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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垂下,营地中冒出星星点点的火光,而后一个个篝火相继燃起。老边拉起衣袖,让北宫伯玉帮着上药包扎;军中舞刀弄剑,带伤本是常事,也备有止血的药物。药粉触及伤口,疼得老边直抽冷气。众人默默不语,刚刚遇见的事情,实在匪夷所思,人虎同行,互相维护,真是连听都没有听过;一时三刻间,那个一身肮脏又灵活凶狠的小孩儿在众人心中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李文侯似乎还放不下那张没剥下来的上好虎皮,自顾自地说道:“那小孩儿真是邪门,看着不大,怎么会与老虎同行,直像一家人。莫非是山魑变的?”
老边“嘿嘿”一笑,因为疼痛,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若是山魑,今夜便来吃了你。”李文侯大怒:“怎么不是吃你,你还与他说话,他必定记得你。”
老边默然良久,突然开口道:“那个孩子,好似能听得懂我们说话。”远处山间传来声声低沉的虎啸,提醒着营中众人,老虎并未走远。李文侯不由自主地向啸声传来的方向瞥了几眼,立时瞪大了眼珠,手指着前方不停地乱抖,活像看见了鬼。韩文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瞧,猛地从地上窜了起来,那副样子,就像是动物突然见到自己的天敌。
一个小小的黑影的静静地站在几丈开外,随风舞动的篝火映照着黑黝黝的小脸,只能让人看到目中的一线精芒。那个小孩儿居然又回来了,无声无息地穿过大半个营地,直接出现在几个首领人物面前。
众人先是震惊,然后北宫伯玉就生出几分羞惭。在这里,属他和李文侯的兵马最多,营地的防务也是由他们麾下的湟中义从负责,现在居然让一个小孩子无声无息摸了进来,要是在战时,岂不是就等于被踹了中军大帐。
李文侯却是个大松心,完全没有北宫伯玉那么多想法,反倒饶有兴致地问道:“小孩儿,你回来干什么?”话音未落,忽地想起应该还有一头猛虎才对,登时吓了一跳,紧张地四处张望起来。几声虎啸默契地在远处响起,遥远的距离让李文侯稍稍放下了心。
小孩儿一步步走近前来,仿佛看不见众人不善的目光,眼睛只盯着老边右腕上刚刚包扎起来的伤口。
老边是唯一被小孩儿伤到的人,却也是唯一不对小孩带有恶意的人,面带微笑道:“没关系,上过药了,很快就好。”说着还轻轻挥了挥右手。
小孩儿皱了皱鼻尖,然后将目光投向地上的药囊,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呓语般的声音:“药?”小孩儿的声音很干涩,听得不大清楚,但是老边却大为兴奋,笑道:“小孩儿,你会说话,是吗?你会听我们说话,是吗?”
小孩儿没有回答,而是疑惑地又念了一遍,“药?”然后指了指老边的手,“好?”老边终于确定了这小孩儿是在和他说话,大为高兴:“是啊,药,包上,好了!”幼稚的语气,仿佛在逗弄一个刚刚学说话的婴儿,引得旁边几人都忍不住泛起笑意。
小孩儿不能理解众人的笑意,但是敏锐地感觉到,场中的气氛变得轻松了许多;他向前走了两步,再一次指了指药囊:“药。”
老边皱起了眉头,他看得出来,这个小孩儿大约只有十岁出头,最多十一二岁,从他的言行举止判断,智力与其他孩童应该没有太多差别,可是为什么说话时却如此幼稚,如同刚刚学语的婴儿?是因为深处山林,没有人教他说话的缘故?可是他明明能听得懂别人的话语。老边的心里一个又一个疑问冒了出来。
连续说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小孩儿急了,又上前几步,惹得北宫伯玉和董卓都凝神戒备。“药……药……”小孩焦急地指着药囊。老边愈加疑惑,拾起药囊问道:“你想要这个?”
