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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手持的烛火在夜晚的细雨中闪动,两列送葬者庄重地跟在六个人肩扛的白色棺材后面;公墓里的沙砾小径越来越湿,有几个人的脚下开始打滑。四名鼓手一边两个地跟在队伍两旁,用小军鼓为这场死亡行军敲出缓慢的节奏。鼓声老是怪兮兮地敲错鼓点,因为鼓手脚下常会意外地踩到石头,或是路旁黑乎乎的草丛中看不见的扁平墓碑。莫里斯·帕诺夫大惑不解地观看着这场奇怪的夜间葬礼,缓缓地摇了摇头;看到亚历山大·康克林跛着脚,绕过一座座墓碑朝他们碰头的地方走来,他不禁松了口气。
“看到他们了吗?”康克林问道。
“连影子都没有,”帕诺夫回答说,“我估计你的运气也不怎么样。”
“比你还糟。我给一个疯子缠住了。”
“怎么回事?”
“门房里亮着一盏灯,于是我就过去了,还以为大卫和玛莉会在那儿给我们留言。门房外头有个呆货老是往窗户里看,说他是看坟的,还问我要不要借他的电话用。”
“他的电话?”
“他说晚上打电话的费用不一样,因为离墓地最近的一个付费电话还得顺着路走十六公里。”
“真是个疯子。”帕诺夫也这么认为。
“我跟他解释说,我要找约好在这儿见面的一男一女,问他们是不是有留言。留言没有,电话倒有一个。打一次要两百法郎——简直是发神经。”
“看来我在巴黎开业看精神病会生意兴隆啊,”帕诺夫笑着说,“那他有没有碰巧看到一对男女在墓地里游荡?”
“我问了,他大点其头,说这样的人有十几对呢。说完他指了指那边的烛光游行,然后就回去继续盯他那扇该死的窗户去了。”
“顺便问一声,那游行到底是在搞什么?”
“这我也问了。那是个宗教派别,他们总是在晚上安葬死者。看坟的觉得他们可能是吉普赛人。他说这话时还在自己胸前划十字来着。”
“他们会变成一帮湿漉漉的吉普赛人。”雨下大了,帕诺夫翻起了衣领。
“天哪,我怎么没想到呢?”康克林喊了一声,转过头向后望去。
“没想到会下雨?”心理医生困惑地问道。
“不是,是门房那边半山腰上的那座大墓。当时就是在那地方!”
“在那儿你想——”帕诺夫没把话说完;他也用不着。
“他在那地方本可以把我杀掉,可他没下手。”康克林接过了这句话。“快点!”
两个美国人沿着砾石小径回到门房,又摸黑爬上了绿草茵茵的山丘,点缀在草丛中的白色墓碑在雨水冲刷下闪闪发亮。“慢点儿,”帕诺夫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你已经适应了那只并不存在的脚,可我这完好无缺的身体刚被药物强奸过,还没恢复过来呢。”
“不好意思。”
“莫里斯!”山上的大理石柱廊底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那是座大坟,简直就像是一座小小的陵墓;有个人站在柱子撑起的墓顶下面挥动着胳膊。
“玛莉?”帕诺夫大喊一声,冲到了康克林的前面。
“真行啊你!”康克林吼道。他跛着脚,踩着滑溜溜的湿草吃力地往上爬,“一听到女人的声音,你马上就把被强奸的事抛在脑后了。你可得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假模假式的家伙!”
拥抱自不必说;一家人团聚了。帕诺夫和玛莉轻声说起了话,杰森·伯恩则把康克林拉到一旁,躲在窄窄的大理石墓顶底下,这会儿雨下得很急。在山下,刚才还擎着蜡烛的队伍中已看不到摇曳的烛火,送葬的人散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守在一座坟墓旁。“亚历山大,我不是特意要选在这里的,”伯恩说,“但底下有那么一大群人,我实在想不到其他地方了。”
“还记得门房和通向停车场的那条大路么?……当时你赢了。我打光了子弹,你完全可以把我的脑袋轰掉。”
“你错了。我还得再跟你说多少回?那时候我是不可能杀你的。答案全在你的眼睛里;即便我看得不算很清楚,我也知道那双眼里有什么。愤怒、困惑,但更主要的是困惑。”
“从来就没有人出于这种原因,放过一个想置自己于死地的家伙。”
“你要是记不起来,那它就是个原因。记忆也许会忘却,但那些碎片不会消失,——唉,对我来说它们就像……就像是跳动着的画面。这些画面总是时隐时现,但它们确实存在。”
康克林抬头看看伯恩,脸上挂着伤感的笑容,“‘跳动’的那一部分,”他说,“那是莫里斯爱用的词儿。给你剽窃来了。”
“也许吧,”伯恩说,两个人同时回过头向玛莉和帕诺夫望去,“知道吗,她这是在说我呢。”
“干吗不说?她担心你,莫里斯也一样。”
“我不知道还得让他们俩担多少心呢,真不愿去想这个。担心的人恐怕还有你。”
“你想跟我说什么,大卫?”
