和他一样。
“储藏室,有情况吗?”伯恩对着无线电说。
“什么也没有,先生。”
“约翰?”
“我在屋顶上呢,带着六个哨兵,每个方向都有人在监视。什么动静也没有。”
“晚宴的情况呢?还有今晚的聚会?”
“咱们那位来自普利茅斯的气象学家,十分钟之前乘船抵达。他害怕坐飞机……安格斯把一张一万美元的支票钉在了布告牌上,签名和收款人空着没填。斯科蒂说的没错,七对住客全都会到场。咱们的这个社会嘛,也就是沉默几分钟礼貌一下,然后就‘谁他妈在乎’了。”
“老弟,这还用得着你说么……完毕。我回礼拜堂那边去。”
“很高兴听到还有人上那儿去。纽约一个搞旅游的混球跟我说,盖教堂是个不错的点缀,可打那以后就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保持联系,大卫。”
“我会的,约翰。”杰森·伯恩答道。
通往礼拜堂的那条路越来越黑,海滩上方高高的棕榈树和茂密的枝叶遮住了落日的光线,加速了夜晚降临的自然过程。伯恩正打算折回头去钓具店拿把手电,蓝红两色的泛光灯就突然亮了起来,把大大的光圈从地面投向上方的棕榈树丛,仿佛是得到了什么光电讯号的提示。有那么一刻,伯恩觉得自己突然间走进了一个用染印法染印法(Teicolor),又称“特艺彩色”、“彩色印片法”,是用照相方法制作模片,用三色套版印刷方式生产彩色影片的工艺。在热带丛林中开辟出来的华丽隧道,实在是太突然了。光线让他晕头转向,随即又带来了不安。在这个色彩刺目的“画廊”里,他就像一个被照得通明的移动靶。
他快步走进泛光灯照明范围之外低矮的灌木丛,野生灌木戳人的枝叶直扎在他的光腿上。他朝笼罩四周的树丛深处走去,在半明半暗之中继续往礼拜堂的方向前进。他的步伐既慢又艰难,潮乎乎的枝叶和藤蔓老是缠住他的手脚。直觉。躲开亮处,那种俗丽而夸张的灯光用在岛屿狂欢节上倒是更合适。
一声闷响!这沉重的声音决不是岸边树林里的自然响动。接着又传来一声呻吟,随即变成了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声音停了,给掐断了……还是被压住了?伯恩蹲下身,一米一米地穿过拦在身前的重重灌木,直到能看见礼拜堂那厚实而庄重的大门。门半开着,电蜡烛跳动着的柔和光芒透过外面小路上泛光灯的红蓝两色光,从门缝里映了出来。
思考。回忆。快回想!这个礼拜堂他以前只去过一次,当时他还开玩笑地骂内弟把好好的钱糟蹋了,给宁静酒店添了一座毫无用处的建筑。
最起码它挺别致啊,圣雅各当时说。
别致什么啊,老弟,玛莉答道,它盖在这里就不合适。这儿又不是个隐退静养的地方。
假如有个人得到了坏消息呢?你知道,非常糟糕的那种——
给他倒杯酒呗,大卫·韦伯当时说。
快进来瞧瞧,我这地方用彩色玻璃拼出了五种不同宗教的象征,连日本的神道教都有。
这个工程的账单可别拿给你姐看,韦伯悄悄地说。
里面。里面是不是还有扇门?另一个出口?……没有,没有其他的出口。礼拜堂里只有四五排长椅,高出地面的读经台前竖着一道栅栏似的东西,上方的彩色玻璃窗工艺粗朴,出自本地匠人之手。
里面。有人在里面。是伊什梅尔?宁静酒店一位心烦意乱的住客?还是个正在度蜜月的新人,突然间对婚姻有了深深的疑虑,可叫人尴尬的是已经为时太晚?他又从胸前的衣袋里摸出了微型无线电。他把仪器举到嘴边,轻声说:
“约翰?”
“我在屋顶上呢。”
“我在礼拜堂。我这就进去。”
“伊什梅尔在那儿吗?”
“我不知道。有人在里头。”
“出什么事了,大卫?你听起来——”
“什么事也没有,”伯恩打断了他,“我就是通报一声……教堂的房子后面有什么?东边。”
“还是树林。”
“有没有路?”
