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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进入餐厅,这里的色调一下就从外面略微暗沉转为光洁的明亮,大面积的白色镶板与庄重的木红色支撑起餐厅主要色调。安德鲁走到一张空着的餐桌前,放开我的手,自然而然地帮我拉开椅子。
我坐下来的时候,另外一个本来离开餐桌要走出去的男人又立刻折返回来,他快步来到安德鲁身边笑着说:“汤米,我的哨子被你拿走了吗?”
“阿尔提,是你又将它忘记在需要清理的衣服口袋里吧,我还找不到我绘图的钢笔。”安德鲁熟练地拍一下他的肩膀,接着帮我介绍,“阿尔提-弗罗斯特,泰坦尼克号的装配师,这是艾米丽。”
“只是一个普通人的工人而已,汤米。”弗罗斯特对我笑一下,没有任何局促的样子,“很高兴认识你,艾米丽小姐,希望这趟旅途能让你感受到愉快。”
我非常愉快,如果你们的船员不追着我跑,我一定会更加愉快。
“你好。”我点头,继续微笑。
弗罗斯特来去匆匆,他告退前还在安德鲁旁边轻声说:“我去看一下引擎室,哨子肯定被威廉顺走了,他就喜欢用我的哨子去吹奏小调。”
“希望不会吓到你,他的性格有些急躁。”安德鲁拉开椅子坐下,他挥手让一个服务生过来,餐厅的人潮走了不少,晚饭后这群一等舱的客人总有去处可以消磨时间。
服务生过来文质彬彬地询问我们需要什么,我让安德鲁帮我点菜,这里不是我熟悉地方,我越是安静就越能少点破绽。毕竟傍晚我还在三等舱跟老鼠一起打滚,所以我得让自己不要显得过于粗鲁。
餐具都印有白星公司特有的白星标志,在洁白的餐布上,盘子刀叉一丝不苟地沿着一条直线摆好。我真是佩服这里的服务人员,每天摆上这么几百个精致的盘子,还能不嫌腻味地执着得整整齐齐。
虽然不喜欢吃西餐,但是对于西餐礼仪还留存在我的脑海里。我竭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与众不同,跟这里的每一个未婚少女一样不引起特殊的注目。
时间最好快点到明天,只要熬到明天中午,我就彻底解脱了。
安德鲁在叫完菜后,起身走到乐队那边,跟乐队指挥打了声招呼,“亨利。”
“安德鲁先生,想听什么音乐?”亨利将小提琴重新放回肩上,他抬眼看着安德鲁,随时会因为他的需求而改变自己手里的弦的位置。
“伦敦德里小调。”他熟悉地吩咐,然后重新走回到我身边,拉开椅子坐下说:“如果你明天要到爱尔兰下船,那么希望你不介意去一趟爱尔兰,看看那里优美的风景。对了,向我跟你叔叔问好,也许明天下船前我还能带你参观一下这艘船。你是我遇到第一个这么称赞泰坦尼克号的客人,不能见你搭乘完全程我感到遗憾。”
在进餐厅的闲聊中,我告诉安德鲁因为我叔叔实在受不了晕船的痛苦,而迫不得已需要明天船靠岸的时候下船。不过在这么平稳的邮轮上也会晕船的叔叔,可真是一枚奇葩,我淡定地忽略这种谎言的错误。
“下次有机会我会再次选择白星航运的邮轮,到时候希望能看到你……”我突然顿住,第一次觉得这种谎言是那么难以下咽,猛然发现我坐着的地方,手边的餐具,白昼般美丽的顶灯,经过我任何一个人,都会在几天后彻底消失。
这是一个巨大的坟墓,华丽得无以伦比的死亡之地。
伦敦德里的咏叹调开始从小提琴的拉弦上慢慢流淌而出,还有钢琴声,在我们坐下不久的时候,在招待厅那边演奏的钢琴师也跟着走过来帮忙合奏。
小提琴的音符缓缓,而温柔地踩在钢琴声的足印上,诉说着爱尔兰过往沉静的白雪,逝去的夏花。
“这是北爱尔兰的民歌,我从小听它长大,希望你会喜欢。”安德鲁因为听到熟悉的曲子而专注地转头去倾听,他怀念地说,“我父亲最喜欢的音乐,它一开始讲述的是一位父亲对远去的儿子的爱。”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到闭着眼睛,正在深情演奏的乐队指挥亨利,还有钢琴师时不时游刃有余地配合他的零落琴声。
无法控制,我几乎想踮起双脚站起来。我爱上这种缓慢到接近死亡,温暖得让人感受到悲伤的旋律。
我童年期开始接触舞蹈,音乐几乎是伴随我一声的东西,我的灵魂就是舞动的双脚与美丽的音乐堆砌起来的。只要有一段旋律,我自然而然就知道怎么用动作去表达它。
现在站起来跳舞可不是一个淑女该做的事情,我只能压抑住这种冲动,看着餐厅侍者开始上菜。
侍者白皙干净的袖口没有一丝褶皱,他礼貌地询问我的需求,随时都准备为这桌客人服务。我有时候真想握住服务生的手,看你这么年轻,要不明天跟我一起下船吧。我记得泰坦尼克号上的工作人员死亡人数超过了所有客人,真是个伟大而不幸的事实。
第一道菜上的是鹌鹑蛋冻,上面还搭配个可爱的小面包。我还是习惯中餐的审美观,西餐很多搭配都让我产生它们是怎么勾搭成菜肴的感觉。方桌上盖着干净的桌布,我的双脚藏在桌子底下,在我开始吃东西的时候,脚已经无声无息地从鞋子里伸出来。随着伦敦德里小调的旋律,我轻松地绷直脚尖,偷偷地开始跳舞。
“味道不错。”安德鲁不吝啬任何值得赞美的东西,他不仅对上等舱的客人露出和蔼的笑容,连对服务生都显得平易近人。