“就是这个。忘掉大卫。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大卫·韦伯并不存在。他只是我为了他妻子装扮出来的一个人,而且我装得还不像。我想让她回美国,回到她的孩子身边。”
“她的孩子?她不会这么干的。她到这儿来是要找你,而且她找到了。她记得十三年前巴黎的事,决不会离开你。当时要不是因为她,你今天就不可能活着站在这儿。”
“她是个障碍。她一定得走。我会想出法子的。”
康克林抬头看了看这个一度被称为“变色龙”的人,望着他冷冷的双眼轻声说:“你已经五十岁了,杰森。这可不是十三年前的巴黎,也不是更早的西贡时期。这是现在。你需要得到所有人的帮助。要是她觉得自己能起到某种帮助,最起码我是会相信她的。”
伯恩猛地低下头看着康克林,“谁相信什么,这得由我来决定。”
“老兄,你这话可有点极端。”
“你知道我的意思,”伯恩的声音柔和了一点,“我不想让香港发生过的事在这里重演。对你来说,这应该不成问题。”
“也许吧……嗨,咱们快离开这儿。我们的司机说埃佩尔农有一家乡村小餐馆,离这里大概十公里,我们可以到那儿去谈。有几件事我们得讨论讨论。”
“告诉我,”伯恩站着没动,“帕诺夫怎么来了?你干吗要带他一起来?”
“因为我要是不带上他,他以后给我打流感防疫针时就会加进士的宁。”
“见鬼,这是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啊。他是咱们的一分子,这一点你比玛莉和我都更清楚。”
“他碰到了什么事,对不对?因为我,他碰到了一些事情。”
“事情已经结束,他也回来了。现在你知道这些就够啦。”
“是梅杜莎,对不对?”
“对。可我再跟你说一遍,他已经回来了;他一切都好,只不过稍有点累而已。”
“稍有点……?离这儿十公里的一家乡村小餐馆,你们的司机是这么说的?”
“没错。他对巴黎和郊区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他是什么人?”
“他是个法国裔阿尔及利亚人,为中情局工作了许多年。查尔斯·卡塞特找他来给我们帮忙。他吃苦耐劳,又通晓巴黎的情况,凭着这两条可挣了不少钱。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信任他。”
“我觉得这应该就够了。”
“就别‘觉得’了,接受现实吧。”
他们几个人坐在乡村小酒店靠里的卡座里。这家店外面搭着破旧的天棚,店堂里的长凳由硬松木制成,还供应非常可口的葡萄酒。店老板是个性格开朗、脸蛋红扑扑的大胖子,他自称店里烹调的菜肴令人叫绝;但因为大家谁也提不起胃口,伯恩为了让店主人开心,就先付了四道主菜的钱。这一招确实奏效。店老板送来了两大瓶好喝的普通餐酒和一瓶子矿泉水,然后就再没来打扰他们。
“好吧,莫里斯,”伯恩说,“你不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也不肯说是谁干的;但你还是那个我们认识了十三年的医生,能照常工作、啰里啰嗦,说起话来嘴里就跟叼了只小鸡似的。我说的对不对啊?”
“说得没错,你这个从贝尔维尤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精神分裂症。假如你以为我是在逞英雄,那我可得跟你说个明白: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保护我医疗福利以外的那部分公民权。我最关心的人是可爱的玛莉;我想你也注意到了,她可是坐在我身边,没跟你坐在一起。一想到她做的肉糕,我简直都要流口水啦。”
“哦,我可是太喜欢你啦,莫里斯。”大卫·韦伯的妻子说着在帕诺夫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我来瞧瞧有多喜欢。”医生回答说,还亲了亲她的脸颊。
“我也坐在这儿呢,”康克林说,“我的名字叫亚历山大,我有几件事要说,其中不包括肉糕……不过,玛莉,我得告诉你,我昨天还跟彼得·霍兰说,那肉糕实在是太棒了。”
“见鬼,干吗老说我做的肉糕?”
