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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城后,没有酒宴款待,而是直奔粮仓库房而去。
路上行人无精打采,衣冠简朴者少,仅能遮体者众。商铺凋敝,门可罗雀,店主充当伙计只为省下一份月钱,无聊地打扫着不见踪影的灰尘。
挑担小贩无几,仅余者也懒得吆喝叫卖,世道艰难,百姓多无余钱,怎能光顾?颓唐之势似无可奈何花落去般无法阻挡,唯剩哀叹惹人怜。
王师范先前在城门外的悸动稍退,一层灰蒙蒙的阴影从天际浮上心头。
当行至库房,老县令伫立良久,看着锈迹斑斑的门锁失神,终在一声叹息中命人上前开锁。
大门仿佛半个世纪未曾打开,刚一推开就溢出一股浓浓的发霉气味,布满尘埃的木架、铁箱闯入眼帘。
老县令迈动苍老的脚步进入屋内,又命人将所有铁箱统统打开。
王师范看着那除了尘埃就空空如也的木架心情又暗淡几分,转身紧紧盯着铁箱,心中只剩这一点盼头。
然而,王师范又一次失望了,面对依旧空空如洗的铁箱僵立当场。
只听老县令有气无力的微弱无奈之声传来,“王县令,实情如此,你也看到了。济阳县民生困顿,经济凋敝,每年夏秋两税尚且无力凑齐,去了官员俸禄,余者皆上交州里,这库房之中已多年没有进项,早已形同虚设,粮仓也是如此。”
王师范的心已沉至谷底,之前虽想到府库所剩不会太多,但还是有点期盼,不曾想现实如此残酷,百业凋零府库空虚至此!
正在现场陷入死气沉沉之际,县里一众佐官纷纷请辞,至于理由,或是年老,或是思乡,不一而足。
王师范见诸人面有菜色,知其近年应是勉力为官操持县务,心力憔悴欲与老县令一同辞去官职,远离此是非之地。
然王师范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何况这些熟稔县务实情之人?遂语见诚挚,真心挽留。只是诸人去意已决,如江水东流不再西复。
开基立业百事艰,此事古难全,王师范亦不乏披荆斩棘的魄力,无非一切从头再来!也就不再勉强诸人,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随后,王师范命刘鄩带领破浪都去城中军营休整,随行的数百寿张县父老也一同而去,暂居军营。自己则在亲兵护卫下取道直奔济阳县衙,看看未来醒掌县权之所。
入得县衙第一道命令,就是宣布原有差役仆人继续留用,待遇不便,先把局面稳住,至少县衙不能乱。
原本还有些担忧可能会丢了饭碗的差役仆人,闻此一言悬着的心就落了下来。仆人们立刻忙着收拾打扫,差役们一边带路一边详细介绍着县衙格局及各房所在,极力殷勤以求在新来的王县令心中留下良好印象。
王师范穿过大堂,步入后院起居之所,无心欣赏花草,忧心忡忡直入书房,命差役去拿来历年两税账目,看看这昔日富庶的望县如今到底惨淡至何处。
不久,差役小心翼翼捧着发黄的账册放于书案,指着最上面最老旧的账册介绍着,“王县令,这是济阳县中和年间的户地两税账目,近几十年都是按此收税的。”
又指了指下面的新册,“这些是近年济阳县实际征收账目。”
王师范挥挥手,差役知趣施礼退下,整个书房再无外人,发黄的账册逐页翻开。
中和年间,济阳县有户逾八千户,地近六十万亩。户税分九等,上上等户须交四千文,以下每等依次减少五百文,至下中等只须交五百文,最下之下下等皆免交户税。
即使只按每户五百文估算,每次户税也有四千贯,合白银四千两。而实际征收逾六千贯,可见济阳昔年的富庶。
经过秦汉以来历朝的土地开发,至唐时亩产已达一石,国家每亩只收两升的地税,相当于五十税一,比后世明朝三十税一还显惠民。按六十万亩算,每次地税应交粮一万二千石!
唐时一石近后世一百二十斤,一万二千石足可养兵二千,不可小觑。
之后两税虽按中和年间数量征缴,而实收之数差之甚远。
至此乾符年间,全县仅余五千户,地不足二十万亩。百姓多流离失所,原有土地无人耕种以至荒废,或因赋役繁重导致无力耕种,实际户籍田亩数量大减。
而且百姓多有困顿者连五百文都拿不出来,以至近年户税实收不足二千贯!
