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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些话,只能放在心里想,当然不能在刘秉言的面前,直指齐王之非。自己现下毕竟还算是齐王阵营的一份子,许多事情还要依靠齐王在京中周旋,这时候和齐王产生分歧可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秦禝没有多说,只是很深沉地点一点头:“,知道了。”
“嗯,这些还是明的,另有一股暗的,也叫人头疼。”刘秉言望着他说,“不过对你而言,倒又不见得是坏事了。”
哦?秦禝不由大感兴趣,再替刘秉言斟满一杯,等着他说下去。
暗的一股,起源于对曾继尧的嫉妒和不满,因此连带着对力撑曾继尧的齐王,也有些意见,认为他过于倚重曾继尧,把别的人冷落了。
头一个感到被冷落的人,就是诚郡王—此人乃是勋贵集团的代表人物。他的不满,源于朝廷一道命曾继尧移师会剿马匪的上谕,这是他本来为勋贵集团争取的活计,现在给了曾继尧,所以他认为自己以郡王之尊,却还被曾继尧抢了风头,是一件十分丢面子的事情。
而京中的勋贵,则多对曾氏兄弟和其麾下的官员的大获封赏,愤愤不平。他们并不念及这些人在最初的艰难,百战功高,反而认为武勋集团曾经的风光,现在都被他们的光焰掩了过去。加上曾继全在江宁城内的恣意妄为,更是为这班人抓住了口实,不免拿来大做文章。
好在还有一个秦禝,还有一支顶着“京营”帽子的龙武军。在他们看来。即使没有曾继全的大军。拿这支龙武军去打江宁。也照样是唾手可下!因此他们不觉得老军的富贵是应得的,反而认为曾继全的老军是赚了绝大的便宜。
这两股势力合拢,就在京里形成了一股敌视曾继尧的暗流。奇怪的是,亦有相当不少的地方或者寒门出身的京官,与他们持相同的意见,甚至还提出了一个更加耸人听闻的说法,那就是曾继尧的势力,实在已经到了“动摇国本”的地步。
仔细想一想。他们的看法,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如今的曾继尧实授着两江总督也就罢了,然则地方上各处督抚和总兵们,都或多或少的和曾继尧有关系,不是曾继尧的门生,就是经由曾继尧举荐的。这也就导致了曾继尧在国朝的影响力巨大。从夏朝开国一来,从不曾有过这样的人。
不过,怎么说对我不是坏事呢?秦禝想,不知刘秉言所指的是什么。
“文俭,这一回你能够压过曾继全,晋封侯爵,当然是太后的恩典,王爷的提携。不过除了这个之外,你知道谁是最高兴的?”
秦禝的心里一虚,心说那自然是我家大宅里面的一对嫂子。
“是谁呢?”
“就是我上面说的那一班人,他们以为太后和王爷的这个决定,没有让曾家兄弟专美,英明之至!”刘秉言笑一笑。
勋贵集团现在以诚郡王仁寿为首,诚郡王这个人,并不糊涂,在王爷之中,可称干练,偏偏对那些地方官,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而把秦禝当作招牌,尽日挂在嘴边,只要跟人设谈于内室,多喝两杯之后,便不免吹得天花乱坠。
原来还有这样一班人在捧自己,然而福耶?祸耶?秦禝看着刘秉言脸上那一丝狡黠的笑容,一时无话可说。
这几日,刘秉言都是由赵定国陪着,各处去游山看水。两个人都是有功名的文人,又都是熟识军务,因此极是谈得来。
胡夫人亲自带了两架车,来把“妹子”白沐箐接走了。现在的龙武军衙门,已经改做了江苏巡抚衙门,后院的厢房,由韩水带着一帮下人,拾缀得焕然一新,正厢房更是弄得披红挂彩,等着给侯爷做合欢的新房用。
秦禝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摇了摇头,白沐箐不在,这个院子果然便少了那一份温暖和活泼。
他还是回到自己住惯的西厢房里,半靠在床上,一个人静静地想心事。
自己穿越过来,一晃已是将近三年了。
当初的一个边军小卒,在灵州里待了三个多月,混了一个营校尉的位子。而从开拔到云河,到那场惊心动魄的政变,再到升任御前侍卫,又花了几个月的时间。
