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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会生来带着原罪吗?
从小,叶思北就在思考这个问题。
从她记事起,她就感觉自己总在做错事,她妈妈说因为生了她,所以必须再生一个孩子,于是她本来是小学老师的父亲丢了工作。
其他人说,她太野,说话声音太大,不喜欢做家务,小小年纪就会打扮。
她会因为想要一个娃娃被打,会因为站在小摊前看着别人画糖人被骂。
小时候她总想,应当是自己做错了事,所以才受到惩罚。
可现在她却有些茫然了,为什么一个人,只是想正常的活着,都是错的呢?
叶思北坐在地上,呆呆看着面前的酒瓶。
她满脑子里都是秦南的话,她从来没想过,有一个人的言语,能这么深地刻在另一个人脑子里。
他的每一个字,甚至说话时的表情,她都能完全复刻。
“你只是正常的上班、穿衣服、工作、回家,你有什么错?”
她也想回答这个问题。
她有什么错?
可是她在人生追溯里发现,人生好像从不因对错来判定是否接受惩罚。
就像要生叶念文的是他的父母,可最后他们都说有错的是她。
她永远没有办法逃脱“错误”这件事。
给钱给叶念文是错,不给是错,喝下酒后出了事是错,不喝是错,怀孕对于公司是错,不生对于丈夫也是错。
她感觉自己是走在了一条断头路上,前面无路可走,后面路已崩塌,往哪儿走都是错。
贷款、离婚、性侵、失业、酗酒、抽烟……
叶思北看着满桌酒瓶,她完全认不出来这里是她家。
其实秦南说得对,未来她会像秦南所说,要用一生去治愈这个伤口,无穷无尽的痛苦,最后换回一句别人说,叶思北是个烂人。
就像过去,费尽心力,也没有任何人会喜欢她。
她奋力挣扎时,父母说她叛逆忤逆,社会说她心比天高。
她放弃颓然时,父母说她无能软弱,社会说她可悲可怜。
余下的人生,没有半点光辉,也没有任何期盼。
只有指责、议论、惩罚。
想到余生,叶思北闭上眼睛,心上有什么骤然决堤,压抑的所有奔涌而来,让她无法承受。
有一个在心底响了起来。
结束吧。
当一切结束,就不用再面对,再思考。
这个念头响起,她居然有种意料中的释然。
她抱着自己缓了缓,抬手擦了眼泪,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她想,她不能走得太狼狈,如果走,至少最后也该体面地离开。
她起身收起了所有酒瓶,打扫干屋子,扔掉了烟,把所有东西复原,然后打开窗户窗帘,让阳光洒落进房间。
她洗澡,吹干头发,认认真真扎好,然后换上一件整洁的衬衣,看上去干干净净,好像她高三刚考上大学那样。
她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她终于在时隔多年后,从自己眼里看到光,她静静注视很久,笑起来,觉得这样很好。
然后她打开门,走上了天台。
此时已近日暮,她推开安全门到天台上时,一阵凉风吹过,她不自觉颤了一下。
她觉得内心特别平静,无端端竟然生出了几分轻松。
她从来没发现自己的身体这么轻盈、自己的内心这么松快,这让她所有感知都变得敏锐,从安全门走到天台的过程,她感觉整个世界有着久别的丰富。
她闻到风里的味道,感受温度里夹杂着的水汽,听见远处的喧嚣,看见远处太阳隐藏在山后,整个山体度了一层霞光。
远处有车声、小卖部喇叭声、女人辅导孩子的骂人声……
这一切都让世界充满了令人留恋的烟火气息。
她站在围栏边,朝着远处望过去。
夕阳照在整个城市,美丽又温柔,她突然涌起了一份说不出的留恋。
可是这是属于城市的,一想到未来可能的一切,她又觉得,自己必须要和它们说再见。
她从一个有台阶的地方爬上围栏,蹲在上面,朝下一望,一种本能的恐惧油然而生。
她呼吸不由得快起来,有几分晕眩。她不管给自己打气,可是却还是死死抓着栏杆,不敢动弹。
她不敢跳。
她怕死。
那一刻,她清晰的感知到,自己这强烈的求生欲。
可是她也不敢下来。
她怕活。
她蹲在围栏上挣扎,那是她一生距离生死最近的一刻,她死死抓着围栏上的铁栏杆,整个人绷紧了身子颤抖,眼泪扑簌而落。
无数念头在她脑海中挣扎,无数回忆在她脑海中闪现。
“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秦南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来。
“你只要赢一次。”
赢一次,你就会知道人生有无数可能。
可如果输了呢?