“关键是红调味汁。”帕诺夫插了一句。
“咱们能不能回到要谈的正题上来?”杰森·伯恩用单调的声音说。
“对不起,亲爱的。”
“我们要跟苏联人合作。”康克林语速很快,他一连串说个不停,没去管伯恩和玛莉立即作出的反应,“这没什么问题,我认识联络人。多年前我就认识他,但华盛顿并不知道这层关系。他叫克鲁普金,季米特里·克鲁普金。我跟莫里斯说过,收买他只要花五枚银币就够了。”
“给他三十一块,”伯恩插话说,“确保他站在我们这边。”
“我估计你会这么说。你的价码有没有上限?”
“没有。”
“别这么着急,”玛莉说,“讨价还价的起点是多少?”
“咱们的经济师开口啦。”帕诺夫说着喝了口酒。
“考虑到他在巴黎克格勃分部的地位,我估计大概得五万。是美元。”
“先给他开三万五;他要是不干,就逐步提到七万五。当然了,如果有必要的话,最高可以加到十万。”
“看在上帝的分上,”伯恩压着嗓门喊道,“这件事可是关系到我们自己,是‘胡狼’。他要多少就给他多少!”
“收买得太容易,对方就很容易转向另一边,转而接受对手更高的价码。”
“她说得有道理吗?”伯恩盯着康克林问道。
“当然,通常会是这样。但在这件事上,对手开的价得相当于一座可开采的钻石矿才行。没有谁比苏联人更想把卡洛斯列入死亡名单。谁要是扛回了‘胡狼’的尸体,就会成为克里姆林宫的英雄。别忘了,他是在诺夫哥罗德受训的。莫斯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
“那就按她说的办,一定得把他收买过来。”伯恩说。
“我明白,”康克林往前一倾,转动着手里的水杯,“我今晚来给他打电话——双方都用付费电话——把事情敲定。然后我会安排明天的会面,也许是在巴黎城外的某个地方吃顿午饭。我们得尽早去,要赶在常客进店之前。”
“干吗不约在这里呢?”伯恩问道,“再没有比这家餐馆更偏僻的地方了。而且我还知道路怎么走。”
“有何不可?”康克林表示同意,“我去跟老板说。但会面时可不是咱们四个人,只有——杰森和我。”
“我就是这么想的,”伯恩冷冷地说,“玛莉不能扯进去。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她,或是听到她的声音,清楚了吗?”
“大卫,你当真——”
“对,我没跟你说着玩。”
“我去那边陪着她,”帕诺夫赶忙插话说,“有没有肉糕吃啊?”他又加了一句,显然是想缓解紧张气氛。
“我住的地方没有厨房,不过那边有一家很不错的餐馆,可以吃到新鲜的鲑鱼。”
“人总不能占尽所有的好处啊。”心理医生叹道。
“我看你们应该在房间里吃饭。”伯恩这句话说得非常坚决。
“我才不要当囚犯呢,”玛莉紧紧盯着丈夫轻声说,“没人知道我们是谁,在什么地方。而且我觉
得,要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根本不露面,这反倒更引人注目;还不如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法国女人那样过日子,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说得有道理,”康克林说,“如果卡洛斯撒开了网,举止异常的人可能就会引起注意。另外,帕诺夫这人还有点神经错乱——莫里斯,你干脆假装成医生之类的吧。谁也不会相信的,不过这么干能让你上点档次。人们通常是不会怀疑医生的,至于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忘恩负义的神经病。”帕诺夫嘟哝着说。
“咱们能不能继续谈正事?”伯恩生硬地说。
“你太无礼了,大卫。”
“我很不耐烦,行不行啊?”
“嗨,别激动,”康克林说,“咱们现在都很紧张,不过事情一定得说清楚。一旦克鲁普金加入,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追踪盖茨在波士顿告诉普里方丹的电话号码。”
“谁在哪儿告诉了啥?”莫名其妙的心理医生问道。
“莫里斯,这件事你不知道。普里方丹是一位遭到弹劾的法官,他无意中介入了‘胡狼’的一笔交易。长话短说,咱们这位法官的熟人跟他说了巴黎的一个电话号码,通过它可以联系到‘胡狼’,但这个号码和杰森已经掌握的号码并不相同。不过,这个熟人肯定联系过卡洛斯。他叫盖茨,是个律师。”
“伦道夫·盖茨?波士顿专为产业巨头打官司的那个法律天才?”
