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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古都夏日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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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紧抿着唇,抿得唇发白。

    吴怀瑾对她礼貌地一点头,上车离开了。

    她站在门外的酷暑热浪里,背上已起了一层层的汗。

    斯年难过地看着车远去,轻声问:“他是不是谢少将军的亲戚?”

    自斯年懂事,何未就叮嘱过,对外只能称呼谢骛清是谢少将军。方才斯年在茶楼外,听人叫了一句少将军,下意识回头,一见吴怀瑾就傻了,只顾得往前跑……

    何未魂不守舍地“嗯”了声。

    胡盛秋骑着自行车往茶馆这条街来,看到何未,急急捏下刹车:“见到了吧?”

    扣青被逗笑:“胡先生看着比小姐还着急。”

    “你不理解我的心情,”胡盛秋抹去额头的汗,“要是寻常人问,我是不会给地址的……他那张脸,几乎和少将军一样。”

    眼前的胡盛秋像极了那年在火车上戴着瓜皮帽,隔着几个军官,对谢骛清挥手的热情年轻人。时间有时会改变人的面貌,却变不了人心。

    这个夏天,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九婶婶即将临产。

    恰逢学校放暑假,何未带斯年去了天津。

    自有了他的消息,她再无法静心,倒不如先去陪婶婶。两地只有半日火车车程,随时方便回来。

    九叔从北平医院请来了妇产科大夫和护士,在家里给九婶婶接产。

    “北平现在乱,老军阀们全在那儿,”九叔说,“万一打起来,你婶婶受不了。”

    小婶婶好笑:“你九叔两个晚上没睡了,你安慰安慰。”

    “这西医的预产期也不靠谱,说是前天的,”九叔想想就不安,“我怕你婶婶生孩子,不愿她要,她坚持……”九叔欲言又止,没说下去。

    何未难得见九叔如此,心里疑惑,晚上问小婶婶,九叔欲言又止是为什么。

    小婶婶给她讲,过去妓院里给吃药的,许多人不能生育,婶婶也是。起初那些年,没想着会有孩子,这次一有,大家都紧张。九叔怕婶婶生不来,想让婶婶放弃,婶婶虽坚持,可私下里却怕早年吃的药有影响,怕孩子生出来有缺陷。

    倒是小婶婶安慰他们,老天给了个孩子,吉人自有天相。

    两人合计着,兴许婶婶过于紧张,推迟了预产期。

    当夜,两人在卧房大床上围着婶婶,给她宽心。

    小婶婶笑:“你给未未讲,你和九爷是如何相识的,她不是一直想听吗?”

    大婶婶的杏眼一眯:“你们来陪我,怎地让我讲起来了?”

    何未晓得小婶婶想让婶婶回忆最好的,附和说:“说吧说吧,我想知道。”

    大婶婶脸一红。

    她望着壁灯下的柜子影子,轻声说:“那年,你九叔还是个小公子。”

    那是婶婶梳拢那日。

    婶婶姿色算中上,才艺不错,梳拢日意外卖了大价钱。她不晓得谁出了钱,最大心愿就是给自己梳拢的人千万不要是虐待人的那种。

    那晚,她在二楼往下瞧。

    清朝末年,九叔随了母亲的容貌,年轻时漂亮得很,梳着被叫假洋鬼子的短发。身上是呢子料的高档西装,一丝不苟穿着搭配的马甲。大拇指上戴着个扳指,时不时敲着轮椅的木扶手……身边的富贵公子里有个贝勒爷,和他是姻亲,笑着道,今日他做个东。

    那贝勒指一幅美人画,对何知卿说,就是这位。

    何知卿没瞧画,直接道:“我若说,我就是不行呢?”