小孩儿的目光瞬间一亮,露出急切的渴盼,也就在这转眼之间,他的面容神态变得生动起来,真正让人感觉像是一个小孩子了。
远处的呼啸声再次传了过来,老边恍然大悟:“是你的老虎兄弟伤了,你想用药?”说着,毫不犹豫地将药囊递了过去。随着老边的举动,北宫伯玉诸人无不紧张起来,这个时候,老边已经走到那个小孩儿身畔不足三尺,万一那小孩儿凶性发作,暴起伤人还了得——韩文约可是差点就死在他嘴下。场中一时气息凝滞,杀机四伏。
小孩儿如野兽般的直觉立刻有了反应,猛地向后一退,身子微微伏了下来,随时都会暴起一击或者逃窜于草中。
老边微觉诧异,而后向北宫伯玉等人摇了摇头,让他们放松下来,自己又向前走了一小步,温和地说道:“拿去吧。”
小孩儿犹豫不决,不肯上前。老边干脆将药囊放在脚下,而后连退了五六步,拉开了和小孩儿的距离,只是用温和的笑容鼓励着满怀警惕的小孩儿。小孩儿环视着场中诸人,毫无预兆地向前一窜,抓起药囊翻身就跑,彷佛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野兽,很快就消失在草丛中。场中诸人面面相觑,不知作何言语。
“这孩子,应该不是精怪,应该……是个人吧?”李文侯好似求证般看着老边。
老边默然而立,听着远处断断续续传来的低沉虎啸,突然回到篝火边,拔剑连砍,砍下一只大羊腿来,说道:“我过去看看那个孩子。”
北宫伯玉大惊:“你疯了,那边还有一头大虫,你过去岂不是连羊腿一块喂了它吃。”韩文约也劝道:“不过是个野孩子,与老虎为伴,山林为家,随他去吧。”
老边笑了笑,道:“或许就是缘法,我一见这孩子就觉得有缘。”众人闻言皆不以为然。这“缘法”一说随着佛教传播而广为人知,凉州是佛学入中土的第一站,凉州人知道佛教的不少,但是皈依信佛的还不甚多,北宫伯玉等人杀伐决断,更是不信佛家之言,对老边的说辞只差嗤之以鼻了。
老边提着羊腿,无奈地恳求道:“伯玉、胖子,跟我一块过去。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去,真给老虎叼了怎么办?”
“叼了去拉倒,省的给我招麻烦。”北宫伯玉愤愤不平地拿上硬木大弓和佩刀,站了起来;董卓呵呵一笑,在衣襟上抹了抹双手上沾的油污,提刀跟在老边和北宫伯玉身后。北宫伯玉还不忘叫上一队卫士跟随在后,以策万全。
山间夜路难行,纵然有虎啸声指引方向,依然容易陷入迷途;依然繁密的树木枝叶遮蔽了头顶的星空,山风带起阵阵寒意。
北宫伯玉在前方领着精干斥候开路,稍后些李文侯亲自打着火把照顾老边这个书生,口中不住怨念:“我可告诉你,一会儿要是老虎跳起来吃人,我可先走,莫怨我不救你。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朋友,白天再去不好么?”
老边边走边喘着粗气:“到了白天,怕是那孩子就走了。”
“不就是个野孩子,走了便走了。”李文侯扶着老边的胳膊,防着他突然什么时候就跌倒下去。
“说来容易,只是怕日后心中不安。”老边艰难地在茂密的杂草丛中跋涉,“那孩子听得懂人话,想来并不是自幼长于山中,必定是家中遭了变故才流落山林的。那孩子我一见就觉得亲近,能帮就该帮上一把。”
后面的董卓声如牛喘,仍大笑道:“老边,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婆婆妈妈。”他身宽体长,在狭隘茂密的林间行走,着实不轻松。李文侯、韩文约一块笑出声来,连老边自己也是自嘲地一笑。
进山二里有余,虎啸声渐行渐近,忽听前方开路的北宫伯玉低声喝道:“到了。”老边精神一振,疾步上前,只见北宫伯玉与几个斥候缩身在几株大树后面,扶着树干侧身前望。远处几株松树下,一蓬长草被踩得乱糟糟地倒伏于地,草丛间只能看见一个硕大的虎头,一根小臂粗似的尾巴自草丛另一边伸了出来,不是摇动。一个小小的黑影团在虎头边,似乎在安抚着不安的老虎。
山间忽然吹来一阵轻风,老虎猛地打了个响鼻,转头朝老边藏身的地方看了过来,发出阵阵不同于前的低吼声,表达着愤怒的威吓。虎头边的黑影咻地跃起,盯着老虎咆哮的方向,目中微露寒光。正在张望的老边一接触小孩儿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微觉诧异:“这孩子好锋锐的气息,目光所至,竟仿佛刀剑伤人。”他也没有多想,直接一步跨了出去,提起手上已经变冷的羊腿,轻声说道:“孩子,我来给你送吃的。你饿不饿?”