接下来的两三个月,是在京城里的官场上打滚,直到自请由武职转为文官,提调自己那一支骑军,南下申城。从出京的时候算起,到现在身为三等候,江苏巡抚,花费的时间是一年半有多。
还不错,他默默对自己说,该抓的机会,都抓住了。到目前为止,自己还只能被称为是一个投机者,如果单就这个而言,是成功的。
手下的龙武军,已经上了三万人的规模。算上水师的话,不惟兵强马壮,而且单以战力而论,对垒国内的任何一支军队,虽不敢言胜。但是守成却绰绰有余。
文官的班底,也算是有了一个小小的雏形。赵定国、沈继轩、杨秣、叶雨林、这几个人人都当得起一个“能员”的考语。
地盘?江苏,天下粮仓也——“苏常熟,天下足”,不是白说的。申城,关银充沛也,现在战事一平,这个钱柜,还会变得更加充盈。
京城里面,有两宫的信任,有齐王的提携,有彭睿孞、刘秉言这一班位居机要的朋友,如今又多了一班亲贵的支持。
那么,自己是不是可以开始向一个改造者转变了呢?
龙武军强归强,那得看跟谁比,如果对阵上动辄数十万大军的北蛮,只怕还不是一个数量级的。????秦禝的双眸,清澈明亮,思索这接下来自己该何去何从。
直到想起自己的“后宅”,才开始有些含糊起来。
纳白沐箐为妾这件事,该写封信,告诉京里的嫂子了,想来她亦不会吃醋,而是会替自己高兴吧。
至于那位西太后,这次让自己一俟安顿停当,就回京陛见,有没有别的意思在里头呢?反正要谈军事也好,谈政事也好,只要不提前事,那就万事大吉。
他缓缓将一张雪白的薛涛笺铺开在案上,提笔濡墨,写自请陛见的折稿。
“臣江苏巡抚秦禝谨奏:臣离京远矣,效命于外,屡被特恩,恋主之意,日久日深。恭请于江苏事务逐一落定后,星驰北阙,匍叩圣颜。敬聆训示,使诸事有所遵循,实于公务亦有裨益也。为此恭折,奏恳伏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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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索完事情,把奏折写完,秦禝朝门外喊道。
“韩水——!”
等到韩水伺候他换了一身轻衣小袍,听差又端了一盆凉水来抹扯了一番,才算舒服了,透一口气,把凉了的茶拿起来一口喝尽。
“爷,再过五天,就是喜曰子了。”韩水低眉垂眼地提醒他,“白姑娘就要进门了。”
“唔……”秦禝嘴里嚼着茶叶,翻了翻眼睛,“要我做什么?”
“小人不知道。”韩水仍旧是很恭顺地说,“想来是做新郎。”
“……知道了。”秦禝啼笑皆非,无可奈何地说。等到韩水走了,才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取过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看着上面一个个待办的事项。秦禝知道一刻也等不得了。一步也错不得。
现在的江苏,人、财、物、兵,无不就手,再加上一个申城,是最好的窗口。而朝廷对地方上的管制,也因为连年战乱,出现了一个难得的空窗期——固然对大员的任命上仍是抓得极紧,但兴办的事务这一项上,只要以军务为号召,无不准许。地方督抚日渐权重,已是不争的事实。
好机会,秦禝对自己说。他决心要拿出自己全部的智慧,所有的历史知识,把这件事情做成它。
至于京中的“新政之争”,那是题中应有之意。亲贵如云,高官如雨,这样的地方,桎梏沉重,本来就不是开展新政最合适的地方。
管制最松的地方,往往才是最容易发生变革的地方。
齐王不容易,秦禝听说,京城里面,已经有人在大街上张了无头贴,把朝廷、齐王、中枢,都一并骂了进去。一时在大街小巷轰传,说明不惟是一帮保守的大臣反对新政,连一般的老百姓,对新政的感官,也都不大好。
秦禝心想,说这个时候“民智未开”,大约不能算错。
因此对于齐王。他抱有一份同情,因为齐王办新政,颇有一处无奈的地方,就是所办的事情,一时见不到成效——新政的各项政策,在保守派看来,这些东西,改又如何,不改又如何?
