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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际洞中空气愈来愈少,十大神魔都是神情委顿,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气,力求尽力减少体力消耗,苟延残喘。
可是他们自上华山,迄今已一天一夜水米未进,肚中却又咕咕忠心耿耿起来,这饥火中烧的滋味比之呼吸维艰也不相上下,两相交攻,更觉难忍。
十大神魔自出道以来,一向便是醇酒美人,锦衣玉食,想要甚么手到擒来,日子过得那是一等一的丰裕。
战阵流血负伤虽必不可免,却几曾尝过这种苦味?赵鹤、高启等人还罢了,范松与俺巴达自有牙齿以来便是无肉不欢,食量极巨,最是忍不得饥饿。
范松提起那柄开山巨斧,霍然立起,道:“他奶奶个雄!咱们莫非就这么僵尸一样坐着等死么?”
“千手神魔”司空展细声细气地道:“谁愿意这样啊!不过处在这般死样活气的山洞里,还能做些甚么?”
俺巴达伸出大长舌头在干裂的唇边转了一圈,有气无力地道:
“他娘的,现在若是有一桌‘麻辣全席’来吃吃,该有多好!咱们也是的,怎没想到带点干粮,带点水来吃喝!”
他是哈萨克族人,吃食向来以辣为主,之后又久居在川藏一带,麻辣味道的菜是吃得惯了的。
张乘云瓮声瓮气地道:“他先人板板,老六,你莫要提吃的好不好,肚中本来就饿,哪个龟儿还顶得住?”
张乘风道:“老二,你就让他说罢,我看咱们也没几天好活,吃不到甚么,想想也是好的。
“他龟儿的,成都五凤楼那一味芥末鹌子舌真是好吃,还有白斩鸡,腰花爆肚,清煮江瑶柱,东坡肉……”
他将平生吃过的名菜流水价报将出来,若在平时,早已大吞馋涎,现下口中干得如冒火一般,却连馋涎也没得吞了。
大家被他这么一提,饥渴之感愈甚,十个肚子齐齐发出咕咕出声,便好似一部蛙鼓一般。
就中沈竹楼却又多怀了一分心事。
十大神魔之中,张氏兄弟,俺巴达、范松四人生得貌相既丑,人又粗莽,年纪虽都在四旬以上,却从未成家立业,平日憋得很了,也不过去窑子里找几个皮糙肉厚的姐儿,将其弄得半死便算。
赵鹤与司空展潜心武学,向来于女色上不甚措意,司马凝烟早年虽成过家,妻子早亡,他和妻子感情极笃,此后从未近过女色。
沈竹楼却不同,他天生风流放浪,人又生得风度翩翩,加上琴棋书画,蹴鞠百戏样样精通,当世不作第二人想,所到之处,美女应声如响,云随影从,虽非绝代佳人,可也有倾城倾国之力。
这一生之中,与他结下露水姻缘的女子不计其数,便是经常往来,可意可心的也有七八个之多。
这时每个红颜知己的倩影俏面一一从眼前飘过,似是伸手可及,却是永远不能再见了。
他心中难过,重重叹了口气,两行清泪自颊旁流下。
想到以往花前月下,丝竹笙簧,那是何等的风流快活?当时不懂得珍惜,如今却被不明不白地关死在这黑洞之中,以往的欢情蜜意都有若天边云烟一般,那样美好,却又无由追寻。
霎时之间,心头涌上“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两句话,只觉胸口酸酸的,说不出的气闷难受。
就中只有高启最为坦然。
他起先发觉被人施诡计置于绝地,也是惊惧莫名,但他是死过一回的人,自号“万劫神魔”也便取自万劫余生之意,于这生死大事早就看得甚是通达。
这时想道:“赵老三说得不错,我十几年前便该死于朱元璋的刀下,虎口残生,又苟活了这许多年。
“双亲妻儿被朱元璋屠戮一空,我也早该去会会他们了。那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是这样死法……
“想到此处,他忽地微笑一下,站起身来,从容地道:‘各位兄弟,许久以来承蒙众位照顾,此恩此德无时或忘。高启一介书生,耐不得这般苦处,这便先行一步了!’”
反手一掌,猛击在自己天灵盖上,倒地气绝。
他一代宗师,天下知名,虽侥幸逃过暴君的屠刀,却又死在人心鬼域的江湖风浪之中。
当他起立说话之时,头脑鲁钝如张氏兄弟之流虽还未明白,赵鹤、司马凝烟等却早已料到他必有非常之举,若要出手阻拦,原也来得及,只是这时人人心沮气丧,都早不存生还之想,那也不必出手相救了。
大家望着他安详平静的面容,悲伤之余,倒隐隐羡慕他的福气,如此一了百了倒也干脆。
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司空展忽地呻吟一声,双眼翻白,晕了过去。
这十人里头,他拳脚功夫最为了得,但内力较之其余九人差了不少,这时洞中空气稀薄,他气窒难熬,又十几个时辰水米不进,体力极差,竟尔晕绝。
余下八人齐齐大惊,连忙过来度气的度气,点穴的点穴,整治了半日,却是毫无动静。
原来他适才与梵修师太那一战,虽历经艰险,最后得胜,却也大耗真元,只是他并不自知而已,这时已至油尽灯枯之地,纵然大罗金仙亲至,无食无水,也难将他救活了。
赵鹤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黯然道:“别费力了,八弟他……他……已去了……”两行热泪自腮边滚滚而下。
众人齐声痛哭,张乘云更是有如疯了一般,挥动熟铜棍将墙壁打得石屑纷飞,打得二十几下之后,“啪”的一声,熟铜棍自中断绝。
他抽下两截断棍,抱头嚎啕。
范松双目通红,面如巽血,抡起大斧吼道:“我偏不信甚么鸟报应,我们十兄弟甚么风浪没经过?
