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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夜阑现山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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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凝视着雕花窗上的树影,摇摆不定,出了一会儿子神,耐心不足。

    算了,不等了。

    何未刚起身,珠帘就被一只手挑开。

    莲房在帘后露了脸,见屋里没外人,几步上前,轻声说:“俄国公使不高兴了,那边尽力安抚着,让小姐快过去。”

    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

    何未没耽搁,带莲房仓促走了。等车开离新街口,她这才觉得脖子凉飕飕的,察觉白狐狸尾的围领落在了屋里。

    车到六国饭店门前,何未下了汽车,冷风吹过来,刀刮了脖子似的。

    一旁刚换岗的俄**警轻声提醒部下,说这几日饭店住了许多贵客,多留心。

    何未迎着风,进了玻璃门,舞厅的音乐声漫到门厅,自西面八方围拢住她,热闹得不似深冬的夜。

    这些年,大家都晓得一个道理,四九城内最安全的地界不是紫禁城,而是各国领事馆遍布的东交民巷,而东交民巷最安全的建筑,便是这六国饭店了。如其名字所示,饭店由英、法、德、日、美和俄国注资,像一个独立的小世界,或者说是一个最佳的避难港、安全岛。就算有人想杀饭店里的住客,都不敢直接动手,全要诱出门去,在别处灭口。

    是以,如今的京城贵胄,各界名流,司令和将军们,无不热衷在此处聚会。有人评价说此处是世外桃源,可往难听了说,不就是小租界?

    中国人的地方,却不让中国人干预,连治安都由六国宪兵轮值。

    她曾为此愤愤不平,哥哥安慰说,总会好的:“你看二叔他们,面对的是八国联军,眼下至少没外敌了。等我们这代起来,势必要将山东夺回来。再等到下一代,”他笑着说,“恐怕连租界是什么都不晓得了。”

    ……

    何未忽然眼睛泛酸。

    快了,还有十天,就在这个月,山东青岛就要回来了。

    哥哥说得对,日子总会往好处走的。

    她让莲房去找公使,莲房回来说,公使在舞厅。该是等得不耐烦,消遣去了。

    何未往餐厅去,让莲房给公使递个话,在西餐厅见。二叔不喜欢六国饭店,更厌烦名流汇聚的饭店舞厅,若过去被人认出来,回家要挨骂的。

    这时间,西餐厅人少,不过两三桌人。

    其中一处七八个人挤在一桌上,看着像读书人,其中一人局促地翻着餐单,另外几个笑声交谈着。她直觉这桌人是逃难避险来的,不愿惹麻烦,挑了最远的四人沙发座。

    莲房很快回来,犹犹豫豫地,似遇到什么事。

    “公使跟人走了?”她问。

    “倒也不是,”莲房轻轻坐到她身旁,轻声道,“过一会儿,人就过来。”

    言罢,想想又说:“我刚才进去,见公使没任何不耐烦,觉得奇怪,多问了句。他们说,有人为公使引荐了一位刚到京的贵人,两人谈到现在,”莲房又道,“他们给我指里头的那个人,人围拢得太多了,我没大瞧清楚,但……好像白公子。”

    白?

    ……应该是谢。

    她离开百花深处,没给莲房讲过认错人的事。莲房至今还以为那是白家公子。

    难怪他熟知俄国公使的行踪,看来是先有准备。

    可他为什么在来六国饭店前,先去了百花深处?为了取东西吗?何未在等待中,困惑着。不消片刻,留着棕褐短发的公使进了西餐厅。

    这位公使因为先和谢姓贵人有了一场极为愉快的会面,同她的谈话变得格外顺利。何家有一艘货轮出海,航路途经他们的海域,被扣下了,需这位公使帮忙协调,尽快放行。这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只是那边这几年像极了中国,沙俄皇帝刚被推翻,处在百废待兴的阶段,许多事办起来慢。

    “这周出海的客轮,会不会再有问题?”比起货轮,她更关心这周的客轮。

    公使摆手,为她宽心说,客轮的货物少,比货轮容易放行得多。况且,何家的客轮盛名在外,乘客里有不少低调出行的显贵,鲜少有人拦。

    万事谈妥。

    公使回了客房,她等莲房结账。

    进来一个男孩子,身形瘦长,脸如白玉。他环顾餐厅,见到何未,似认准了就是她,走过来。男孩子两手捏着张纸,规规矩矩地递了给她:“有人,要给你的。”

    莲房和门口等着的茂叔谨慎看她,怕有异。

    她摇头,让他们宽心。这个小男孩长得面善,细想想,像极了那个男人。

    男孩子见她接了,咕哝说:“看吧,我看不懂。”