“正是此人。”
“神圣的基督啊——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我不是基督徒。见他的鬼,我什么都不是,但你得承认,这可是个惊人的消息。”
“让人大吃一惊。我们必须弄清巴黎的这个号码归谁所有。克鲁普金可以帮我们去查。我承认,这么做有点迂回曲折,但实在是没办法。”
“迂回曲折?”帕诺夫反问道,“你现在是不是还要摸出一个写着阿拉伯文字的魔方来?或者?那个叫普里方丹的法官、陪审团,还是什么来着,到底是何许人也?这名字听着就像是一种没几个年头的劣酒。”
“那个人可是上好的陈年佳酿,”玛莉插话说,“医生,你会喜欢他的。你要是去研究他恐怕得花上好几个月,因为他比咱们大多数人都聪明。尽管他碰到过酗酒、贪污、家庭破裂、身陷囹圄之类的倒霉事,他那非凡的智慧仍然一如往常。莫里斯,他真的是与众不同。像他那种类型的罪犯绝大多数都只会指天骂地,就是不责怪自己;可他却不是这样。他还保留着一份辛辣无比的幽默感。美国司法系统的人如果还有脑子的话——照司法部的样子来看恐怕够呛——他们就应该让他重新坐到法官的位子上……他去找‘胡狼’的人算账,首先是出于道义,因为他们想要我和孩子们的命。如果他顺带着还想赚点钱,那这些钱里的每一分都是他应得的,我一定要保证他如数拿到。”
“你说得很直截了当。你喜欢他。”
“我敬佩他,就跟对你和亚历山大一样。你们都为我们冒了那么多风险——”
“咱们能不能回到正题上来?”“变色龙”愤愤地说,“我感兴趣的不是过去,而是明天。”
“亲爱的,你不但很无礼,而且还非常忘恩负义。”
“随便你怎么说。我们说到哪儿了?”
“这会儿是普里方丹,”康克林看着伯恩尖刻地答道,“不过他也许起不到作用,因为他很可能会死在波士顿……明天我会从巴尔比宗的旅馆给你打电话,定好午餐的时间。就约在这里。开车回去时算一下时间,这样我们就有数了,不至于像没了伴的雪雁那样急得到处晃荡。还有,如果那个胖子吹嘘的‘烹调’名副其实,克鲁普金会吃得很开心,还会到处跟人说是他发现了这个馆子。”
“克鲁普金?”
“别紧张。我跟你说过,我们认识许多年了。”
“你就别再详细解释了,”帕诺夫补充说,“伊斯坦布尔、阿姆斯特丹的那些事没什么好听的。他们两个人就是一对小毛贼。”
“我们还是不听了,”玛莉说,“接着讲吧,亚历山大,明天怎么办?”
“莫里斯和我会乘出租车到你那里,然后你丈夫和我再开车回到这儿。我们吃完午饭给你打电话。”
“那你的司机呢?卡塞特给你找来的那个?”“变色龙”冰冷的眼里露出了询问的神色。
“他啊?他今晚开出租车得的报酬能抵上他干两个月。等把我们送回旅馆,他就该消失啦。我们不会再见到他。”
“他会去见别人吗?”
“他要是想活着把钱寄给阿尔及利亚的亲戚,就不会那么干。我跟你说过,卡塞特摸过他的底。他绝对可靠。”
“那么,就是明天了。”伯恩望着桌子对面的玛莉和莫里斯·帕诺夫,冷冷地说,“我们去巴黎之后,你们就得待在巴尔比宗,不许离开旅馆。你们俩明白了没有?”
“知道吗,大卫。”坐在松木长凳上的玛莉僵起身子,怒气冲冲地说,“我得告诉你一件事。莫里斯和亚历山大对我们来说就跟家里人一样,所以我也就不避着他们了。我们——我们几个人全都迁就着你,在某些方面甚至纵容着你,因为你经历过非常可怕的事情。但是,你不能——也不许——把我们呼来喝去,搞得好像我们一见到你那副威严的派头就该低声下气。你听明白了没有?”
“响亮而清楚,女士。这么说来,也许你应该回美国去,这样你就用不着忍受我威严的派头了。”桌旁的杰森·伯恩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来,“明天会很忙,所以我得去睡会儿——最近一直都没怎么睡觉。有个人对我说过——他比这里的所有人都强——休息就是武器。我相信这句话……我在车里等两分钟。你自己决定。我相信亚历山大肯定能把你弄出法国。”
“你这个混蛋。”玛莉低声说。
“随便你怎么说。”“变色龙”说着走开了。
“跟着他,”帕诺夫赶紧插了一句,“你知道他这样子是怎么回事。”
“莫里斯,我应付不了啊!”