这些人,不惟顽固保守,而且最擅长一件事情。那就是对没见到的,抵死不认。总之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死心。对付这样的人,秦禝亦有自己的法子——你说你的,我干我的,决不去做是非对错的口舌之争,干了再说。若是出了漏子,事后另想法子去弥缝。只要在两宫和齐王那里的根基不倒,那就总是可以圆得回来的。
不论什么事,只要能先办一个样子出来,再拿去说服人,再拿去推广,就要容易的多。????说起来,两宫和齐王要召他回京,不乏要以他的谏言,来对抗保守派的意思。
现在也是一样,秦禝心想,我要用自己的法子。
作为一个现代人,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我就要让这个时代,跟随我的脚步。
不过兴办新政,原是要有计较而操守又好的人,才能真正把事情做起来。
一想起操守这两个字,秦禝头疼得很,而且打心里发憷——这真正是个绝大的难题,偏偏又不是一时三刻能够解决的事情。大体来说,凡是原来从官场里混出来的,那就多半不敢恭维,真正像赵定国那样,清廉到一介不取的人,凤毛麟角。
每念至此,秦禝都不免沮丧,因为就连他自己,只怕也不是单靠那一份养廉银子就能够活下来的。他固然不是奢靡无度的人,不过若要让他学海瑞,一清如水,那也不肯——就现在,京里面还养着嫂子,这里眼见得又要纳一个美娇娘进宅。他的脾气,又是大方爽快的一类,因此要维持这样的排场,也不是小数。
夏国的官员,名义上的正俸极低,巡抚一年只有一百六十两,简直到了可以饿死人的地步。不过好在有一项养廉银,也是正项收入,相比于正俸,要高出几十倍到上百倍。以秦禝的江苏巡抚为例,一年的养廉银子就有一万四千四百两之多。
说是“之多”,细细算下来,每个月一千二百两,其实也不多,因为这里面除了巡抚大人自己和家里的用度之外,还要用在家仆长随的薪饷、来往的应酬、亲戚朋友告帮、以及时不时的赏赐等开销上面。
至于不足之数从哪里来补,那就各有各的法子了。对于秦禝来说,超支的数目不大,这些额外的钱,现下都可以凭靠这剿灭隋匪所得来的钱财支应着。长久之计目前他还在思索。他其实已经预料了,未来他肯定是要截留一部分关银。不仅是为了自用,更是为了自己的计划。
可见老子算不得一个英雄,他在心里琢磨,一个人想要完美无缺,真是难!不过——英雄难过美人关!想到了这个说法,好歹才觉得心里头有了一个安慰,庶几可以自欺欺人了。
次日他就把沈继轩、赵定国等人都喊来交代了一下未来三个月的事项,众人临走前。沈继轩笑道:“大帅请放心,调子定了,余下的我们来办,一定不会耽误。倒是大帅的帖子,是不是该发了?我怕再迟,远一点的兄弟就来不及赶回来。”
“什么帖子?”秦禝难得现出了一丝忸怩之色。其余的几个人,一起嘿嘿笑了起来。
“喜日子就快到了,谁不要来喝一杯侯爷的喜酒?”杨秣给他点破了,“就连胡浩洵的太太,怕也急着要把白姑娘送过来了。”
沈继轩说得不错,大家早就在等着这个喜曰子了。.等到帖子发出去,驻扎在江苏各地的龙武军主官,谁不要回申城来喝这一杯喜酒?都纷纷启程回到申城。准备为秦禝贺喜。
纳妾,娶妻,是两桩不同的事。
娶妻是一桩正事,也是一桩极隆重的大事。以秦禝三等候的身份,一旦娶妻,则典礼之曰,他这些军中兄弟未必全都够资格参加。
而纳妾则不同,这是源于礼制上妻妾身份的不相等。也就是说,妾的权力固然要少一些,但义务也要少一些。
因此,纳妾是一桩轻松的事,是一桩喜事,也是一桩热闹事,更是一桩有趣的事,大家当然要来凑热闹。
但是熟悉秦禝的人却知道,他跟白沐箐之间的情分,非比寻常!大约只是碍于体制所限,不得不让白沐箐屈居一个妾的名分,而且秦禝还没有娶妻,白沐箐的身份与正室亦相差无几,所以谁也不敢轻忽。