    何未展开——

    百花深处误会重重,何二小姐见谅。俄公使一面,且以赔罪。谢山海。

    想是怕身边人看懂,除了落款,全用俄文写的。

    万一她只会说,不认字呢?那岂不是白拿来了。

    何未笑了,被跟前的小男孩看在眼里。小男孩不晓得她是谁,可能让小舅舅写私密信的女孩子……实在没见过。未见时,好奇,见着了……美得有点儿邪乎,过于出众。

    她是天生的桃花面,面色白净净的,唇小而饱满,未涂胭脂。一双清水眼,双眼皮的褶子极深,鼻梁不算高,反而更显得面相小。

    “他是你哥哥?”何未问。

    小男孩摇头。

    “山海不是名,是字?”人名忌大,壮阔如山海,一般人命格压不住,要遭罪的。父母稍懂些的,不该取如此大的名,必然是表字了。

    小男孩愁得皱眉,不止美,还怪聪明的。

    而且她想,这字不像老辈人喜欢的表字,十有**是那个人自己起的。

    她没再计较表字,问小男孩:“他叫什么?你说的那个人。”

    “你不知道小舅舅叫什么?”小男孩愕然,脱口和他的关系。随即又懊恼蹙眉,要被母亲责骂了,果然好看的女孩子容易让人失去理智……

    竟是外甥。何未端详小男孩。

    褪去戾意,那个谢姓贵人少年时,该是这模样。

    “不知道啊,他没告诉我,”她笑着问,“他为什么不自己过来?”

    “你问题真多,”小男孩不满,“我不该说的。”

    他像怀揣着个大秘密,伸头过来,小声说:“小舅舅回屋了,这里许多人同他说话,要认识他,我妈妈不愿意,让人叫他回去的,”他想想,附在她耳边,提供了另一个讯息,“今晚他没法陪你的,来京前,小舅舅和家里约法三章,晚九点前,必须回六国饭店。”

    她耳旁被小孩子热气呵得痒痒的,心软乎乎地笑了。

    这孩子骄傲得很,真想捏他的小脸蛋,逼得他更生气,或是像看他笑,看这小孩子笑起来究竟有多好看。

    她配合小男孩,俯身过去,轻轻耳语:“他得罪谁了,要躲在这里?”

    小男孩登时板起脸,退后两步。

    小舅舅需要躲谁?不过怕有人害他罢了。

    何未不知小男孩心事,见他气鼓鼓地扭头便走,不晓得何处得罪了他。

    她待复看手中纸,领悟到了一个刚刚没留意的细节:他于此处现身,为得是替她留住俄公使,作为赔罪。

    而不是她之前猜想的,为了他自己的事。

    ***

    何二家是买得旧时官邸,离东交民巷不远。

    她到家不到三更,盥洗就寝,上床后,隐约听见扣青结结巴巴地对莲房说,外头落雪了,话里藏着欢喜雀跃。莲房轻声提醒说,都睡了,小声些。

    何未困得听不完外头的墙角,彻底睡着。再睁眼,屋里仍不大亮。

    她翻了身,侧脸压着枕头,喃喃问:“几点了?”

    均姜答:“九点多。”

    平日都是莲房陪在屋子里睡,今日莲房去宫外接人,换了均姜照应。

    “天不见亮么?”她带着鼻音说,昨夜受凉的后果。

    “下雪天不就这样。”均姜见她迷糊起身,笑吟吟把奶白色的双层缎子面衬衫给她套上,给她系上纽扣。均姜进来前,用热水洗过手,手指温热柔软。

    比昨天握过的“冰坨子”强多了。她想。

    何未拿起白色羊毛绒的背心,自己套在衬衫外头,下了床。

    盥洗完,她寻思着在中午前找点儿什么事情做,打发等待的时间。

    “白家的公子爷耐心好,”均姜说,“在东面的大书房等了一小时。”

    “又来了?”何未愕然。

    “不是初次登门吗?怎么叫‘又’?”均姜揶揄她。

    “昨天……虽然没见到,可算是打过一次交道了,”何未苦着一张脸,踌躇不想见,“他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三番两次急着见我?”

    均姜奇怪:“结婚还不算要紧事?”

    ……确实,要紧。

    她最近应酬多,今日难得闲,实在不想和不熟的人客套攀谈。她轻声给自己找借口:“左右都要结婚,正月里见多好,我又跑不掉。等二叔在的话,不至于没话说。”

    扣青端着一杯热牛奶,递过来,帮着均姜劝她:“人、人家公子爷说,今日来赔罪的。都坐、坐好久了,见一面吧?”