    那人俯下身,搂着他的肩说:“不行,有不行的法子。”

    大家笑,各自搂着姑娘上楼了。

    他们想刁难他,特意把他的小厮都支开了,把他搁在一楼中庭。进进出出的客人们,无不叫一声九爷。他坐在那儿,唇边有了笑,却是在笑他自己。

    母亲宗族富贵又如何,终究是个残疾,要被人耍弄。

    杜小宛虽未梳拢,但过去在松竹馆陪这些爷吃喝玩乐,晓得这位小公子被人欺负了。

    “小九爷若真不行的话,多哄慰两句……他是个善心人,京城有名的,该不会多刁难你。”老鸨想宽慰她两句,免得她得罪贵人。

    “替我准备一楼的房间吧,方便他进去。”她轻声说。

    言罢,她推开门出去了。

    松竹馆是个双层木结构的青砖小楼,小巧精致,她推开二楼的红木门,而何知卿在一楼木根雕旁,抬头看二楼。

    这便是他们的第一面。

    ……

    小婶婶的命就没那么好了,早早梳拢,受了不少罪。

    烟花地名妓的故事流传广,可百年能有几个?世人都以为那里满是旖旎□□,到处是才子和流落红尘女子的爱情。其实八大胡同多少流落风尘的男孩女孩里,能出几个名妓?大多是姿色中上的寻常人,招待不知哪里来的男人,床榻上尽是发泄折磨人的,翌日满身青紫都是常见的事。

    千古留名的名妓,翻遍史书没几人。

    余下的,都是在市井夜色里无名姓的苍生之一。

    三人聊到深夜,拥在一张床上睡了。

    清晨。

    何未见她们睡得熟,轻手轻脚下床,隔着锦被摸了摸婶婶的肚子,悄声说:“快出来吧,你爸妈等着见你呢。”

    她去盥洗,刷个牙的功夫,已额头出汗了。

    八月的天津,真是热。

    天刚亮,她见客房里扣青搂斯年睡得香,没叫醒她们,独自去热了杯牛奶,踩着竹青色棉布拖鞋下了楼。

    暑热难耐。她解开领口布纽绊,打着一把小摺扇,轻扇着风,往前厅去。

    拖鞋踩在金棕色地毯里,没一点点声响。

    人刚走到前厅门外,脚步突然停下,定在原地。

    管家的声音在说:“客人早到了。不让叫你,就干坐在这儿等着。”

    前厅站满了人,也坐满了人。

    到处都是人,却像只有那一个男人有着真实的面容。

    那个在记忆里存在许久,久到几乎真实面容都模糊了的男人坐在右手第一个客座椅子里,没着戎装……白色的立领衬衫,领口一丝不苟地系着。额前的短发被特意向后拢过,拢到后边去,露出的眉眼没有太大变化,目光更沉了。仍是清瘦。

    他一只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靠坐在那儿,像如此坐了几个小时,一动不动。

    两人对视着。

    坐在那里的男人轻声说:“何二小姐,久违了。”

    眼泪掉得毫无征兆,落在了牛奶杯里。

    她喉咙哽住,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说不出那句:谢将军,别来无恙……

    “今日不方便起身,”他说,“抱歉。”

    她摇摇头,含着泪的一双眼望住他:“这里不讲礼数,就这样……坐着就好……”

    她端着的牛奶明明烫得很,可却无知觉一样,紧握着玻璃杯。

    “主人来了就好,”一个深灰西装加身的男人立身而起,笑着道,“谢先生初到天津卫,说此处有位故友,让我们送他来见一面。”

    她认出这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郑渡。

    “你们说两句,我出去了。”郑渡像不认识她,礼貌说。

    前厅众人鱼贯而出。

    没了外人,此处静得像没有人。

    “难得见你穿夏装。”谢骛清轻声说,先打破沉寂。

    多年后,两人单独面对面,第一句……竟是这个。

    不过也对,过去见都在寒冬腊月。确实难得。

    身后,林骁为他们关上推拉门。

    “怎么?不认识了?”他微笑着问。

    她心一窝窝疼着,挪动脚步,到他跟前。

    何未将玻璃杯放到当中的小方桌上,挨着他坐下。

    “你……”她带着浓重的鼻音,轻声问,“这几年在哪里?”

    这几年她了解到许多人被关在陆军监牢,或是被秘密扣押,猜想他也是如此。

    “在杭州。”他轻声回答。

    “现在算自由了吗?”她看向他的腿,“为什么不方便起来?腿伤了?”