所有可能产生的痛苦如海啸涌入,她在网上看见过的所有话全部替换成她的名字。
惊恐和痛苦令她所有肌肉绷紧,然而这时候,夜幕降临,这个城市所有路灯接连点亮。
叶思北抬起头,她看着这个城市像是上天给她的一个礼物,徐徐展开在她面前。
车流穿梭不息,城市灯火通明。小贩在街上支起摊子,一个个霓虹招牌也在夜色中亮起自己的名字。
如果输了,就是往前一步。
可是,如果赢了呢?
风带着各家各户做饭的香气飘到高楼,叶思北愣愣看着这个城市。
赢了,可能,她就可以拥有很好的未来了呀。
她也想赢,也想好好生活,想大胆对所有人说不,想告诉全世界她没错。
谁生来就想卑躬屈膝于人世,不过都是砸碎脊骨匍匐。
那一刻,她清晰意识到——
她不是想死,她是想好好活。
她的生命始终追寻着璀璨的太阳,无论追求的是生存还是死亡。
向死而生,亦是求生。
***??***
夜幕降临的时候,叶家正热热闹闹的忙活着。
两室的一楼小房里,叶家夫妇在厨房炒菜切菜,赵楚楚在一旁帮忙,叶念文坐在客厅,一言不发。
秦南骂完他后,就和他分开,让他自己离开。他独自回到家里,等着叶思北和秦南的到来。
好不容易家里一起吃顿饭,叶家老两口很是高兴,等菜快做好了,黄桂芬才想起来:“思北怎么还没来啊?快给她打电话呀。”
没有人回应她,黄桂芬从厨房探出头,喝了一声:“叶念文!”
“哦,”叶念文回过神,赶紧拿出手机,“我这就打。”
“也不知道一天在干些什么,”黄桂芬见叶念文晃神,皱了皱眉头,“魂不守舍的。”
说着,黄桂芬用筷子从锅里夹了一块红烧肉咬了一口,笑起来:“今天这肉可以呀。”
叶念文给叶思北打了电话,响了许久,也没有人接。
叶念文愣了愣,一时有些心慌起来,赶紧又打第二个。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可能性,慌忙起身:“妈,我去找一下。”
听到这话,黄桂芬扭过头:“急什么呀?再多打一下,她经常不接电话,耳朵聋了一样。”
叶念文没理会黄桂芬,疯了一般跑出院子,刚出门,就看见叶思北走在巷子里。
叶念文停住步子,叶思北抬头,两人目光对视刹那,叶念文从那双眼睛中看到了一种难言的透彻和平静。
“姐……”
叶念文迟疑着,他想问她有没有发生什么,可叶思北站在这里,也就意味着他的那些猜想没有发生。
他庆幸又懊恼,稳了稳情绪,让开路挤出笑容:“姐,妈做好饭了,赶紧进去吃吧。”
叶思北笑着点了点头,好像早上一切都没发生过,往前走过去。
等到了屋里,叶领正在摆放碗筷,看见叶思北和叶念文一起进来,他笑起来:“哟,这么快?”
说着,他才发现叶思北只有一个人,脸色变了变:“秦南呢?”
“爸,”秦南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大家一起看过去,他朝着一家人点点头,“妈,念文,楚楚。”
叶思北回头看他,秦南走到她身边,仿佛是知道她要做什么一般:“进去吧。”
赵楚楚听见声音,高兴回头:“姐,南哥。”
说着,赵楚楚端着菜出来,招呼着两人:“快坐下,阿姨今天做了好多好吃的。”
“对对对,”黄桂芬回头看了秦南一眼,“我今天还专门做了红烧肉,思北,这可是专门为你做的。秦南,你也赶紧坐吧。”
安排好位置,菜端上来,一家人一一坐下,赵楚楚殷勤给所有人倒酒,黄桂芬高兴夸赞着赵楚楚的懂事贤惠。
一家人其乐融融,好像极为和谐。
等酒倒好之后,黄桂芬看了叶领一眼,催促他:“老叶,你先说点什么。”
作为一家之主和今天的寿星,开场自然要由他来,他看上去极为高兴,拍了拍大腿,想了一会儿,才开口。
“今天是我生日,以前我从来不喜欢搞这些,看不惯,觉得人家就是浪费钱。而且人嘛,老一岁,也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儿,也就从来没搞过这些。现在我年纪大了,儿女都成家了,心理负担小了以后,突然就觉得其实过个生日也挺好,这样也就能找个理由让大家都聚一聚。”
说着,叶领笑起来,他举起酒杯:“这两年,最高兴的事儿就两件,一件是去年,思北和秦南结婚,”叶领看向秦南,语重心长,“能把思北交给你,以后拜托你照顾,是我做的最好的决定,也希望你和思北能好好走下去。思北嫁给你,以后就是你们老秦家人,有什么问题就解决,有什么困难就面对,夫妻之间,最看重的就是个‘稳’字,以后要好好照顾她,尊重她,关爱她,不要辜负我们两老对你们的期许。爸妈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叶领半是敲打、半是请求和秦南说完,便将杯子递了过去。秦南赶紧从旁取了酒,酒杯挨着叶领一半碰了碰,低低应了声:“明白。”
叶领看着秦南的态度,放下心来,他又转头看向叶念文和赵楚楚:“这第二件高兴的事儿,就是今年,念文和楚楚能在一起。买房、订婚,今年把婚期定了,以后楚楚就是咱们家人,我和桂芬这一辈子,也就圆满了。”
叶领将酒杯递向叶念文和赵楚楚的方向,这话说得赵楚楚有些羞涩,她悄悄看了一眼叶念文,叶念文面上看不出表情,他拿了酒杯,和赵楚楚一起同叶领碰了一下。
等说完两个孩子的事儿,叶领高兴取了筷子:“行,吃饭吧。”
一家人有说有笑吃起饭,饭过大半,赵楚楚率先取了一杯酒,高兴祝叶领:“叶叔叔,我祝您长命百岁,身体健□□日快乐!”