“几年前有一条小路;现在全长满了野草。建筑工人以前从那条路下到海边去……我派两个警卫过来——”
“别!如果需要你们,我会呼叫的。完毕。”伯恩放好无线电,还是蹲在那儿盯着礼拜堂的门。
现在是一片寂静。教堂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没有人行动的踪迹,除了那摇曳的电子“烛火”之外什么也没有。伯恩爬到小路边上,摘下照相器材和草帽,打开装着信号火炬的盒子。他拿出一根信号火炬别在自己的腰带里,然后抽出了插在旁边的自动手枪。他从瓜亚贝拉衬衫左侧的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攥在手里,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快步走向教堂小屋的一角——这个圣地坐落在热带海滩上的热带丛林之中,显得不太真实。他绕过屋角一寸一寸地朝礼拜堂的门口挪动,心想:学会用信号火炬和点信号火炬的方法,可要比弗吉尼亚马纳萨斯早得多。那是在巴黎的时候——十三年前的巴黎,在朗布依埃的一座公墓里。还有卡洛斯……他来到半掩着的门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脸移向门缝,朝里望去。
他倒抽一口气,呼吸霎时间停住了;他心中充满了恐惧,而难以置信和怒不可遏的感觉也在体内蔓延开来。在高出地面的平台上,在一排排闪着光泽的木椅前,正是年轻的伊什梅尔;他俯身趴在读经台上,垂着两条胳膊,黝黑的脸上全是淤青和割伤,嘴里流出的血直滴到地上。内疚铺天盖地一般向伯恩袭来,它那么突然、那么绝对,让人根本无力招架。法国老头说的那些话在他耳畔震响。其他人可能也会送命,无辜的人会惨遭杀害。
惨遭杀害!一个孩子给残杀了!他曾暗示会给那孩子一些许诺,但兑现的却是死亡。哦,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我还能做些什么?
他脸上汗流如注,两眼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伯恩从口袋里抽出遇险信号火炬,捻着打火机,颤着手把火苗凑到红色的尖端。一下子就点着了;信号火炬喷吐出炙热白亮的火焰,咝咝作响,那声音就像是一百条被激怒的蛇。伯恩把它扔进礼拜堂的最深处,随即从门缝里一跃而入,拧过身砰地关上了沉重的大门。他扑倒在最后一排长椅下的地板上,从口袋里拽出无线电,按下了“发送”键。
“约翰,礼拜堂。把它包围起来!”他没等圣雅各回复,听到那边有声音就行了。他手里握着自动手枪,咝咝作响的信号火炬还在不停地喷火,镶着彩色玻璃的窗户则透进了一道道彩光。伯恩朝另一边的过道爬去,两眼转个不停,搜寻着每一样在他记忆中不属于宁静酒店礼拜堂的东西。他惟一不敢再看的地方就是读经台;那个被他害死的孩子,他的尸体就躺在上面……高出地面的平台两侧都有挂着帘子的窄拱门,就像舞台上通向侧翼一点点小空间的布景门,是左右两侧的入口。虽然杰森·伯恩感到很痛苦,他心里也涌起了一种深深的满足感,甚至有一种病态的快意。这致命的游戏他现在赢定了。卡洛斯精心布下了一个陷阱,“变色龙”却把它扭转了过来,梅杜莎的三角洲要反过来利用这个陷阱!那两扇挂着帘子的拱门,有一扇的后面就躲着来自巴黎的杀手。
伯恩站起身,脊背贴着右边的墙壁,抬起手枪。他朝左侧的拱门开了两枪,每一枪都打得帘子直摆,随即冲到最后一排坐椅的后面往另一侧爬去。他跪起来,又向右侧的拱门射了两枪。
帘子里有个人影惊慌失措地往外冲,向前摔倒时抓住了布帘。暗红色的布料给从钩子上扯了下来,在目标的肩膀上堆成一团,然后那人就倒在了地板上。伯恩高喊着卡洛斯的名字向前冲去,连连射击,直到把自动手枪的弹夹打空。突然上方传来一声轰响,左边墙壁上一扇高高的彩色玻璃窗整个被炸飞了。五颜六色的碎片从空中飞过,再落到地面上,这时站在屋外窗台上的一个人走到了炸开的墙洞中央,洞的下方就是那根咝咝作响、发出刺眼光芒的信号火炬。
“你没子弹了,”卡洛斯对下面目瞪口呆的杰森·伯恩说,“十三年了,三角洲。十三个可憎的年头。不过,现在他们会知道是谁赢了。”
“胡狼”抬起枪,开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