    “风湿,”他以惯有的语气笑着问,“是不是没想到?一个南方人竟受不了阴雨天气,得了风湿。”

    何未难过地望着他。贵州多雨水,他在那里长大,该比寻常人更习惯湿气。若真是风湿的话,这几年该是住在了多不好的地方。

    “不是不能走,只是医嘱在,”他安慰她,“不好多走。”

    他受伤,却还要安慰自己。

    “少将军从十七岁上马征战,”她柔声说,“趁着养病,正好休息休息。”

    谢骛清被引得笑了:“在二小姐心里,骛清竟还能被叫一声少将军。”

    他已三十有五,人生过了大半。

    ……

    刚被压下去的泪意,再次往上涌。

    她握着木摺扇,眼睛完全红了。

    谢骛清微笑着,移开视线,去看她攥着的那把叠起的白壇木摺扇,看扇尾的青穗子,顺着去看她的手指关节,她的手腕……

    “我们……”她将左手伸到他眼前,“见面后,手都没握过。”

    谢骛清静住,然后沉默着,紧握住了她的手。

    时隔多年,他们再碰到彼此的身体,哪怕只是最礼貌的握手,都让人无法承受。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因被锢得太紧,有些胀痛……但还是对他笑着。

    前厅门被拉开。管家进来,悄悄提醒他们,有外客来了。

    最近几日因婶婶要生产了,在天津租界里住着的老人们全都时不时来转一下,管家跟九爷时间长,看得出谢骛清不好见外客,先将客人们引去了茶室,过才来提醒他们。

    林骁跟着进来,看似也要催他走,不忍心。

    谢骛清没动。

    他看着她,笑着问:“上一回来,在地下室里翻过一本旧书。能不能替我找找?”

    她以为他想淡化要走的事,配合着起身:“我去拿。”

    她跑去地下室,找到书,再回来,谢骛清竟已不在前厅了。

    “公子爷上车了。”立在大门内的林骁说。

    何未望出去,正见谢骛清被人扶着,上了轿车。他的右腿显无法用力。她看到这个背影,后知后觉地想到,谢骛清方才支开她,只是不想让她见到此刻的狼狈而已……

    “二小姐就不必送出去了,”林骁接了她手里的书,“门外人多眼杂。”

    院子里有不少来客的小厮聚在一处闲聊。

    “二小姐请安心,我们并不急着走,只是公子爷这几日有事要办,”林骁低声道,“想找他,还是过去的方法。”

    何未轻点头。

    她曾用那个号码求助过,三位数字,像刻在脑子里一样。

    林骁快步离开,上了谢骛清的那辆轿车。

    她立在玻璃门内,目送两辆轿车先后离开。

    余下的人,全都以黄包车拉着,沿相同的方向去了。

    轿车去了天津的三不管。

    此地在法日租界西北方,法日租界管不到,天津的警察署也没法管,久而久之,成为了三不管的地界,茶园、戏院、旅店和大烟馆密密麻麻排满了横竖窄街。

    清末时,郑家见这里发展日趋热闹,先下手买了地皮建了一排房子,如今都租了出去。此处是赌坊后边的小院子。在他们来前,就在郑三小姐的吩咐下收拾干净了。

    这地方,谢骛清一行人不止一次来过,熟门熟路,早在来前就收拾干净了。

    晚七点,有人引了位穿灰褂子的老先生来,门口的人再三验过身份,将先生引到厢房。老先生一进门,见要诊病的正主,深深作揖,立身起来时才敢瞧这位不露身份的病人。

    谢骛清换了衬衫和过去常穿的护国军时期军裤,坐在棕红单人沙发里,似等了许久。

    这戎装式样早没人穿了,还是辛亥革命前后的南方军装……

    如今年代已换了,老先生见这久违的军装,一晃神,以为回到了十多年前。

    “先生请。”林骁在一旁提醒说。

    这位正骨先生在三不管十分有名,北方帮派打架下手狠,断骨接骨是常有的事,因此让他在接诊数十载后,练就了绝艺。在谢骛清到前,郑渡特地找到这个人,只等他到天津。

    那先生将谢骛清的军裤卷起来,检查着,一会儿眉头拧起来:“您这……上一回接骨的人手艺不大行啊……”这种富贵人,怎么治腿上如此马虎?