我跟着点头,塞一口食物到嘴里。赤脚擦着地板,一点一点地绷紧小腿的肌肉,再到膝盖,脚趾在离开地面,跟随着小提琴的节奏,踮起到拇指尖的双脚猛然又回到地面,交叉又快速踮起……
双脚在动,而身体纹丝不受影响。
我喜欢这种游戏,乐队坐在乐谱前自顾自地演奏专辑的音乐,而我坐在他们旁边,偷偷摸摸地踩着他们的乐曲跳舞。
“安德鲁先生,为什么不多放些救生艇呢?”我停下自己的舞步,在温婉柔情的旋律背景下,终于忍不住又想提醒他。
“你觉得救生艇少了?”安德鲁奇怪地抬眼看我,似乎觉得我会去注意这些很不可思议,他补充道:“一般到救生艇甲板散步的客人,都很少注意到这些。嗯,其实设计的吊杆还能放置三十二艘救生艇,不过为了怕影响甲板的美观,所以并没有全部装上。”
我低眼看着餐盘中央,掩藏在食物里的白星标志,接着才继续说:“为什么不全部装上,你们是拿乘客的生命在冒险吗?”在下船前,还是希望竭尽所能地想改变什么。
例如希望他们能重视救生艇的数目,虽然我知道这个希望听起来是那么渺茫。因为当泰坦尼克号的时候,就证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内部决定好,可能救生艇这种问题也曾经历过多次的角力才变成这种数目。
“不,艾米丽,更多人觉得放置太多救生艇在散步甲板上是拿乘客在冒险,因为大部分乘客看到太多救生艇都会吓到,那是对自己的船没有信心才放这么多救生的设备。”安德鲁似乎想起什么,嘴角的笑痕隐去,然后他又露出笑容,“其实我曾经建议过,要放置六十四艘救生艇。可是贸易部跟我叔叔都觉得十六艘已经是符合法律规定,他们比较顽固,哈,我会尽量收集有跟你同样想法的乘客意见。当然,这艘船很坚固,它本身就是一艘救生艇。”
“永不沉没。”我想起到南安普顿港时,曾经在街头听到别人对这艘船的评价。也不清楚是不是泰坦尼克号的造势太成功,或者是白星公司买通了报纸,反正当这艘皇家豪华巨轮下水开始,它在所有人眼里就是一艘绝对不会沉没的船。
“承你吉言,敬永不沉没。”安德鲁拿起酒杯,他丝毫听不出我话里的意思,还觉得这是一句值得庆祝的美好祝福。
去你的永不沉没!
我真想抓住这个脑袋有坑的设计师的衣领拼命摇,我是在提醒你船快沉了它真的快沉了,这完全不需要开香槟庆祝。
但是我能告诉他船会撞冰山造成巨大的海难吗?
小提琴的的乐声依旧深情和缓,就仿佛告诉我要冷静,你将得到安息。
我忍了又忍,将那种明明知道所有人都将跑去送死,而你知道结果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憋屈感忍下去。将双脚用力地重新塞回鞋子里,不想再跳沉静优美的现代舞了,我现在更想起来掀桌子冷着脸跳弗拉门戈。
“敬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号。”我终于将那种不甘心到想爆发的感觉吞下去,扯开一个僵硬的笑容,跟着举起手里酒杯。透明的玻璃杯里的酒水明显摇晃一下,我用力得差点将杯里的葡萄酒给甩出去。
安德鲁点点头,他微笑起来的时候感染力很强,一举一动都极富魅力。
我将酒杯拿到嘴边时,眼神漫不经心地看向餐厅门口,那里服务人员刚好打开门正在迎接前来的客人。我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穿着黑色制服,职位应该不低的船员,他似乎在寻找什么,神情非常锐利警惕。
我到嘴边的酒杯顿住,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个船员低声跟服务生询问什么。服务生很奇怪地四处望了望,接着跟他摇头说什么。
捏住酒杯的手有些用力的发白,也许根据卡尔的描述,他们可以通过衣服找到我。但是我穿的衣服颜色并不特别,至少我一路走过来至少看到三个女人的衣服款式跟我相似。
现在我站起来,才是告诉他们找对人了。
船员并没有将目光停留到我这边,他突然往后转头,看他的样子似乎还在等什么人,难道是卡尔家的老贵宾犬?
只要不是卡尔本人亲自来指认,就凭我跟安德鲁坐一桌的交情,没人敢过来强制询问我是否是三等舱来的小偷。我又自然地看向乐队那边,伦敦德里小调已经到了结尾,乐师手里的弦慢慢停歇下去。
当音乐终于完结,出现一个寂静的空档期时,我有一瞬间感受到某种诡异的悚然,仿佛有谁的目光非常恶意地停留到我身上。我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终于迫使我去寻找答案,我看向刚才的门口,首先看到的是卡尔家的老贵宾犬,穿着三件套西装的洛夫乔伊阴森森地注视着餐厅的所有人。
这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人站在他旁边,是手捂住肚子上,脸色苍白得吓人的老贵宾犬主人——卡尔霍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