另有一桩,就是白姑娘是在龙武军最艰苦的时候,举身入衙,算是跟大家有过共患难的一段经历,感情上格外亲近,因此大家都在琢磨着该送些什么东西,让侯爷和未来的白姨太高兴一番。
只有吴椋。真正知根知底,心说京里的大宅大约是内宅,申城的巡抚衙门,则大约是外宅了。
同样在这样想的,还有那位胡夫人,不过她心里面的想法,跟吴椋他们,又不全是一回事。“我这么一个细皮嫩肉的妹子,要拿去便宜秦老爷了。”漂亮的胡夫人搂着刚刚出浴,才抹干了身上水渍的白沐箐,在她耳边小声笑道,“真正是身娇肉贵。”
胡夫人的身份,是姐姐,又像是嫂子。江南人家的风俗,新娘子出阁的时候,从内到外,都是由家里的女眷来替她穿衣打扮,因此出嫁前一夜,两个人是睡在一起的。而这份活计,由嫂子来做最为合适,因为常常还要负有教导人伦之礼的责任。
“阿姐,不兴……这样羞人家。”虽然大家都是女人,但白沐箐还是红了脸,并紧双腿坐在床沿上,雪白的身子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羞怯,微微颤抖。床上放着一条红绫,一件红色的小衣,都是给新嫁娘准备的。
胡夫人一笑,拿起旁边的那束红绫抹胸,在胸前替她比了一比。待到白沐箐举起了双臂,笑着替她把亵衣穿起,在她小腹上轻轻拍了拍,笑道:“秦侯爷是个福气人,你进了他的门,自然也有好福气,早些替他养个娃娃。”
这是善祷,白沐箐红着脸谢了。
“妹子,沈先生特意嘱咐我,让你穿了红裙上轿子,”胡夫人说正事了,“你懂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嫁娶的时候,只有正室才可穿红裙,这个自然是懂的。但白沐箐不肯说,只是红了脸摇头。
“我们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人儿,嫁给他做侧室,当然是委屈的。”胡夫人依然搂着她说,“不过他是侯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好就好在你这位老爷知道心疼人,晓得你的这份委屈。有这样一个表示,也就算是情深意重了,至少在申城,他是拿你做当家的人来看。”
秦禝的心,白沐箐是理会得的,自有一份甜蜜在心里头。偏着头想了想,说道:“阿姐,不知道他将来,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太太?”
“他才二十出头,就已经封了侯。我听胡浩洵说,大夏这一百年来,从没出过这么年轻的侯爷,以后说不定还要封公!说不定封王也不是不可能”-胡夫人说道,“照道理说,总会娶个门当户对的,不过不管他将来娶哪一个,那都是在京里。我看他的意思,多半是要把你放在申城。”
“放在申城?”
“就是另设一个外宅,妻妾不相见。做妾的那一位,除了没有正室的名分之外,其他的比照正室,也算是专辖一地。”
白沐箐心想,难怪他让我穿红裙子,莫非真的有这样的心思?可是再想一想,这一年多来,秦禝实在是权势曰增,将来果真要封公封王的话,三妻四妾都不在话下,这样的布置,真能做成一个长局么?
“阿姐,走一步,看一步,”白沐箐羞涩地说,“我也不想什么正室的待遇,只要他心里有我这个人,也就是了。”
“他自然是重情义的人!只是……”胡夫人犹豫了一下,没说下去。
“阿姐,你想说什么?”
“我跟你说了吧,我看你家这位秦侯爷,其实是个风流姓子!在申城这一年多,忍得住没有去掂花惹草,实在不容易。”胡夫人柔声对白沐箐说道,“你嫁过去,不要想着管住他的人,要紧的是收拢他的心。”
“怎么叫做收拢他的心呢?”
