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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三更时分, 沧玉实在睡不着,干脆起身来掌灯往外行走。
这山海间的宫殿是分布在许许多多不同的高山之上, 底下是汹涌的江海, 远远望去, 这无数青山星罗棋布于其中, 宛如一盘棋局上的落子。
山海间的妖族不少,各有各的习□□好,因此水中洞窟不少,山中巢穴也极多,沧玉是修炼多年的大妖, 辞丹凤向来摸不准他的心思,就中规中矩地请他入住宫殿, 地方不小,手笔颇为阔气, 这客房是整整一座山,宫殿开阔,可以任由沧玉化作原型在里面奔跑玩耍, 里面凡人惯用的器具,一应俱全。
沧玉披着外衣走出,看着远处山峦起伏,皆是窗门紧闭,无半家灯火,他端着手中这半盏烛光,只觉得山海幽寂萧疏, 说不出的落寞。
他哪知道辞丹凤以往常习性来度量,便给沧玉安排了最为清幽寂静的一处所在,这里平素无人打扰,偶有萤虫飞舞,鸟雀轻鸣,都是清净无声的,那薄翅煽动融入风中,纵然是沧玉这样的大妖,又如何能听见。
无音无风又无尘,沧玉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他又不是个和尚,需要间禅房安心定性,他将外衣披上,慢慢踱步顺着松柏长路走下山道,准备散散心。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沧玉在石崖上观望了会儿,心念一动,便准备去找玄解玩乐,不管天多晚夜多黑,即便玄解已经睡下了,那就当帮他盖个被子就是了。
辞丹凤安排他们住在不同的地方,玄解对此颇有微词,不过他到底不是个三四岁的孩童了,再是恣意,也要强忍于傲骨之下,如今沧玉对妖族有所亏欠,自不能再事事按由自己的心意而行。
天命真是有趣,当年玄解不明白谢通幽的无奈,如今倒是一股脑地懂了,这天地之间,原来是有许许多多事情并不是随着心意就能应对的。
“哎,玄解。”
春歌爱热闹,她的住处要与玄解挨着近一些,妖界没有日夜,倒不是说日月不存的意思,而是白天与夜晚都是一个样子,毕竟他们有不同休息的时间,昼伏夜出的妖族并不在少数,加上修为高些之后,千百年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尽兴狂欢几夜又有何妨。
外头酒宴正酣,玩乐总有诸多借口,不是赏月就是庆祝,至于庆祝的理由,那可能编出数千万个来,故此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春歌在山海间呆了这许多时日,已十分习惯他们的吵闹了,而玄解对其他事多不挂心,并没什么反应。
“什么事。”
玄解随意捡了本书看,那书架上的书许久没人动过了,灰尘夹杂在书籍之中,架子倒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旁边罩着一盏纱灯,映在纸上微微泛黄,这架子上什么样的书都有,竹简玉片书籍都不曾少,各有各的记载,多是些有关结界与法术的粗浅入门,还有些八卦小说。
他拿了本说书人爱讲的爱情故事,写得是妖怪报恩,委身于书生做妻,剧情曲折,结局凄美,于是略略翻看了两眼。
春歌觉得聊人八卦有点不大好意思,又觉得自己很是应当尽到作为族长的责任,于是端着清茶略微抿了口,缓解自己躁动兴奋与不安的心情,她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你与沧玉之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个春天又在一起睡过了没有。”
玄解听了,略有些讶异地看向了女族长,眉头微蹙,看不出喜怒,只看得出他有些为难,却不知道是在为难什么。
最终烛照清清冷冷地回答她:“问这个做什么。”
“那就是有了。”春歌下意识道,觉得自己瞬间有些不能呼吸,虽说她早有了心理准备沧玉八成是下过手了的,但真正从当事妖口里听说此事,还是不免觉得头晕目眩,倍有冲击感,于是晕头转向着问道,“玄解,你喜欢沧玉什么?”
玄解略微思考了下,问道:“这种东西一定要有理由吗?”
