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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神策军的开拔,长安这座百年都城中的不安、惶恐没有一点减轻的意思,反而有些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安史之乱的凄惨景象又浮上人们心头,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是很难轻易压制和无视的。
勋贵、富商之家都在纷纷打点行装,将家中值钱的物件尽皆打包装车,甚至能带走的东西统统不放过。
家中的主子带着亲眷率先逃离长安这个是非之地,或向陇西转移,或经凤翔、过兴元(也就是三国时的汉中)、到巴蜀之地避祸。
而装满家财的车队,则交给忠心的管家押运,随后跟来。
一时间,长安西门,出城的车辆络绎不绝,远处向西的官道上更是人声鼎沸、车马嘶鸣,好似太平年间繁荣的商贸往来,只有身在局中之人方能理解这种急急如丧家之犬般逃命的凄凉。
而那些无力亦无助的寻常百姓,没有多余的钱财、余粮去逃命,摆在他们眼前的只有在逃亡路上饿死、冻死,或留在长安等着被朝廷妖魔化的流寇屠戮。
悲大莫过心死,此刻尚留在长安的人们,都陷入了这种心死般的悲痛之中,他们能做的也只能是哭泣。
当夜晚来临之时,万籁俱静,唯有此起彼伏的大人嚎啕、小儿悲啼,弥漫笼罩着整座长安城,让人毛骨悚然。
与西去路上的千车万人般的拥堵、长安城中的悲凉弥漫迥异的是,长安通往潼关的官道,冷冷清清,鲜有人马路过,只是偶尔驶过一两匹驿马,往来传递军令、或是请求支援的紧急信函。
然唯见驿马往来,却不见前去支援的朝廷官军,而此时的朝廷并不是无兵可调。
凤翔节度使郑畋一向忠于朝廷,曾经也是位居宰辅,只是一贯的主战主张,不被主和派所容,故在主和派的声音占满朝堂之时,他就被赶出朝堂、赶去凤翔。
而如今满朝上下再无人敢主和,正是主战派大显身手的良机,只要朝廷一封诏旨,相信郑畋会毫不犹豫地东出支援潼关。
有其统帅的长安以西的兵马加入,于潼关之下挡住黄巢也未必没有可能。
但朝廷并没有调动郑畋,不管是出于皇帝的过于乐观,还是朝臣的倾轧,都说明此刻的长安,人心已乱,只是期盼着潼关的守军能给他们带来胜利的惊喜。
然而不团结一致对敌,却希望天上掉下一个胜利的馅饼,并且幸运地砸到自己头上。这种事老天爷都看不惯,也懒得去管,他们注定要愿望落空。
十二月一日,黄巢大军的兵锋已直抵潼关城下,而唐军主将田令孜却不在关中。
从东都洛阳败退而来的齐克让和神策军的张承范只得聚在一处商议对策,毕竟他们是眼下潼关中军职最高之人,也是两支军队的实际主将。
作为客军,齐克让只好硬着头皮先发表意见,“哎,张将军,说来惭愧,齐某是一路从河南退到东都,复又退至潼关,但却最是知道黄贼势大,不可力敌,然而潼关若是再丢了,我等身后可是长安啊!”
张承范点点头,语气低沉地说:“齐帅一语中的啊,我等如今已是退无可退,而要说死守吧,却内无粮草,箭矢匮乏,恐难长久啊,哎!”
“如今也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啦,齐某这就点齐人马,先与黄贼战上一场,也算给他一个下马威,关内的守卫就麻烦张将军全权负责了。”
“长跑大帅”齐克让竟然不再逃跑,而是选择主动出击!
也许是此刻身负国运,他体内那种贵族与国休戚的血脉被唤醒。
想及若是自己再不战而逃,那么长安城中的亲属和世交故旧将与国同破,而这对于自身家族利益与国家、姻亲深度捆绑的他来说,实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见齐克让大有视死如归的劲头,张承范也是感同身受,终归他们是一类人,都知道不管是为了国、还是为了家族,此刻纵有千难万难也容不得他们怯战而退。
遂郑重回道:“齐帅只管出关杀敌就是,末将必率部紧守城池,保你后路无虞,预祝齐帅旗开得胜!”
齐克让说战就战,立刻起身向关城之下快步点兵而去,留下一道余音,“借张兄吉言,齐某这就出城。”
张承范也没闲着,命人将关中府库的黄金都拿了出来,对着守关将士深情地说:“这些黄金是皇帝陛下赏赐给弟兄们的,如今贼寇兵临关下,欲破关直驱长安,此时正是我等报效国家、报效皇帝陛下之际。
愿诸君与我一道勉力奋战,只要挡上几日,皇帝陛下的救兵就会赶到,届时我等就是破贼首功,封妻荫子自是少不得的,全力一战!”
“全力一战!”
“全力一战!”
......