“男人呢,就好比一架风筝,吹东风就往东边跑,吹西风就往西边跑,可是不管怎么跑,那根线还是在你手里!只要是该扯的时候扯一扯,还是会乖乖地回到你身边来。不过放风筝,放风筝,说来说去,到底还有一个‘放’字,若是一直绷得紧紧,一丝也不让他跑,那没准连线都要绷断,就不晓得会飞到哪里去了。”
这是委婉的提醒,然而这一点,白沐箐的心里已经有数了。跟秦禝相处这一年,她自信已经摸透了他的姓子——不能说是个品行端方的君子,却是极有良心的一个人。她有把握,一定能象阿姐说的那样,让他的一颗心,拴在自己身上。
虽然如此,却不肯说破,只是笑着问胡夫人:“那你管姐夫,也是这样管么?”
“你说的不错,”胡夫人嫣然一笑,“哪有猫儿不偷腥?只要开饭的时候,敲敲盆子,那只猫晓得回来就好了。”
“阿姐生得这么漂亮,姐夫自然要回来‘开饭’……”白沐箐小声笑道,“不像我,长了一个丑八怪的样子,谁知道人家回不回来开饭呢。”
“啊唷,胆子肥了,敢来吃阿姐的豆腐!”说完这句,那只手示威似的沿着大腿,一直向上摸过去,白沐箐就吃不出劲了,羞得缩成了一团,却被胡夫人搂住了逃不开,
“好啦好啦,知道你面皮薄。”????这一句话讲完,胡夫人转头噗的吹熄了蜡烛,屋子里登时漆黑一片。“早些休息吧,明天可是你的大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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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典礼,是由沈继轩来替秦禝提调,而女家的胡浩洵,亦都是谙熟风俗的人,自然也没有问题。
请客的帖子已经发出去了,单子也是沈继轩所拟。秦禝原本只想请些最亲近的人来闹一闹,然而身为巡抚,才发现这是做不到的事情,否则请谁不请谁,会弄出很大的麻烦,于是把沈继轩的名单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还是只得“准予所请”。
这一天里,客人的先来后到,也有很深的学问在里面。照常来说,第一批总是最熟识的朋友和同僚最先到达,或是帮着张罗一些杂事,或是代替主人,招呼后来的宾客。然后是属下的官员,自己估量关系亲近的程度,先后到达。最后则是上司,自顾身份,当然要压轴出场,而且需要做主人的亲自迎接。
这套东西,从不见载于明典,然而官场中人,个个熟知,绝不会乱了时间和顺序,算是一种不言自明的潜规则。
可是在秦禝来说,则不免多少有一些尴尬——上司是没有了,只有一个刘秉言,以吏部侍郎,宣旨钦差的身份,预定了一个首客的位子。朋友亦没有——放眼江苏,又是只有一个刘秉言算是平交的朋友,然而以他的身份,哪能让他早早来招呼客人?
秦禝呆呆地想,不知老子这两年是怎么混的,混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结果,最先上门的是张旷和梁熄——还在骑军的时候,两人就一直以秦禝的亲信自居。这一回。梁熄扳着指头算了算,自觉该是轮到自己先到,于是拉上张旷一起,早早地道巡抚衙门来报到。
还真是来“报到”了——秦禝看见他们俩,先就一呆,愣愣地问:“你们两个,要来做什么?”
这样的喜日子,固然要穿得齐整。不能太过随便,可是无论如何也该穿便服的。然而眼前的这两位,也不怕热,全套官服穿起。
“我们来替大帅帮忙。”张旷得意洋洋地说,“大帅您想啊,您封了侯爷,今天又是大喜的日子。我们穿这一身来替您张罗,这多隆重?才衬得起您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
这两个粗胚!秦禝哭笑不得。还没想好该怎么跟他们说,却见张旷又掏出了一个红封包,双手奉上。
张旷贼笑兮兮地说道,“大帅,这一点钱,请大帅给姨太太打一副头面。”
梁熄不如张旷那么厚颜无耻,此刻有样学样,也拿出一个红封包,笨拙地说道:“也……也给姨太太打头面。”
“唔?唔?请帖上不是写了,一切礼品礼金,敬谢不敏?”