“不要去应付,和他待在一起就行。你是他惟一的救生索。你甚至都不用说话,待在那儿就够了。和他待在一起。”
“他又变成那个杀手了。”
“他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当然不会,这我知道。”
“那就让他知道自己和大卫·韦伯之间的联系。这个联系一定得有,玛莉。”
“哦,天哪!我多爱他啊!”妻子喊道。她赶紧起身跟在丈夫后面跑了出去——那是她的丈夫,可又不是。
“你觉得我这个建议对吗,莫里斯?”康克林问道。
“我不知道,亚历山大。我只是觉得他不应该独立面对自己的噩梦,咱们谁都不应该这样。这不是心理学,只不过是寻常的道理。”
“知道吗?有时候你说起话来还真像个医生。”
巴黎的阿尔及利亚区坐落在第十区和第十一区之间,占地还不到三个街区。这里低矮的房屋是巴黎样式,但声音和气味却是一派阿拉伯风情。一辆长长的黑色豪华轿车驶入了这片民族聚居地,车门上教会高层的纹章虽然很小,却闪烁着金光。车子在一栋木结构的三层楼房前停下,一个老牧师下了车走到门口。他在信箱牌子上找到一个姓名,揿下按钮,二楼响起了铃。
“喂?”简陋的通话器里传出一个刺耳的声音。
“我是美国大使馆的信使。”身穿教士服的来客回答说。他的法语语法有点不通,美国人讲法语时往往都是这样,“我不能把车丢在楼下,可这儿有你的一条紧急消息。”
“我马上就下来。”华盛顿的查尔斯·卡塞特招募的法国裔阿尔及利亚司机说。三分钟之后,他出了房子,走到了窄窄的人行道上。“你干吗穿成这样?”他问信使。那人站在大轿车旁边,挡住了后车门上的纹章。
“小伙子,我是天主教的执行牧师。我们的军事代办想跟你谈谈。”他打开了车门。
“有许多事我都可以替你们办,”司机笑着弯下腰,朝豪华轿车里看去,“但我可不想被招到你们的军队里去……你好,先生,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你把我们的人送到哪儿去了?”后座上被阴影遮住的一个人问道。他的面目隐没在黑暗之中。
“如果你是大使馆的人,那两个人又想让你知道他们的去向,他们就会打电话告诉你,不是吗?”
“你会告诉我的!”穿着司机制服、身材魁梧的第三个人从车后冒了出来。他快步走上前,挥起一根包着皮革的粗铁棍,重重地敲在阿尔及利亚人的脑袋上。他把被打晕的人推进了车里;假扮执行牧师的老头跟在后面爬上车,拉上了车门,司机绕过车头跑到前座。豪华轿车沿街疾驰而去。
一个小时之后,在皮嘉尔广场一个街区开外渺无人迹的乌东街上,阿尔及利亚人伤痕累累、浑身是血的尸体被人丢下了大轿车。轿车里面,阴影遮蔽下的那个人对他亲自“委任”的老牧师说:
“去拿你的车,在跛子住的旅馆外头守着。别睡着了,早晨就有人去替你,整个白天你都可以休息。一有动静就得报告,他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别让我失望。”
“绝对不会的,大人。”
季米特里·克鲁普金的个子不算高,但看起来显得挺高;他也不是特别胖,但他的模样看上去比实际体型要富态得多。他长了一张乐呵呵的脸,也可以说有点肉嘟嘟,一颗大脑袋总是挺得笔直;他的眉毛很浓,花白的头发和山羊胡都梳得整整齐齐,配上那双警觉的蓝眼睛,还有似乎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显得很有吸引力。这些特点表明此人对生活和工作都乐在其中,而且他在这两方面都颇具智慧。这会儿他在埃佩尔农一家几乎空无一人的乡村餐馆,正面朝后墙坐在卡座里,桌子对面是亚历山大·康克林。康克林刚刚解释说自己再也不喝酒了,还没有表明身份的伯恩就坐在他身边。
“这个世界要完蛋了!”苏联人叹道,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口音,“瞧瞧,一个好人在自我沉溺的西方变成了什么样子?你的父母多丢脸哪!他们应该待在我们这边。”
“我看你肯定不愿意拿咱们两国酗酒者的比例作比较。”
“要是拿钱打赌我就不干,”克鲁普金咧嘴一笑,“说到钱,我亲爱的老对手,根据咱们昨晚在电话上达成的协议,我的报酬该怎么拿,到哪儿去拿?”
“你想怎么拿?想在哪儿拿?”伯恩问道。
“啊,先生,原来你是我的主顾。”
“对,我会付你钱的。”
“等一下!”康克林低声说。餐馆门口有什么事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身子朝卡座的开口处一歪,用手挡住前额,随即迅速缩了回来。一对夫妇被侍者领到了大门左侧角落里的一张餐桌前。
“怎么了?”伯恩问道。
“我不知道……我吃不准。”
“阿列克谢,进来的是什么人?”
“就是吃不准啊。我觉得自己应该认识他,可是好像又不认识。”
“他坐在哪儿?是卡座吗?”
