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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东方天际蒙蒙发亮,昨夜下的一场皑皑小雪给此时的益都城披上素裹银装,房顶、树梢、城头上,白茫茫一片。
当视线从北门城头向下望去,你会发现一行清晰醒目的马蹄印,出现在如同白色洁净画板的地面上,一直延伸到益都城的中心,平卢节度使安师儒的府邸门前。
马蹄印略深,而且间隔略远,显然是一匹全速奔驰中的骏马留下,定是有紧急而刻不容缓的军报传来。
急促的马蹄声更让益都城中百姓的心脏不自觉地抽搐起来,须知此时年关已近,忙碌一年的人们都卸下了肩头沉重的生活负担,准备在年终岁尾之时好生休养。
全家人聚在一起放下疲惫、迎接新年的到来,祈祷明年的日子好过些,心态悠闲又喜气愈浓,家家户户门前挂着些许白雪的红灯笼就是人们此时心情的写照。
而这急促的马蹄声却如闷雷轰在心头,按照这些年的经验,显然是有大事发生,甚至可能是流寇过境,这个年恐怕太平不了了,人们心脏悸动抽搐。
那赶到安师儒府门前的军卒,不顾身体的疲乏,对着站岗士卒急促道:“晋国公急信,速带我去见安帅!”
寻常士卒脸上现出茫然,不知所措,尽管来人报上晋国公的名号,却也不敢坏了规矩,直接带他入府。
而这队士卒的长官,一个校尉装束、带着几分秀气的中年人,心头激灵灵一个冷颤,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立刻浮起一抹旧友重逢般的热情,上前招呼。
“我家主公早就有令,若是晋国公府来人,可以不用通传,直接进府便是,这位兄弟请随我来。”
这位守卫安府的校尉,乃是安师儒家族的家生子,自幼随侍其左右。
当年安师儒在家读书时,他是伴读书童,上京科考之际,其充当护卫,乃是心腹之人,否则守卫帅府这般重要的位置也不会轮到他了。
正是因为这层身份,他才知道别人不知道的隐秘,就如晋国公与安师儒的亲厚。
这位晋国公,姓王,名铎,字昭范,太原晋阳人,名门望族之后。
其伯父王播官至司徒,位列三公,其父亦是饱学之士,太常博士王炎是也。
本人于会昌年间考中进士,一路仕途顺畅,十年前,也就是咸通十二年,以礼部尚书进同平章事,成为大唐宰相,后加门下侍郎、尚书左仆射,不久又进拜司徒。
去年黄巢北上之际,王铎自请督军、镇压黄巢,出任荆南节度使,镇守江陵,兼诸道行营都统之职,因勇任国事,皇帝晋封其为晋国公。
后因其部将刘汉宏弃守江陵,才被罢免相位,诸道行营都统之职也由淮南节度使高骈接任。
然其朝中素有威望,与贵族出身的朝官同气连枝,且有军权在手,大军扼守长江中游,阻贼溯江而上,保入蜀水路无虞,故仍是现今天下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
其年长安师儒十余岁,曾主持过科举考试的会试,并录取了大量人才,而安师儒正是被他录取的,故二人有师生之谊,关系颇为亲厚,有什么重大消息也会互相通气。
当校尉带着送信军卒来到书房门外时,安师儒正一手端着瓷盏小口品茶,一手捧着有些发黄的书卷细细品味,惬意陶醉。
“主公,晋国公信使到了。”校尉轻手轻脚走进书房,在安师儒身侧小声说道。
“哦?速速带来见我。”
从品读意境中还神的安师儒意识到恩师此时来信必非同寻常,连忙吩咐校尉家将。
校尉快走几步出了书房,将报信军卒引了进来,自己则恭恭敬敬地站到安师儒身侧,用嘴角朝着安师儒撇了一下,暗示军卒正主在此。
“安帅,这是我家国公给您的信。”
军卒略施一礼,从怀中掏出一封用锦缎包裹的信函,躬身双手递给安师儒。
校尉机灵地上前接过,转呈安师儒。
安师儒从包裹中取出信函,仔细看过信函的正反面,见其封印完好,未被打开过,就撕开信封,取信详读。
当匆匆读完一遍,安师儒原本带着几分倦意的双眼陡然瞪圆,不敢相信地用力揉了揉,又从头到尾反复看了几遍,闭目寻思半晌才接受了信中所提之事。
勉力维持镇定,吩咐校尉好生款待信使,又嘱咐其命人速召张霸先、孙礼之二人过府。
张、孙二人见大帅这么早就召见自己,心知有事,不敢耽误,很快就先后来到安府,在议事厅中坐定,互相寒暄,探着口风。
“孙长史,可知大帅召见所为何事?”张霸先问道。
“昨日未听大帅谈及有何急事、要事,估计应和今早送来的晋国公信函有关。”
孙礼之从校尉口中打听得知晋国公信函之事,当即猜测道。
就在二人说话间,安师儒从后堂走出,面容忧愁颓唐,又带着些许急切的慌张,没等坐定就张口哀叹着说:“哎,霸先、礼之,天塌了!”
语气虽无力,然寥寥数字却镇住了张、孙二人。
“有何大事?”