“那倒不一定。”春歌想了想,摇摇头道,“只是多少有些纳闷罢了,你这些年来吃过不少苦头,我怕你只是一时依赖沧玉,你也知道,沧玉他看着稳重老道,其实是个很笨的狐狸。当年他喜欢容丹,如今喜欢你,我只是怕他想不明白,怕你更想不明白。感情是很复杂的东西,凡人蹉跎了不过百年,一个轮回就全忘了,一笔勾销,还有生生世世呢,可咱们的生生世世就是这一生一世。”
其实春歌还有句话没说,她想说,如果可以的话,清宵盛会说不准能找到意气相投的也未可知。
“苦头么?”玄解忽然道,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苦过,被丢弃时是如此,爬出蛋壳浑浑噩噩的时候是如此,之后随赤水水修行,与沧玉同道,一桩桩,一件件,他没遇到过什么险恶的敌人,没将生死一线当做家常便饭,时日消磨于情爱之上,惹出最大的麻烦不过是烧了北海。
他没捅破过天,犯下什么天诛地灭的罪行。
他没煎熬苦受,命运予他天生地养的威力。
始青与浮黎纵然不似寻常的父母,可多少不曾恨他厌他,不是真心抛弃他,不过是桩近乎可笑的差错,甚至连那只凶手重明鸟都早已做了狐族的盘中餐。玄解的仇人在他未出世前就已毫无尊严地死去,出生后又由着自己心意修行,轻松寻到父母,得到自己想要的人。
当初谢通幽为他卜命的说辞几乎全然颠倒了过来。
玄解轻声道:“我没有吃过什么苦头。”
他的眼睛从书籍上抬起,看向了摇曳着灯火阴影的门扇,想到了求而不得的谢通幽,想到了命运多舛的白棉,又想到了水清清那孤掷一注的疯狂与绝望,还有白朗秋无可奈何的面容,那些凡人无法掌控自己的一切,怨恨苍天不公,最终接受或是忤逆,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玄解从没被逼到这个地步,他不曾做过任何抉择。
春歌看着这只小小的烛照,觉得他大概是有些傻了,本来尊贵无比的烛照沦为了小小的妖族,如今还要看妖王的脸色,分明该生于烛照之中,却被偷了出来,这般的命运曲折,还叫没有受过什么苦头,她不由得试探了下玄解的额头,下意识道:“你该不会生病坏了脑子吧。”
玄解把眉毛一皱,显然不太懂春歌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更无意接之前的那些话,就坐着将书塞到了族长手中,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那是玄解一生里相当微不足道的小事之一,可就如同针尖般,刺入心口,缓缓流淌出热血来。
于是玄解说道:“我与沧玉到了渔阳,他们那有个月老节,我们当时已经在一起了,便一块儿过节。”
春歌握着书,坐直了身体认真听讲,她看着玄解年轻而茫然的面容,觉得自己仿佛在窥探这个年轻的烛照内心最为隐秘的一部分。
“沧玉变了个人,我当时不知道心魔是什么,只是觉得他不再是沧玉了……”玄解顿了顿,有些说不下去,他沉默地看着烛火,在心里缓缓补充着。
我扯断了他所有的尾巴,那些热血从沧玉的身体里流了出来,慢慢干涸在地面上,宛如刷旧了泛黑的红漆。我不知道断尾到底有多么痛,只记得当时心头涌动的恐惧,并不疼痛,只是发空,好似窗户破了纸,被狂风吹去了雕花,只剩下呼啸的大口,来来往往,什么都留不下来。
吃瓜女族长春歌听得迷迷糊糊,问道:“然后呢?”
“然后——”玄解看着她,回答道,“沧玉就自己回来了,不是我杀了那个东西,是他杀了那个东西。”
这算是什么?
春歌半信半疑,她并不是怀疑心魔一事,而是不太懂玄解的萌点在那儿,要是换做其他的大妖魔,那么沧玉与人家打了一架,场面华丽飒爽,她便能懂玄解为何一见倾心。可是心魔这东西,专门来阴招,玄解提起这一点,必然是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事,可听他所说,过程稀松平常,没什么可称道的地方。
“就因为这样,你才喜欢沧玉的?”春歌问他,将书一合放在了桌子上,她架起腿,若有所思地看着玄解,“就是因为这件事。”
当然不是。
起码并不只是因为这个。
玄解没有再回答春歌,他沉默了会,有一点说不出的厌烦跟倦意,觉得并没有什么可多谈的,又不想表现得过分露骨。恰在此刻,屋外头沧玉的声音响起,另一盏灯火晃过,那天狐站在门外问道:“玄解,你睡下了吗?”
那身影贴在门上,倒映出沧玉纤长的身体,他举着手,手指被光影拉得纤长,宛如纤细的小蛇。
习惯了宫斗跟争风吃醋的春歌几乎是火烧屁股般当即跳了起来,下意识变化做个狐形,异常灵敏地钻进了柜子之中,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从柜子里跳了出来,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面无表情的玄解,装作无事发生。
玄解没有半点想法,他说道:“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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