“不是,是张餐桌。在吧台那边的角落里。他还带了个女人。”
克鲁普金挪到椅子边缘,掏出钱夹,从夹层里抽出一面和信用卡一般大、一般厚的小镜子。他用双手拢住镜子放在自己面前,小心地调整着角度。“你肯定是整天抱着巴黎小报的社会版不放。”苏联人咯咯地笑着说。他收好镜子,然后把钱夹放进了外套的口袋。“他是意大利使馆的;那女的是他老婆。名字好像是保罗和达维尼娅什么来着,他俩还自称是贵族。在礼仪的层面上他们可是严格的外交人员。这一对儿参加聚会时向来是盛装到场,而且显然钱多得都发臭了。”
“我不在那些圈子里混,但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你当然见过。他看起来就像是意大利的中年电影明星,要不就是那帮在电视广告上盛赞基安蒂经典葡萄酒种种好处的葡萄园主。”
“也许你说得没错。”
“我说得是没错,”克鲁普金转向了伯恩,“我给你写一家日内瓦银行的名字,还有账号。”苏联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又从面
前抽了张餐巾纸。他还没来得及动笔,一个三十岁出头、穿一套极为合体的西服的男子就快步朝卡座走来。
“怎么了,谢尔盖?”克鲁普金问道。
“不是你,先生,”苏联人的助理回答说,“是他。”他冲着伯恩点了一下头。
“怎么了?”伯恩又问了一句。
“你被人跟踪了。一开始我们还不确定,因为那是个膀胱有问题的老头。他急匆匆离开车子去方便了两趟,可是一解决完问题,他就打了车上的电话,还从风挡玻璃里面眯着眼瞧餐馆的名字。就是几分钟之前的事。”
“你怎么知道他是在跟踪我?”
“因为你们来了一会儿他就到了。那时候我们已经来了半个钟头,在确保这一带的安全。”
“确保这一带的安全!”康克林冲口而出。他盯着克鲁普金。“我还以为这次会面纯粹是你我之间的事呢。”
“亲爱的阿列克谢,好心的阿列克谢,他要护着我,生怕我自己伤害到自己。你真以为我会不顾自己的安全跑过来和你会面?老朋友,这不是要防备你,而是为了防备你在华盛顿的那帮对头。你能想像吗?中央情报局的副局长和我就某个人达成了协议,还假装不知道我认识这个人。这手段也太业余了。”
“该死的,我可没跟他说过!”
“哦,天哪,那就是我的错了。我道歉,阿列克谢。”
“别道歉,”伯恩的语气很坚决,“那个老头是‘胡狼’的人——”
“卡洛斯!”克鲁普金喊道。他的脸涨红了,那双警觉的蓝眼睛现在变得紧张而愤怒,“阿列克谢,‘胡狼’要杀你吗?”
“不是我,是他,”康克林答道,“你的主顾。”
“我的天!加上我们掌握的情况,这一切都清楚了。这么说,我非常荣幸地见到了赫赫有名的杰森·伯恩。见到你太高兴了,先生!在卡洛斯这件事上,我们的目标是相同的,对不对?”
“你的人要是像样的话,我们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可以达到这个目标。快点!咱们得离开这儿。后门、厨房、窗户,不管从哪儿走都行。他已经找到我了;你们放一百个心,他肯定会到这儿来杀我。只不过,他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心里有数。咱们走!”
三个人在桌旁起身的时候,克鲁普金对助手吩咐道:“让他们把车开到后面去,如果有工作人员走的门,就把车停在那儿。不过,谢尔盖,开车的时候得随便一点,不要显得很急迫,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们可以沿着路往前开八百米,拐到一片草场上去,然后再从那儿绕到房子后面。车里的老头是看不着咱们的。”
“很好,谢尔盖。叫咱们的后援在原地别动,但得准备好。”
“后援?”康克林爆发了,“你还带了后援?”
“得了,阿列克谢,你干吗老吹毛求疵?话说回来,这可得怪你自己。就连昨晚上打电话的时候,你都没跟我说你要密谋对付自己的副局长。”
“我的天,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密谋!”
“那大本营和外勤人员之间也不能说就非常默契,对不对?阿列克谢·尼古拉·孔索里科夫,你明白你可以——咱们姑且这么说——利用我,而且你确实也利用了。千万别忘了,我的老对手,你可是个俄国人啊。”
“你们能不能消停消停,闭上嘴?”