小孩儿默不作声,纹丝不动地站在老虎身边。老边等了一会儿,干脆将手上的羊腿抛了过去。小孩儿依然没有动静,趴在草丛里的老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鼻子在羊腿上嗅了一圈,张开血盆大口咬了下去。
老边凭着晃动晦暗的火光,仔细观察着眼前的一孩一虎;此刻老虎大嚼着羊肉,硕大的虎头偶尔抬起来看看小孩儿,目光中似乎还带着一丝询问。小孩儿拍拍老虎的额顶,老虎便不再理他,继续啃食着羊肉。简单的动作当中,彷佛就已经做了无数的交流——这是一个奇异的组合,人虎之间有着旁人所不能理解的默契。
老边能感觉到对面的小孩儿稍稍去了些警惕之意,于是又上前几步,离得老虎更近了一些;身后的北宫伯玉吓了一跳,焦急地低声喊道:“老边,回来,快回来。”他尽力压低着声音,生怕激怒了对面的老虎。“所有人听着,弓箭上弦,一有不对就给我射死那老虎。”
“不要妄动,都不许动手。伯玉,让你的人靠后些。”老边朝身后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反而又向小孩儿靠近了几步。“你叫什么?”老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更平和一些。
小孩儿茫然不解,摇了摇头,似乎听不懂。
老边微笑着指了指自己,他感觉到小孩儿的目光很凌厉,在夜间也应该能看到自己的动作;“我叫边章。他们都叫我老边。”他摆着头朝后面示意,把躲在树后边的几个朋友介绍给小孩儿。
小孩儿有了些反应,疑惑地伸手指了指老边,就像老边刚才自己指着自己。
老边笑着点了点头,“老边。”
“老……老……边?”
“对,你也可以这么叫我。”老边越发高兴起来,“你叫什么?”
小孩儿又沉默了。老边急的开始手脚并用,指手画脚地用肢体配合自己的语言:“你,你——叫——什——么?”
小孩儿突然指了指老虎脚边,“草……草……不好。”他将手指移到老虎前爪的伤口处,“药,血……”
老边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老虎脚边一滩被揉碎的草叶,虎爪上的伤口却已经止了血。他费了老大的劲才明白了小孩的意思,那老虎伤了腿爪,进山之后不久就难以行动,小孩儿采了些草药之类的东西,或许就是老虎自救的本能,想用草止血,不能奏效,那小孩儿又趁黑摸进营地,看见了老边治伤的过程,于是想到讨了药来治老虎。这药粉止血功效颇好,对老虎竟也有效,现在老虎已经止了血了。
老边和小孩儿就这样比划着开始了艰难的交流,却把身后的北宫伯玉、李文侯等人看的目瞪口等。最后,一声老虎的吼叫将两人的交流打断了。一只羊腿,已经被老虎啃得精光,连骨头都嚼碎成几段,可惜,似乎老虎还没有吃饱,一双大眼直盯着老边,将他吓出一身冷汗来。直到小孩抚摸着老虎的额顶将它安抚下来,老边才结结巴巴提出一个让所有人吓得跳起来的建议:“不够的话,我那里还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