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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城镇区之中,因为气候的缘故,西漠一向是人最少的那个。
不过这几个月以来,情况有了很大好转,随着凤凰从凤凰山归来,降临在西漠,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了这里。
——只要你愿意对凤凰用誓言条发誓,以后除非自卫否则绝对不会主动杀人或者伤人,那么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凤凰都可以一视同仁地治疗任何血药无法治疗的伤。
加上因为凤凰和寻醉阁二把手沙下沉舟的熟悉程度,凤凰入驻寻醉阁的消息很快就风行了整个无域,西漠的人口突然之间大幅度提高了。
行舟云上察觉到了疲劳,她抬头看了看自己的体力值,一整天过去了,她的体力值已经再度跌到了一半以下。伤员还在络绎不绝地被送过来,她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跟旁边人说了一声自己需要休息一会儿,起身走了出去。
她听见背后人群里有人在小声抱怨,说着类似“我都快要疼死了,她居然还有心情休息”的话。行舟云上只稍微顿了一下,随即愈发加快了脚步。
荒漠的风景总是好的,行舟云上向着没有人的方向高速跑了一会儿,在西漠与垃圾场的交界处停了下来,长长地喘了几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
作为一个满级者,她其实感觉不到西漠与垃圾场之间的屏障的存在,不过她心里,到底是在这里划了一道。在四个月之前,她见过一次裴兼的弟弟,沙下沉舟效忠的对象,他那时候似乎有点精神恍惚,甚至没注意到周围很多人的存在,直接从不少人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吓了在场几乎所有人一跳。
后来沙下沉舟告诉她,只有裴醉一个人回来了,其他人——包括裴兼身边那个算命的阿玄——都再度进入了垃圾场深处,不知道做什么去了。而事实上,裴醉也并没有在寻醉阁停留很久,不到十天之后,他就去往了咎马镇,一个人住在了那里——
后来,他们听说,朽木坊一个人都没有了,就连原本留着看家的纸鸢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再后来,他们还听说,裴兼临走之前,锁上了朽木坊的权限,即使是裴醉,也不能再进入朽木坊了。
行舟云上抬头看向了荒漠深处,很多流言传到她耳朵里,关于裴兼的,关于垃圾场的,关于其他三位满级者包括判官悬梁自尽的,真真假假,都令人烦躁且不安。
四个月之前那一个深夜,悬梁的声音再度回响了起来:“云舟,你总该明白的,你是时候为了自己而活了。不要为了救人而救人,不要为了等我而留在这里,你总得选择一个让自己觉得开心、在实现你自己的理念的生活方式,无论世界是真是假,无论我们是不是真的活着,这毕竟是你的人生。”
所以她来到这里,去买了一大堆誓言条,然后开始要求以立下不再滥杀的“誓言”为条件救人。她的愿望是每个人都能好好地活着,希望大家停止无意义的自相残杀,她曾经以为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法。
——可是她还是觉得难以言喻的烦躁。
视野里宽阔到令人觉得壮观的红色沙漠上一个人都没有,她知道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在她面前,将灼热的空气隔离开来。她抬头看了过去,看着景色因为灼热的空气带来的折射而有些变形,甚至在视野的边缘上出现了人形……
不对,那确实是个人。
行舟云上在认出那个模糊的人影的瞬间眼睛亮了亮,对方的速度不算慢,在她努力定神看过去的这个空档里,他已经穿过了很大一片空旷无人的沙漠,即将抵达屏障的所在。
行舟云上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有些兴奋地叫了起来:“阿悬,好久不见……”
阿玄穿着惯常的飘飘荡荡的衣服,停在了她面前不远处,脸上没什么神色波动,只是稍微有点惊讶的样子:“……啊,好巧,你怎么在这里?”
“是很巧。”行舟云上向前走了两步想伸手把他拉进来,然而突然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收回手去叹了口气,“没什么,只是有点烦,想出来透透气。”
阿玄在原地停了一会儿,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抬脚,穿过了屏障,进入了西漠的范围,然后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抬头看向行舟云上:“透透气?我以为……再见到你的时候,你会比之前轻松快乐一点。”
“我也这么一位,很遗憾的是,这四个月只让我发现了一件事——我一直都太天真。”行舟云上坐到他对面的石头上,摸了摸头,“你一定一直都这么想。”
“……不,我没那么想过。”阿玄摸了摸自己的眼角,似乎有点窘迫,“事实上,我有时候也这么想自己。”
行舟云上并不觉得他是认真的,只是用力握紧了自己右手的中指,自顾自地开了口:“对了,满级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一枚绑定的戒指,阿悬,你得到的是什么戒指?”