面对摆在眼前的困境,王师范一筹莫展。翻看账册也有二个时辰,一时头昏脑涨,遂换上便服,独自一人走上街头散散心。
斜风细雨不期而遇,凉爽的雨滴唤醒心事重重的王师范。正好身侧有一酒家,忙快跑几步后又登上二楼,寻一临窗位置坐下,唤来小二点上几样小菜并热酒一壶,自斟自饮起来。
许久,楼梯传来脚步声,一中年文士也择一临窗位置坐下,小二忙殷勤推销着店里拿手的名菜。
文士面露尴尬,只点了一样小菜和一壶清酒,显然囊中羞涩境遇落魄。目光透过细雨,望向远方,仿佛穿越城外斜卧青山,停于山间小村,口中吟咏出声。
“经乱衰翁居破村,村中何事不伤魂。因供寨木无桑柘,为著乡兵绝子孙。还似平宁征赋税,未尝州县略安存。至今鸡犬皆星散,日落前山独倚门。”
一直低头饮酒的王师范猛然抬起头,循声望去,眼中隐有精光闪烁,皆因他知道这首《乱后逢村叟》乃是晚唐现实主义诗人杜荀鹤所作。
其人出身寒微,数次赴长安应考,皆不第还山,从此“一入烟萝十五年”,过着“文章甘世薄,耕种喜山肥”的生活。
诗作多反映唐末军阀混战局面下的社会矛盾和百姓的悲惨遭遇,足见其深知社会之弊、心忧百姓之疾,然空有爱民之心,却不受重视,一腔抱负终难展。
杜荀鹤今年应有三十四岁,与这中年文士倒也相符,是故王师范心中惊喜。
“不知先生尊姓高名。”王师范走到文士桌前,轻声问道。
“哦,先生实不敢当,某只是一介落魄书生,姓杜,名荀鹤。”毫无文士的浮华,据实相告道。
“方才有幸闻听先生诗作,一时感于诗中所描绘的凄景,故想邀先生同席而饮,畅聊一二,不知可否?”
“相逢是缘,知音难觅,蒙小友抬爱,那我就愧受了。”
王师范忙唤来小二,把文士所点记在自己账上,又添了几道热菜,加了两壶清酒,遂同桌饮聊。
“先生这是从何而来,又欲何往?”王师范当先开了话头。
“哎,说来惭愧,我此前赴京应考,可惜不第,故离长安,欲返家乡池州,路过济阳。”难掩落寞。
“闻诗作,可知先生高才,一时运气不济,来年再考定可高中!”王师范心有不忍,出言鼓励。
“小友谬赞了,我已打定注意,此次返乡就再不应考了,回家诗书耕读了却余生吧。”尽显心灰意冷。
王师范还欲劝说,只见杜荀鹤摆手打断道:“小友有所不知,此时朝廷已是吏治腐败,若是朝中无人举荐,纵使王维这等状元之才复生,也难有出头之日。”
这是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奔忙十余载,终撞南墙,头破血流,痛定思痛的无奈抉择。
王师范见其意坚如金石,心中反而多了一丝窃喜,动了招募贤才的心思。
“小子姓王,名师范,乃是此济阳县新任县令,亦如先生心系百姓,只是才疏学浅,愿拜先生为师,望屈就县丞之位,辅小子治理济阳,为一方百姓谋求福祉。”
行以拜师之礼,深深躬身以示至诚,躬而不起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
“可是平定天平镇叛乱的功臣,天子谕旨加封的少年英才,王师范?”杜荀鹤心情起了波澜,似又看到希望。
“正是小子。”
“失礼,失礼。”
杜荀鹤正欲施礼,王师范一手拉住,嘴角向两旁咧起,露出皓齿八颗,标准微笑。
“哪有老师给学生行礼的道理?先生您说是吧。”声音透着些许顽皮。
“好,那我就忝为人师了。”略一停顿,接着道:“不过,师生之谊乃是私情,在公你我分属上下级,理当以你为尊。”
说着,郑重一礼,拜的不是弟子,而是上官县令。王师范大义面前不再推辞,受了一礼忙上前搀扶,这一扶乃是弟子尊师。
二人相视开怀大笑,笼罩心头的愁云似乎飘远,王师范开心的是“得此德者为师,贤才辅助,何愁百姓不能安居,大业不能成就”。
而原本已经心灰意冷的杜荀鹤,在王师范充满朝阳锐意的身影上,看到了希望,施善政而待民的美好期望。
精通武略,可以在这乱世保一方太平;习文好儒,胸怀仁者之心,可广庇天下寒士,至少能给百姓一条活路;内有父亲依靠,外有贵人力荐,上蒙天子垂怜,下得百姓归心,前途自不可限量。
遂重新燃起仕途之心,不为个人名利,只为百姓福祉。
正是,德者偶遇明主,可展抱负忧天下;豪杰幸得名师,能辅大政开治世。
王师范麾下终于迎来第一位治政文臣,给破败的济阳县带来一丝希望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