潼关之内的将士们齐声回应,他们被眼前的黄金,和胜利后的封赏激发出了血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当然,也有真的是发自内心对浩荡皇恩感激涕零者。
一时间,请战之声响彻关内,就连刚到关外、还没立住阵脚的贼军,都被这突兀的士气爆发惊得队形松动。
就在贼军露出破绽的一瞬,潼关东门缓缓打开,泰宁军怀着满腔愤怒从关中冲出,杀向让他们一退再退、退无可退的仇敌。
数月来积累于心的憋屈,在此刻化作奋力挥出的刀光剑影,全军将士如同受伤的猛兽,不要命地与贼拼杀,为了他们作为军人的最后荣誉。
因为没有一个军人会喜欢“长跑大帅”、“长跑军”这样极尽羞辱的“雅号”,现在就是他们正名的时刻!
黄巢和其手下诸将确实没有想到,潼关守军竟然敢于出关一战,他们本能的认为,开关是关内守军出关请降之举。
他们会如此想并不奇怪,因为最近唐将献城投降之事多如牛毛,他们已然习以为常。
因此,军中骄横之气蔓延,再未将这天下雄关之首的潼关放在眼中。
惯性地认为,只要大军一到,唐将要么献关投降,要么弃关而逃,除此再无别的选择。
正因贼军的误会和泰宁军的决死一击奇妙相遇,反而成就了大唐官军首战告捷,将贼军杀退数里方才凯旋回关。
“齐帅威武!”张承范向携胜而归的齐克让贺喜。
齐克让哈哈大笑,刚想说上几句敞亮话,就听城头上有人喊话:“张将军,贼军又攻上来了!”
张承范转身就登阶上城,齐克让收拢了张开的大嘴,带着麾下将士也登城据守而去。
关外的贼军从最初的大意中缓过来后,第一个想法就是立即报复,毕竟五六十万人马竟被官军数万人马吓退,说出去谁不感到脸红。
黄巢军中尚让、赵璋两派将领都纷纷请战,甚至黄巢的亲族嫡系将领也跃跃欲试,难得意见如此一致。
最后,黄巢亲自点将道:“此战正面主攻由赵璋负责,尚让、林言率前锋由潼关旁边的禁谷迂回到关后,前后夹击,一举破关!”
见黄巢军令已下,帐下的三派将领就跟随各自主将出帐调兵而去,没有去争抢主攻,可见黄巢此时的威望甚隆,尚无人敢当面顶撞。
于是,就在齐克让率军回关不久,贼军赵璋部已攻至关下,并不做丝毫休整,直接分兵攻关。
数十架云梯,快速地接近着关墙,关头的守军在张承范的指挥下,纷纷以箭矢迎敌。
而冲锋的贼军身后就是他们自己的督战队,刀剑已经出鞘,如果有人胆敢临阵脱逃,督战队会毫不犹豫地斩下战友的头颅。
所以,战场上的贼军表现得格外神勇,面对着官军的箭雨,无数同伴倒在身前的情景,不退反进,很快就将云梯在关下支起,蚁附而上。
激战从上午一直持续到午后,而关内本就缺粮,此时给士卒准备的热粥更是清可见底,奋战多时的他们早已力竭,现在又得不到食物的补充,遂军中士气大降。
赵璋敏锐地发觉官军的变化,当即又调上一支生力军,加紧了攻城。
屋漏偏逢连夜雨,守军箭矢告罄,转而用石头代替箭矢,狠狠地砸向贼军。当石头用尽后,就只能以刀剑长枪与贼肉搏,关头屡现危情。
转眼黄昏已至,“只要再坚持一会,贼军就会退去”的想法,就是支撑强弩之末的官军唯一的安慰剂。
然而战情没有如他们所想,尚让、林言率部于天黑前赶到关后,他们趁守城官军不备,立即发起攻关,一举击溃官军。
这林言是黄巢的外甥,是比赵璋还要心腹之人,派他随军,监军的意味不言自明,这也说明黄巢对尚让并不是完全放心。
在关前率部顽强抵抗的张、齐二将,听到关后杀声大起,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
皱起的双眉无声的表明,他们知道,最后时刻已然来临。
是死战到底,还是趁贼军尚未完全合围之际,突出潼关逃命?
二将只犹豫了不到一秒钟,就果断下令:撤退!
他们没有太多的纠结,因为在其心中,自己已经尽力了,已经与贼军血战过了,虽败犹荣!
要怪也只能怪皇帝没有发下足够的军粮、箭矢,没有及时派出援军,而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保住有用之躯,自己已经为皇帝尽忠了,留下一条命回家尽孝应该不过分吧。
不同于齐克让之处是,张承范心中还是想将潼关被破的实情亲自禀明皇帝,这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就这样,在曾经冠绝天下的神策军带领下,潼关守军没有一丝愧疚地弃关而逃,逃亡长安。
黄巢大获全胜,竟然一日之内攻克天下雄关之首——潼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