“虚无之戒。”阿玄摊开手,十根手指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他非常坦率地回答,“技能是能够从其他人那里拿走某一种感情,暂时存储起来。我没有带上过,所以并不清楚效果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真符合你的作风。”行舟云上心不在焉地这么说了一句,依然紧紧握着那只带着戒指的手指,垂着眼睛,“我的是空纹之戒。它的技能是,能够倒映我所遇到的人的情绪。”
她终于抬了头,向着阿玄笑了笑:“按照我那天真的想法,本来当我拯救了一个人,那个人也承诺不再杀人之后,他的内心的浑浊和阴暗面应该开始变浅,他应该已经被我禁止了最强烈的恶念,应该开始变好。”
阿玄没回话,他知道答案是什么,人类不全是本能就会感恩的动物。习惯于依赖暴力而活的人们,签下放弃暴力的誓约书来换取被治疗的机会,在他们心里,一定不是凤凰治疗了他们,而是他们屈辱地放弃了力量,才求得了凤凰的施舍——
他们会记恨,而不是感激他们的救命恩人。
即便不是依赖暴力而活的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人类的内心,并不会因为强制性的不能杀人而变好。在阿玄的认知里,强制性能够让世界变好,但不能改变人心,能够改变人心的本该是教育和环境。可是对阿玄自己来说,他并不在这些,这个世界能看起来好一点对他而言就可以了,他不在意人们怎么想。而遗憾的是,凤凰希望人们能够从心底里变好,这才是凤凰和他不同的地方。
“可是没有。”行舟云上叹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有些甚至变得更加黑暗……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认为情绪上的阴暗是绝对的坏事,云舟。”阿玄斟酌了一下用词,“我想你的戒指其实倒映的是即时的情绪,人在情绪绷紧的时候会剑走偏锋并且充满恶意是很常见的事情。你没有改变大环境,而是单纯地限制了很多人不能杀戮,对他们而言,这意味着更加艰难的生活环境,所以更大的压力之下难免会这样。情绪、一时的状态,我不会用这个来判断一个人并对他下定论。”
行舟云上抬头很认真地看了阿玄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一定是挑了最让我觉得安慰的可能性来告诉我,你不喜欢对着我揭穿人性,即使你其实清楚地知道。”
她苦笑了一声,然后把头埋进胳膊里,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然后闷声闷气地问道:“阿悬,你注意到没有,你今天语气特别温柔。”
阿玄微微张嘴,却没说得出话来。
行舟云上终于松了手,露出的中指之上一个小小的、材质如同玉石一样澄澈透明的指环,一丝墨汁一样粘稠纯真的黑色条纹从指环中心穿了过去,看起来如同浮在其中。
“这是你的内心。”行舟云上并没有抬头,“在今天之前,你的内心都没有这一条黑色,是纯粹的透明和空无一物。而现在,出现了一道浓黑。”
阿玄猜到了答案,微微侧开眼。
“黑色往往是杀意,我第一次看见如此纯粹而不沾染任何其他感□□彩的杀意,哈,即使是你的杀意,这也让我觉得很美。”行舟云上依然没有抬头,“你是来杀我的么?阿悬。”
“是,我是来杀你的。”
这个声音依然温醇动听,在耳朵里响起来令人放松,即使它的内容冰冷而血腥。
“阿悬,让你来杀我,裴坊主还真是残忍啊。”她苦笑了一声,抬起了头,眼圈有点红,等她看到阿玄的表情的时候,忍不住用力咬了咬嘴唇,“或者说,裴坊主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仁慈。”
阿玄没回答,只是伸出手,苍白而修长的手心里躺着一张漆黑的卡牌——
她知道那是什么,判官的技能,死判牌。
“我有一个临终愿望,阿悬,我要是想它才能去死。”行舟云上慢慢地坐直了身体,看着阿玄。不管自己变得多么强大,在多少人眼里变得那么镇定从容无所不能,可是面对这个男人的时候,总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女孩,她可以任性,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却不可能真的做到违背他的意志——
他明明没有强迫自己,她明明可以拒绝,可是她就是没有办法违背。
“领主的戒指是审判的戒指,剑圣的戒指是保护的戒指,我的戒指是看透人心的戒指,那你的戒指,一定是用来改变人心的戒指。”她努力维持着脸上如常的笑容,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起码在最后,我不想爱你了,你用那枚戒指吧,抽走我爱你的感情。”
“好。”
阿玄没有多说什么,干脆地呼出了虚无之戒,稍微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才第一次伸出中指把它套了上去,一阵浅到几乎看不见的光划过之后,戒指如同生根一样收紧、几乎是长到了他的中指之上,有系统提示跳了出来——
“装备完成”。
细长的丝线被从行舟云上的太阳穴抽了出来钻进了戒指里面,阿玄站起身,看着行舟云上,直到看到那紧闭着的眼睛里开始有眼泪流出来。
行舟云上终于睁开眼睛,盯着阿玄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伸手去拿阿玄掌心里的黑色卡牌,另一只手用力地擦掉了脸上的眼泪:“不行……就算有一个瞬间,感觉轻松了,可是只要想到你,就还会再次爱上……”
阿玄浅色的眼睛澄澈而透明,看不出里面的情绪。他淡淡地看着行舟云上用力地抓着死判牌,看着自己问道:“阿悬,假如这一切还有变数……我是说假如,假如还有变数,你可以试着……和我在一起一次么?”
阿玄垂下眼睛:“假如还有以后,我会尽我所能地试试看……有没有可能……能够爱上你。”
“谢谢。”
“……”
“……”
“死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