“写归写,送归送嘛。”张旷还是那一副天经地义的口气。
“嘿嘿。”秦禝干笑一声,双手一背,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手下的这两位一品大员。
叶雨林也到得早,在街口就下了轿子,招呼拿着东西的两名长随跟在身后,步履安稳,向巡抚衙门的侧门走去。
他现在已经是苏州长史了。升了从四品,至于刺史一职,李纪德这还没动身呢不是,而这一切,都是拜当初替秦禝帮办衙务,尽心尽力所赐。一方面要感谢现在的秦禝的赏识和提拔,一方面自忖跟秦禝是共过患难的人,想来亦当得起亲信二字,于是要到得早一点,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至于贺礼,他到底是个文人,因此不像张旷们那么直愣愣地送钱,而是精心挑选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名家字画,另一样是一尊五寸高的白玉观音。两样东西都算得上是应时应景,想来大帅一定会满意的。
还没走到侧门,已经看见除了站班的亲兵和迎客的管家韩水之外,门口两旁靠墙的地方,还一边站了一个人,都穿着三品的武官袍服!
“老叶!老叶!”没等叶雨林回过味来,张旷已经喊开了。
“梁将军,张将军,”叶雨林快步走过来,已经看清楚了。心说大帅的这帮弟兄真是忠心耿耿,大热的天,全套公服替他在这里站规矩迎客,也未免太隆重了。只是奇怪,怎么两个人都把大帽子拿在手里。
“老叶,大喜的日子,你怎么空着手来了?”张旷打量着叶雨林,笑得莫测高深。
“怎么能空手,”叶雨林从长随手里接过东西,笑嘻嘻地说,“自然要略备薄礼。”
“帖子上不是写了,一切礼品礼金,敬谢不敏?”
“写归写,送归送嘛,”叶雨林不明白张旷这是演的哪一出,“你也太小瞧我了,这点规矩,难道我还不明白?”
“好,好,老叶你挑的一定是好东西。”张旷连连点头,“快送进去吧,秦禝正等在里头呢。”
叶雨林含笑哈一哈腰,迈步就要进门,却又被梁熄叫住了。
“老叶,你别听老张瞎说,他这是冤你呢,”梁熄不像张旷那么多花样,苦着脸说道,“你的东西送进去,非吃一顿挂落不可。”
“这……”叶雨林愕然,看看张旷,又看看梁熄,“那你们二位……?”
“我们……”张旷迟疑了一下,才老老实实地说道,“是在这儿罚站。”
叶雨林大吃一惊。转身把捧着的东西往长随手里一塞。连连扬手:“走!走!”
等长随走出几步。叶雨林却又把他叫了回来,在耳边叮嘱了几句,这才跟做贼似的,溜进了侧门。
张旷和梁熄,则在门口站够了半个点,才被秦禝派吴椋叫了回去。再见到秦禝,梁熄不免讷讷的,张旷却毫无愧色。从听差带来的衣包里取了便服换上,该干什么还是照样干什么。
这一回,再进巡抚衙门的官,人人便都是两手空空,见了面,相互尴尬一笑,心说多亏了叶雨林的长随守在街口通消息,不然怕要出洋相了。
毕竟是喜日子,这一场小小的风波,很快便消弭无形了。巡抚衙门的侧厅之中。高堂满座,大家给抚台,秦禝升了江苏巡抚,当得起一声抚台。道过了喜。便都到这里来等宴。武官由张旷来招呼,文官由叶雨林来款待,一屋子人坐着喝茶,谈笑风生,真是热闹极了。直到送亲的队伍到了,大家这才涌出来,要看新娘子。
送亲的队伍,是由胡浩洵的府上发轿,从北门进城,一直逶迤行到这里。一共四顶轿子簇拥着花轿,前后则以吴椋麾下的亲军营骑兵护送,端庄大气,却不事铺张,一路之上亦不用鼓乐,直到轿子抬进了巡抚衙门,才响了一段喜气洋洋的唢呐,宣告新娘的到达。
这都是沈继轩与胡浩洵商量好的,既符合秦禝现时的身份,又至于弄得奢华吵闹,否则以胡浩洵的做派,必定拉起喧天的排场,那就不是秦禝的本意了。
此时的天色,在将黑未黑之间,整个巡抚衙门,檐上宫灯,堂上红烛,尽是一派喜意。一身红妆的白沐箐,披了红盖头,由“阿姐”扶着下了轿,裙裾不动,袅袅进了花厅——喜典和喜宴,都要在这里办。