“我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劈开一个出口,找五岳剑派的那群乌龟王八蛋算账!”
他头发根根直竖,边吼边向山洞深处狂奔而去,择了一处平坦些的石壁,抡斧便砍。
他天生神力,这把斧头又是百炼精钢所铸,一斧下去,火星纷飞,但石壁竟被他削下寸许的一块。
他精神一振,“当当当”猛砍了百十来斧,只觉喘气越来越难,双臂中酸麻难忍,再提甚么重物都极是为难。
但他知这是唯一的求生之机,只坐下喘息了片刻。便又挥斧狂砍起来。
洞中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他这般歇歇作作,也不知过了多久,竟被他砍出一条四五丈深的通道。
他倒转斧柄,敲击石壁,上面发出“笃笃”之声,显见这石壁不知多厚,自己怕连一半也没能砍开。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痛哭之声,他心神一凛,不知又是哪位兄弟出了事情,连忙奔回。
只见赵鹤等四人转着张乘风,张乘云与范一飞的身体正自大哭。
他发疯似地奔了上去,抱住几人的尸身大哭起来。
张乘风、张乘云年纪最大,现下已有五十几岁,若在平时还看不出甚么分别,但到了以本身真元对抗死神之际,身体机能衰竭便快得多了。
他们这时无水无米,那也还罢了。
常人无水可忍七天方死,忍饥的时日则要远远长出无水。
天竺的苦行僧人有二百余日不进食而犹能存活的记录。
但他们此时最大的危机却是山洞中气息不足,而且越来越少,故此才三天功夫,张氏兄弟便送了性命。
范一飞则是眼见两位兄长丧命,悲伤之下,神智昏迷,竟拣起熟铜棍自击而死。
范松正自伏尸痛哭,忽觉身旁没有了别人的声息,抬眼看时,只见赵鹤、沈竹楼、司马凝烟、俺巴达等四人俱各手足痉挛,双眼翻白,晕了过去。
他粗通脉理,大惊之下,伸手去搭四人腕脉,只觉脉象既弱又乱,又是生命垂危之兆。
他此时的心情无异于雪上加霜,虎吼道:“三哥!四哥!你们醒醒啊,你们别死!”
他双手抓住二人背脊,连连摇晃。
沈竹楼垂头闭目,便如死了一般,赵鹤的修为毕竟稍高一筹,隐隐约约听见范松的声音,勉力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道:
“十弟……要出去……为我们……报……报……”
一个“仇”字还没吐出来,头向下猛地一沉,再也没有声息。
范松欲哭无泪,眼见九位兄长尸体横陈面前,枕藉于地,只觉整个世界都死了一般。
他呆坐了不知多久,忽地抛下环抱着的赵鹤尸身,发疯似地提着巨斧奔了出去。
十大神魔之中,论武功自是以张氏兄弟为最高,论体质则是范松最强,加上他年纪方过三十五六,正是血气壮盛之时,耐力远超余人。
俺巴达体质与他差相仿佛,但吃亏在不修内功,于那吐纳呼吸之法不明门道,窒息难忍,也先自死去。
这“十大神魔”横行江湖,擅名一时,如今便只余下范松一人。
范松血红着双眼,头脑中一片空白,只回想着赵鹤临死前吐出的那几个字,拼着一口愤气挥斧猛向石壁上砍去。
一斧、两斧……一百斧,一百零一斧……五百斧……一千斧……他也不知自己砍了多久,更不知砍出了多长,只是双臂直上直下的猛挥,宛如有人用线绳牵着的一般。
蓦地,他眼前一黑,喉中一甜,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金甲神般的身躯摇晃了几下,再也掌不住身躯,巨斧“当”的一声自手中落下,砸得岩石上火星四溅。
他踉跄数步,轰然倒在地上,头脑中似有一个声音在说:
“你太累了,歇歇罢,歇歇罢……”他闭上双眼,歇了一歇,这一歇便再也没有醒来。
范松不知道,他倒下的地方离出口只有一尺多宽。只须再砍上二十斧,他便可以重见天日,达成九位兄弟的遗愿了。
可是造化弄人,他只差了这么一尺多……
在合上眼睛的一刹那,他忽地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件事:
这个陷阱风清扬是不会知道的,风清扬是自己平生最可怕的敌人,可是他不会做出这种事……
这时,远在数十里外的风清扬正自持杯饮酒,忽地全身打了个寒噤,似是感应到了范松的心声一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