    接骨先生一眼就看出来,第一个接骨的要不就是手艺太差、不懂接骨,要不然就是有意没给接好。

    “看着是养了有快一年了?”那先生又道,“这都长好了,给耽误了。这样吧,我给您每日按摩一个时辰,半年后,走该没问题。两年内,就瞧不出大问题了,只是不能久行久立。”

    正骨先生看谢骛清是个出门就坐车的富贵人,想着如此就可以了。

    房间里一时安静。

    “找到先生,正是因为听说你曾治愈过没接好的骨。”谢骛清说。

    “您说的是那一回……”正骨先生回忆,摇头说,“那不一样,那是个跑码头的,身体壮实,受得了那个法子……”

    “是什么方法?”他问。

    “重新打断,我给您再接一回,”那先生答,“但也有风险,我不敢打包票——”

    “那就重新打断,”谢骛清平静道,“就今夜。”

    ***

    何未不知谢骛清此行安排,怕斯年见不到要失望,嘱家人先不要对小孩子说。

    婶婶听说谢骛清回来了,无比高兴,也不忧心肚子里的祖宗了,一定要九叔摆上麻将牌庆贺庆贺。客人们在前厅哗啦哗啦地推起了那一张张象牙白的牌,聊起平津两地的大小事。

    从午后到深夜,哗哗声不断。

    她从见过谢骛清,一整日心提在那儿,落不回去。

    谢骛清曾以手指沾水,写在桌上的三个数字组成的电话号码,像是三颗骰子在心里溜来溜去,变幻着红点数。

    她撑着下巴在茶室里,看着落地钟的黄铜钟摆一下下晃动……

    拿不定主意该不该今夜联系他。

    没几分钟,隔壁有人叫了声十三幺,开始给小厮们派红包。

    她在这吵闹里,终于下定决心,握住听筒。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像炸开在掌心里的爆竹,她被烫到手似的,愣了几秒才提起来。

    电话是和楼上连通的,小婶婶的声音同时问:“你好,何公馆。”

    “你好。”男人的声音很低,很哑。

    是他。

    “你找哪位?”听筒里,小婶婶接着问。

    她抢着说:“小婶婶,我的电话。”

    小婶婶顿了两秒,显被吓了一跳,没想到楼下有人接。

    “晓得了,你们说。”楼上收了线。

    线路上,仅剩了她。

    她两手握着听筒,想到他在电话线另一端,竟像回到过去。

    心像复苏了一般,轻轻跳着,为了他。

    “怎么不说话?”她柔声问。

    “我在想,”他说,“确实太久不见了,今日险些认不出。”

    她不禁笑。

    “是不是在笑?”他声音里也带着笑。

    她轻“嗯”了声。

    虽谢骛清的语气轻松,但她能辨出他音色里的疲惫:“刚到天津累不累?”

    那边,话筒里出现了熟悉的布料摩擦话筒的动静,她每次都想问,谢骛清是打电话习惯时不时换手握听筒,还是喜欢用脸夹着听筒,然而去点烟。

    她暂且只想到这两个动作,能让衬衫衣料擦到听筒。

    她仔细听,隐隐还有他的呼吸,时轻时重,像微醺着。不知道是不是又是酒局后。

    “未未。”他低声叫她。

    她心软乎着,将头靠在淡金色的墙纸上:“嗯。”

    像回到初相识,猜他在哪,身边是谁,正在做什么,明日会不会见。

    ***

    在小院子的厢房里,谢骛清确实在抽烟,但不大能品出烟草的味道了,断腿的麻药药力已过,断骨的痛被无限放大。

    他有经验,伤在初夜最难熬。

    谢骛清靠在沙发的椅背上,夏日炎炎,本就热,再加上骨痛,衬衫后背已被汗浸湿了。

    “怎么又不说话了?”听筒里的女孩子声音问。

    一点点红星火在他指缝里,他声音低哑道:“喝得多了些。”

    透过敞开的玻璃窗,知了闹个不休,赌场闹得厉害。此处赌坊人杂,三教九流,隔着一个小院子,像在眼前闹着。

    谢家老宅已被二姐卖掉。乱世里,三五年就是一代人。

    他身上的军装式样早就过时,那个反清反袁的时代早早过去,北伐也成了过去。他像个不合时宜的存在,活到了今天。

    麻药和痛感让他竟在这一秒不知今夕何夕,一恍惚就到了这里。

    似乎,还在十几岁初到天津卫那年,他还没去保定,没读军校。谢家还在,家门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