花厅正中的案子围了红布桌围,红烛交辉,案子上供的则是一副五色缂丝的和合之仙,精美异常。秦禝作为新郎,多少有些忸怩地站在案子前,待到众人将新娘子送到面前,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伸手将软缎盖头一揭,终于又见到了白沐箐那张含羞带笑,白里透红的俏脸。
“行礼——”司仪拖长了嗓子,喊了一声。
这个“行礼”,却不能如抚台大人所想的那样接吻,而是做妾的,要给“新郎老爷”磕头。白沐箐向秦禝凝望一眼,款款地跪了下去,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老爷”,柔呢婉转,让秦禝霎时回想起初见时的惊艳。
有这一想,便不肯按照礼仪,坐到椅子上去受她这一跪,而是长揖还礼,接着便亲手将她搀了起来。两旁的宾客见了,都是啧啧赞叹,心说抚台跟白姨太两个,真是情义敦厚,看来早生贵子是一定能够的了。
典礼事毕,喜宴开张,饶是秦禝的酒量“卓尔不凡”,一圈敬下来,亦不免喝得晕晕乎的,这一夜,秦禝却没像第一次那样急色,却是格外温柔体贴,让新娘初领房中之乐。
一觉醒来,天色已亮,由白沐箐伺候着穿好衣服,相视一笑。再携了她的手,推开厢门,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舒爽异常,只觉人生得意,莫过于此。
便在此时,见到白沐箐原来所住的东厢,房门一开,居然走出一名娇俏玲珑的姑娘来。秦禝大奇之下,念头还没转过来,就听白沐箐扬声笑道:“心柔,来见过老爷。”
“老爷好,阿姐好。”姑娘盈盈一福。虽然已换下了当初穿的红袄子,但眉目如画,清丽绝伦,不是当初他从江阴送回来的杨心柔,又是哪个?
“这……”秦禝完全糊涂了,转头去看白沐箐。
“你带回来的人,怎么好养在别人家里?我带她一起回来了。”白沐箐微笑着说道,“她是我妹子,你要是欺负他,我可不依。”
“唔……唔……”秦禝一时语塞,不过心里倒是明白了。自己多了一个小姨子。
白沐箐把杨心柔带回了家里,还认了她做妹妹,自然是一起住在胡浩洵府上的时候,生出来的感情,在秦禝来说,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一件事。
“也好。”他点了点头。这个事情,虽然怪怪的,不过白沐箐身为巡抚衙门的内当家,不能说连这个主都不让她做。
“心柔,你在胡胡浩洵家里,都做些什么啊?”
“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做。”杨心柔红着脸说道,“我就跟胡夫人学了一些东西。”
“嚯,不简单。能人胡夫人亲自教导你。”
“谢谢老爷。”心柔很懂礼貌地道了谢。
“老爷”两个字,是侍妾对主人的官称,心柔自然随了白沐箐这样叫。秦禝有心让她叫姐夫,再想一想,还是略觉突兀,等以后再说好了。
“嗯,”秦禝笑着说,“不过你有空了,还该跟你白姐姐学两手菜,到了嫁人的时候,那就用得着了。”
“我不嫁人,”杨心柔羞涩地把头一低,“我就跟姐姐在一块。”
这下倒是让秦禝一下子无语了许久。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现在做了新郎,照样还得坐堂办事。他这次把分驻各地的龙武军主官都叫了回来,所为的,不止是一杯喜酒!到了下午,这些军官便都被传到巡抚衙门,在侧厅会议。
这一回,跟昨日里的喜气洋洋不一样,巡抚衙门内外的戒卫,都上了双岗。军官们感受到气氛的凝重,人人在侧厅内端坐。彼此之间只是点头示意,就连最爱耍宝的张旷。也是一言不发。直到秦禝昂然直入,大家起立行了军礼,秦禝摆了摆手,让大家坐下,气氛才稍微活络了一点。
“梁熄,你来说吧。”秦禝向左首的梁熄点点头。
“是。”梁熄欠身应了一声,从身后拿出一个大封袋,把绳扣绕了两绕解开来,取出几页大纸,上面密密麻麻的,不知写着什么。
“张旷!”