“可是长安......?”
孙礼之不愧是安师儒幕僚之首,素有智囊之称,不同于武夫张霸先,已经隐约猜到答案。
“长安落于贼手,黄贼据城称帝,国号伪齐,陛下出幸山南,这大唐的天......塌了。”
安师儒说出了信中内容,但“天塌了”这种极度悲观的论调是他自己的感想,不是王铎所说,随后将信递给张霸先。
“晋国公信中可有提示,我等应当如何应对?”没看信的孙礼之问道。
“晋国公信中嘱咐大帅整军备武,起兵勤王,可是,目下贼军势重,诸藩连败于淮泗、河南,就连朝廷最是精锐的十六卫大军亦先后败于潼关、长安。
以我平卢镇区区三万之兵能有什么作为?岂非飞蛾扑火!”
张霸先答道,其畏贼如虎的心态一览无余,这也是缺乏战阵经验的真实写照。
“大帅以为晋国公之意可行否?”孙礼之又追问道。
“晋国公乃我恩师,若在平常,必当尊奉其意,然霸先所言,正是本帅担忧之处,故迟疑不决,才寻你们参详一二。”
安师儒亲自回答,如往常一般,每遇大事缺乏机谋,懦弱性子使然。
“大帅,姐夫,咱们是一家人,孙长史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咱们万万不能发兵!”
“贤弟详细说来。”
“一则我平卢镇势弱,就算尽起三万大军,也于事无补。
二则嘛,天下藩镇归附新朝者众,若黄王坐稳了江山,我等的勤王之举可就极为不明智了,乃取祸之道,故观望方为万全之策。”
其实,张霸先的话只是说了一半,他心中真实的想法是趁势归附、做新朝的从龙之臣,保自家万世富贵。
至于大唐的存亡,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只因尚不知安师儒意图,故有所保留,毕竟那可是大逆不道之言,一旦与安师儒相左,杀身之时不远矣。
孙礼之沉默了,一副苦思冥想之态,其实他是在等安师儒先表态,自己虽说是其亲信,但终归不如一家人,故比张霸先更是谨慎,不肯先说一言半语。
“我安家世受皇恩,断不可做出有负朝廷之事。只是势小力弱,有挽狂澜之心,却无撑天之能,徒叹奈何,只能寄希望于大唐列祖列宗,护佑国祚了,哎。”
安师儒虽懦弱,却无反叛之心,恰如王敬武之料。
“不如取张将军之计,然暂且不急于发兵,以观事态发展。
属下估计朝廷安顿下来后,必会发诏勤王,届时若是天下之兵汇于长安,战场上取得主动,剿贼之势已成,我平卢镇再发兵勤王不迟。
如此,上报国恩,中不负晋国公之托,下可保家族永续。”
知道安师儒的态度后,孙礼之立马献上“良策”,既避免了其不愿冒的风险,又满足、附和了他那脆弱的忠君报国之心。
听起来确是万无一失,果然博得了安师儒的赞赏,并解了其心结,遂定下先观望、后发兵的应对之策。
然孙礼之的真实想法却与张霸先相近,虽其话中饱含忠君之意,但那都是虚且空的,是说给安师儒听的。
真正的重点是必须先确定下来不发兵,这样才有时间谋划火中取栗之事。
其心思缜密远在张霸先之上,没有透出一丝反意。
然其虽有投机之心,手中却无兵权,无法掌控平卢镇的局面,自然没有足够的投效筹码。
而张霸先之前话中有话,聪明如孙礼之怎能听不出弦外之音,故在离开安府时暗中扯了扯其袍袖,余光瞄了一眼马车,示意有话要说。
马车内,只有张、孙二人,孙礼之极尽坦诚。
“霸先,若是事不可为,大帅又报死忠之心,届时可是玉石俱焚,我等皆不能幸免啊!”
张霸先闻言,眼中闪过一抹狡猾之光,压低声音。
“依我看,大唐气数已尽,若真等到结局揭开之时,就算我那愚忠又胆小的姐夫能转还心意,也于新朝无尺寸之功,唯免死而已。”
略一停顿,看到孙礼之鼓励的眼神,接着说,“自古功名富贵险中求,我等不如先......”向西边嘟嘟嘴。
孙礼之见张霸先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知道自己表态的时候到了,遂接过话头。
“霸先与我不谋而合,大势岂是人力可挡?况且古语有言,‘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你我兄弟没必要与大唐一同覆灭,不如先与黄王暗中联络,保住在新朝的地位才是正途。”
“礼之果是同道中人,这联络黄王之事就由你来办,只是务必做得隐秘,切不可走漏一星半点儿风声!”张霸先叮嘱道。
“霸先放心,其中利害我心中有数,不瞒你说,我在京中有位多年故交,待与其书信一封,嘱其代办,绝对可靠。
而且寻常书信往来,也不会引人注意,只是这掌控平卢镇之事,却需我兄提防王敬武父子啊。”孙礼之提醒道。
“嘿嘿,贤弟放心,我早有准备。”张霸先一副智珠在握之态。
明面上,听从安师儒的决定,不事声张、静观其变,然背地里,张、孙二人却暗怀鬼胎,一场阴谋已渐渐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