    何未含了口牛奶,想笑,他们那届同学格外喜欢赔罪么,昨夜是,今日还是。

    她缓缓咽了奶,勉强答应了,让均姜帮自己找了一条宽大白貂绒披肩,穿在外头,又用四指宽的绸带在腰上扎了一个结。均姜拿大衣到跟前,她却改了主意,这里走到东面大书房,没有遮挡,要在风里雪里走十几分钟,太冷了。

    “还是带人过来,在小书房见吧。”

    小书房就在东梢间,不必出正房,直接穿两个房间就到了。方便得很。

    “未来姑爷带了两个人,要一道请过来吗?”均姜问。

    她“嗯”了声,料想是副官。

    不消片刻,人到了。

    何未独自去了书房,脚一迈进去,便停下了。

    书房里仅有一个人,竟还是那位——字山海、半夜家里不让出门的谢姓贵人。他的衣着与昨夜不同,身着戎装和黑色长马靴,独自一个人坐在那儿,一只手臂撑在椅子扶手上,瞧着没昨夜有精神,像宿醉未醒。

    靴底下有雪水,身上瞧不出,该是沾的碎雪已经化了。

    珠帘子在何未身后晃荡着,他望过来,目光留在她的身上,仍如昨夜,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何未心头猛跳,不可思议地看他。

    他没做声,抬手指了一下窗外,意思是,何未要见的正主在外头。

    脚步声随后而至。

    何未立刻转身,面朝书房大门。这回断然不会错了,进来的这个便是自西北而来的白家公子爷。对方发梢挂着雪,面上盛着笑,对她伸出右手:“我是白谨行。”

    何未下意识握住:“幸会。”

    ……

    “刚刚副官有要紧事,叫我去了院子里。”白谨行温声解释。

    她对白谨行笑了笑,竟没了话说,不像昨夜那般应对自如。

    白谨行是个斯斯文文的男人,笑中有暖,眸色清润,如夏夜的荷塘水面,不止盛着月色,还盛着白日太阳烤灼后的余温。他亦是戎装加身,背脊笔挺,头次见面却是气定神闲,正如白家老爹信上所说的,是个运筹帷幄、打过几年胜仗的儒将。

    屋内,静了好半天。

    “昨夜——”

    “昨夜——”

    两人同时出声,复又同时停住。

    白谨行低头看着她,笑了:“我先说?”他毕竟比何未大了许多,懂得不该让女孩子先开口的道理。

    何未点点头。

    白谨行解释:“昨夜我从护国寺回来的路上,遇到过去的老师,耽误了时间,让你空等一场。抱歉。”

    “不怪你,”她摇头,公平地说,“我没等多久,急着走便走了。本该留句话说明的。”

    许是有外人在,她说话的声音轻了许多。

    两个预备结婚的人,今朝初次见,本就有微妙的尴尬。在这样的场面里,竟还有个外人在……无论说什么,全落在了另一个人的耳朵里,实在别扭。

    今朝她是主人,不该冷场的。

    “你们喜欢咖啡?茶?还是什么?”何未主动说,欲招待他们,“我这里有可可粉,推荐你们牛奶可可,下雪天气,可可更暖身子。”

    “我都可以,”白谨行回望身后人,“正式给你们介绍一下。”

    远处的人应声而起:“今天不该介绍我的,”他来到两人身旁,对何未礼貌点头,随即看白谨行,“你们两个初次见面,我这个外人在场不方便。你们先聊,我出去等你。”

    言罢,他看她:“抱歉,何二小姐。打扰了。”

    “没关系,”她表现得更为礼貌,“既然来了,你们两个关系肯定不错,日后总要认识的。先坐吧。”

    他重申:“我去外面。”

    言罢,离开了书房。

    何未以为他说客套话,大雪天的,去外边等怎么可能。

    见看他当真出去了,脑子空了几秒,随即叫说:“扣青。”

    扣青自帘子后冒头,征询看她。

    “你带客人去西次间,泡杯茶。”那里不如卧室和书房暖和,但是紧挨着卧室的一间房,能借借卧室下的火道取暖。

    “哪、哪个?”扣青回过味,“哦,那个。”

    那个不省心的。

    方才他们刚到,众人看两人皆戎装,不知谁是未来姑爷,凑在一处议论过:一个看容貌辨不出南方还是北方人,但瞧得出是富贵乡养出来的,裹在戎装里的清瘦公子。这种人,就算他自己不想风流,也要时刻提防被人按到鸳鸯被里,不省心。另一个倒是君子端方,谦谦有礼,是那种就算有人觊觎陪坐,都不敢冒犯摸他大腿的人。

    省心的这个好。

    扣青默念着小姐好福气,跑去招呼不省心的了。

    何未没看懂扣青的满脸笑意,不明所以。

    “他说昨天晚上,你把他误会成了我,闹得不太愉快。今天本不想来,被我强行带来的。”白谨行的话,把她的思绪拽回到眼前。

    何未摇头:“没有不愉快,只是个误会。你同学叫什么?从头到尾,我都没机会知道。”

    “谢骛清。”白谨行说。

    何未意外。

    “你应该听过。”白谨行道出她的心事。

    这个名字,很难没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