克鲁普金的防弹雪铁龙停到了一片杂草丛生的田地边上,老头坐的那辆车在距他们三十米的前方。他们守在雪铁龙车里,从这个地方能清楚地看到餐馆的正面。让伯恩心烦的是,康克林和克格勃情报官像两个上了年纪的专业人员那样追忆起往事来;他们对彼此过去的情报活动条分缕析,然后一一指出对方有哪些不足。苏联人的后援是一辆没有特征的轿车,远远地停在餐馆斜对面的路边。两个带枪的男子随时准备跃出车外,手里的自动武器已经打开了保险。
突然,一辆雷诺旅行车开到酒店前面的路边,停了下来。车上有三对男女;除了司机,另外几个人都下了车。他们都在笑,还闹着玩地把胳膊挎在一起。一行人放荡不羁地朝店门走去,司机则把车开进了旁边的小停车场。
“拦住他们,”伯恩说,“他们可能会送命的。”
“是啊,是有这个可能,伯恩先生。但我们要是去拦,就会让‘胡狼’跑掉。”
伯恩瞪着苏联人说不出话来,强烈的愤怒与困惑搅乱了他的思维。他想要出声反对,但却开不了口;他说不出那几个字。这之后,再说什么也晚了。一辆深褐色的豪华轿车从通往巴黎的高速公路上疾驰而来,伯恩总算又能开口了。
“这就是勒菲弗大街上的那辆车,逃走的那一辆!”
“你说的是什么地方?”康克林问道。
“几天前,勒菲弗大街上出了事,”克鲁普金说,“有一辆轿车和一辆卡车爆炸了。你说的是这事吗?”
“那是个陷阱。为我设的陷阱……先是一辆厢式车,接着又来了辆豪华轿车,还有卡洛斯的替身——是个陷阱。那辆车就是随后出现的;我觉得它好像是从街道黑暗的一边冲了出来。车上的人纷纷开火,想把我们撂倒。”
“我们?”康克林看了看伯恩;他看到“变色龙”的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怒火,绷紧的嘴显得很僵硬。伯恩慢慢攥紧那双有力的手,又慢慢松开。
“我和贝尔纳丹。”伯恩低声答了一句,随即突然提高了嗓门,“给我搞件武器,”他喊道,“我口袋里的那把枪根本就不算武器!”
开车的司机是克鲁普金的副手谢尔盖,苏联人,身材魁梧;他在驾驶座上一欠身,拽出一支AK47冲锋枪。他把枪举到肩膀上方,伯恩一把就抓了过去。
豪华轿车猛然减速,轮胎在乡村小路上直打滑,嘎的一声停在褪了色的破旧天棚前;两名戴着尼龙面罩、手持自动武器的男子从侧门跳下车,就像是训练有素的突击队员。他们冲到餐馆的门口,随即一转身,分别守住双开门的两边。第三个人从车里走了出来,那个是有点秃顶的男子,穿着牧师的黑色衣服。他一晃手里的枪,两个突击队员马上转过身面对大门,握住粗大的黄铜把手。豪华轿车的司机发动了引擎。
“上!”伯恩大吼,“是他!是卡洛斯!”
“不行!”克鲁普金喊道,“等等。现在这可是我们的陷阱,一定得把他困住——困在里面。”
“老天,那里面还有人呢!”伯恩大吼。
“一切战争都有伤亡,伯恩先生。要是你还没意识到,这也是一场战争。是你的战争,也是我的。顺便说一句,相比之下,你的这场战争更是一场私人恩怨。”
突然,“胡狼”发出了一声复仇的狂吼。双开门被猛然拽开,恐怖分子冲进屋里,端着枪扫射起来。
“行了!”谢尔盖喊道。他发动起引擎,把油门直踩到底。雪铁龙拐上路面,朝豪华轿车疾驰而去,但一眨眼工夫他们就没法再往前开了。右手边的路上发生了猛烈的爆炸。那辆没有特征的灰色车子连着坐在车里的老头被炸上了天,气浪把雪铁龙掀到了左侧老旧的立柱栏杆式围栏上。围栏围起的是酒店旁边的下沉式停车场。那辆车一爆炸,“胡狼”的深褐色豪华轿车不但没向前开,反而疾速往后倒去,然后猛然停了下来。司机跳出驾驶座,藏到了轿车后面;他看见了苏联人的后援。正当两个苏联人朝餐馆冲去的时候,“胡狼”的司机举起枪就是一个连发,打死了其中的一个人。另一个苏联人扑倒在路边的草坡上,眼看着卡洛斯的司机打穿了他们那辆车的轮胎和车窗,却无能为力。
“快出去!”谢尔盖大吼一声,把坐椅上的伯恩拖到了围栏边的泥地上;他那位大为震惊的上司和亚历山大·康克林也跟在后面爬了出来。
“咱们上!”伯恩握紧手里的AK47,站起身喊道,“那个狗杂种用遥控把汽车引爆了!”
“我先上!”苏联人说。
“为什么?”