说着,赵楚楚喝了一杯。
叶领坐在主座上笑:“有心了,谢谢啊。”
赵楚楚开了头,大家都接连站起来给叶领祝酒。
秦南给自己倒了一杯,转头看向叶思北,他举杯看着她,小声又郑重出声:“我敬你。”
叶思北不说话,秦南一饮而尽。
然后轮到他给叶领祝酒,他倒了酒,站起来:“爸,生日快乐,感谢您和妈,让这个世界上有了叶思北。其他我不多说了,让思北说吧。”
他说完,和叶领碰杯,等他坐下后,满桌就只剩下了叶思北。
所有人看向她,等她的祝福。
叶思北的酒杯是空的,她从旁边拿了酒瓶,倒了第一杯酒:“第一杯酒,祝爸爸身体健康。”
说着,叶思北喝了下去。
“还有第二杯啊?”叶领喝得多了点,他开着玩笑,“第二杯酒祝我什么?”
叶思北没有回应,她倒了第二杯酒,双手举起杯子,郑重看着叶领:“第二杯,是我要给爸妈道歉,我打小爱惹麻烦,希望爸妈见谅。”
听到这话,黄桂芬直觉不好,她看着叶思北又一口饮尽杯子里的酒,赶紧招呼叶思北:“哎呀又不是在外面,搞这一套做什么,你喝多了,赶紧去休息。”
“第三杯,”叶思北倒完酒,却是抬头看向秦南,“我敬我自己。我想好了,”她有些拘谨的面容上忍不住带了几分笑,“我想赢一次。”
“思北,”叶领有些看不明白,“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爸,”叶思北转头看向叶领,言语间带了歉意,“对不起,我得提前和您说一声,今年念文的婚期可能需要改一下。当然不改也行,都看你们的安排。”
“叶思北!”
黄桂芬站起来,想去拉叶思北,秦南却先她一步起身挡住了她的去路,安抚黄桂芬:“妈,您先坐,先听思北说。”
“这件事,我本来一直想瞒着,我想着,瞒着,我就可以躲过很多流言蜚语,可以好好生活,可以不改变原来的生活轨迹,稳稳当当走下去。”
她一一看过众人,说得郑重认真。
“可现在我发现,不行。”
“我过不了我心里那个坎儿。”叶思北抬手放在胸口,“我不敢说话,不敢报警,其实就是因为我觉得我错了,我要受到惩罚,可其实我真正的心里,又不是这么想的。于是我每天很矛盾,一面怀疑自己,谴责自己,一面觉得不公,我明明是受害者,为什么我连报警都不敢。我痛苦,我难受,我把自己生活过得一团糟。我根本不可能像没事情发生过一样生活。”
“而且我也想明白了,以前的生活本来也不对,我不该这么活着,也不想这么活下去。”
“姐……”赵楚楚看看叶思北,又看看叶念文,“你到底……”
“4月9号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到家。”
叶思北看向赵楚楚,赵楚楚愣在原地。
“那天清晨我醒过来,就在芦苇地,”叶思北说起来,语调忍不住有些颤抖,可她强撑着自己,看向叶领,“我被□□了。”
这话说出来,世界好像都定格在这一刻。
叶领震惊看着叶思北,叶念文低着头不敢抬头,黄桂芬不知所措,赵楚楚彻底发懵,而秦南站在一旁注视着她,眼里全是她。
叶思北看着这一群人,一字一句开口:“我要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