“在!”张旷立起身,双脚一并。
“着令骑军,限五日内,赶至松江报到!”
虽然还不能确知是为了什么,但这是军令,张旷毫不犹豫地大声应道:“喏!”
“吴银建!”
“在!”
“着令,除一营留驻常州外,其余各营,限十日内,赶至松江报到!”
“喏!”
“姜泉!穆埕!郑四水!方英勋!刘沫!韦絔!”
“在!”
“着令,除穆埕调两营留驻苏州外,其余各团,限八日内,赶至松江报到!”
“喏!”
这三条命令,等于是将分驻三地的龙武军主力都抽了回来,再加上原先驻扎在松江的龙武军各部,松江一府之内,又要大兵云集了。各个团官都以兴奋的目光彼此相视,心想不知大帅又要去打哪里了,莫非是要跟肖棕樘去抢杭州?
“军令!”丁梁熄大声道。
哗地一声,原本坐下了的军官们霍地起立。
“自今日始,龙武军设师!”梁熄一字一句地念道,“以一团至五团,集成第一师!六团至十团集成第二师!”
“师”的名字,官军不曾有过,但是大家都知道,龙武军之中,现在只有张旷和梁熄能任师官,于是大家又都羡慕地看着他两个,心说这一回他们要出任这个新的“师官”了。
谁知不是!
“着张旷,兼署第一师师官!着姜泉,兼署第二师师官!”
这一下,都大出意外。大家偷眼望去,只见张旷面无表情,姜泉却微微涨红了脸。
这还不算完,丁梁熄又继续宣布下一道军令。
“两师之上,设军团!着梁熄任军团长!原中军营与亲兵营合并,设近卫团,着吴椋任近卫团团官,连同骑军,均由军团直属!”
待到军令宣布完毕,面色如常的,只有梁熄、张旷和沈继轩这三个,见得出是预先便已经知道了,其余的人则面面相觑——而姜泉两个,骤然得了师官的位子,面上的惊讶之色,亦实不下于他人。
六月里的天时,说变就变,头一刻还是晴空万里,这一刻便已是乌云满布,而且有隐隐的雷声自天际传来。巡抚衙门的侧厅之中,光线一时黯淡下来,要由抚衙的亲兵张起大烛,才能继续进行会议。
就在这样紧张凝重的气氛当中,秦禝开口了。
“等到大家都回到松江,各部的军官,还有部队的人数之间,大约还要略作调配。”他微笑着,用很闲适的口吻说道,“‘兵不能闲’,因此现在虽然江苏的仗已经打完了,各位亦不可有分毫懈怠之心。这一次,我请大家回来,在松江集结,是为了好好练一练兵。”
这样大的动作,原来只是为了练兵么?人人心里都存着疑问。堂上的这些军官,最低都是五品的将军,然而他们对大帅的脾气,实在是太熟悉了。他跟属下说话,绝少声色俱厉、以势凌人,但平平淡淡的话语之中,自有一股不容反驳的威势在内。而且从密云打到江宁,大小数十战,神机妙算的地方实在太多,谁敢不服?
说实话,都是由衷的服气。既然如此,现在大帅说练兵,那么就练兵好了!
“不参加这次演练的部队,也不要闲着。梁熄,”秦禝又转向了丁梁熄,“还是按我们说好的,从各营从火长以上的人里头,选些年轻好学又识字的,让他们候命。”
“是!”梁熄沉稳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