“说实话,我比较年轻,也更壮——”
“闭嘴!”伯恩向前冲去,忽左忽右地跑动着吸引对方的火力。等卡洛斯那辆豪华轿车的司机一开火,他马上扑倒在地。他在草丛里举起枪,心知“胡狼”的人以为自己的连发命中了目标;那人把脑袋探了出来,伯恩马上扣动扳机,把他的脑袋打得稀烂。
听到豪华轿车后面那人被打死时发出的惨叫,第二个苏联后援从草坡上爬起身,继续向餐馆前门冲去。餐馆里面传出了时断时续的枪声,突然响起的连续射击声伴随着惊惶的叫喊,接着就是又一阵连射。在这家曾是一派田园景象的乡村酒店里,正上演着一场充斥着恐怖和鲜血的活生生的噩梦。伯恩站起身,谢尔盖跟在他旁边;他们俩跑过去和另一个没被打死的苏联后援会合。伯恩点了一下头,两个苏联人拽开门,他们同时冲了进去。
接下来的六十秒钟之内呈现的景象,就如同凯绥·柯勒惠支Kthe Kollwitz(1867—1945),德国表现主义版画家、雕塑家,20世纪德国最重要的画家之一。笔下惨呼不断的地狱。死者里有一个服务员,还有刚才那三对男女之中的两名男子。服务员和一名男子的尸体横在地上,脑袋被打烂了,残缺不全的脸浸在满地鲜血之中;第三个男子四仰八叉地躺在长凳上,圆睁着双眼像玻璃球一样毫无生气。他的衣服上全是弹孔,一道道鲜血还在顺着布料往下淌。几个女人全都给吓傻了,她们一会儿呜咽,一会儿尖叫,只想爬到卡座松木靠背的后面去。意大利使馆那对穿着讲究的夫妇没了踪影。
谢尔盖突然向前冲去,举起枪打了个连发;他发现屋子靠后的角落里有一个人影,那个人伯恩没看见。头戴尼龙面罩的杀手从阴影中跃起身,举起了手中的冲锋枪;但还没等他利用自己的优势,苏联人就把他撂倒了……还有一个!一个人冲到了当吧台用的低矮柜台之后。是“胡狼”吗?伯恩一拧身转到斜对面的墙边,蹲下身,两眼扫视着酒架附近的每一个凹处。他刚冲到吧台的底下,另一个苏联后援估计了一下形势,跑到几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旁边,转过身来回晃动着手里的枪,好保护她们。那颗戴着面具的脑袋突然从吧台下方冒了出来,枪也举过了木头台面。伯恩一跃而起,猛地用左手攥住对方灼热的枪管,同时挥起右手中的AK47,顶着尼龙面罩下那张扭曲的脸扣动了扳机。不是卡洛斯。“胡狼”到底在哪儿?
“在那里!”谢尔盖大吼一声,仿佛听到了伯恩脑海中愤怒的疑问。
“哪儿?”
“那两扇门!”
那是乡村餐馆的厨房。两个人会合到弹簧门前。伯恩又点了点头,示意一起往里冲;但还没等他们行动,厨房里就轰地爆炸了,两个人都被震得直往后退;有人拉响了一枚手榴弹,门上嵌的满是金属和玻璃碎片。滚滚浓烟涌进了餐厅;屋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辛辣气味。
沉默。
伯恩和谢尔盖又一次走向厨房门口,突如其来的第二次爆炸又阻住了他们,紧接着就是一阵断断续续的枪响,子弹穿透了弹簧门薄薄的百叶门板。
沉默。
僵持。
沉默。
对于满腔怒火、急不可耐的“变色龙”来说,这太难以忍受了。他猛地拉动AK47的枪栓,把快慢机调成连发,扣下了扳机。他撞开弹簧门冲进厨房,扑到了地板上。
沉默。
眼前又是一幅来自另一个地狱的悲惨景象。外墙的一部分被炸飞了,肥胖的店主和戴着帽子的大厨都死了,尸体支棱在厨房木头架子的下层,鲜血顺着架子一直淌到地上。
伯恩缓缓站起身,他的两腿疼痛难当,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离歇斯底里的边缘已经不远了。他在烟雾和瓦砾之中四下搜寻,仿佛处于恍惚状态之中;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一大张不祥的纸片上;那是屠夫包肉的纸,给人用一把大切肉刀扎在墙上。他走到纸片前,拔出切肉刀,读着纸上用屠夫的黑笔写成的大字。
冷杉庄园的树林将熊熊燃烧,那两个孩子就是引火的木柴。睡个好觉,杰森·伯恩。
他的生命之镜霎时间碎成了千百片。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纵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