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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卖了你么!”葭雪怒气冲冲,这是她能想到最可能的猜测。
王春面上黯淡,轻轻拍着怀里熟睡的婴儿,流泪道:“你爹,你爹要杀了你妹妹。”
葭雪冷笑道:“他当年就想弄死我,他要杀妹妹,我一点也不意外。”溺杀女婴在这个时代简直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如果没有命轮,林葭雪的第二世连一天的寿命都没有。
“你妹妹不是他的种。”王春犹豫了一瞬,将女婴又抱得紧了一些,那双曾经美丽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光芒,黯淡如沉寂的死水。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葭雪惊怒交加,拍桌而起,她知道王春的性子,善良淳朴,却胆小懦弱,吃苦挨打这么多年,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只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她这么懦弱,又怎么敢做红杏出墙的事情,肯定是有人对她用强,才有了这个孩子。
王春被葭雪浑身散发的怒气吓了一跳,连忙道:“没有没有,没有人欺负我。”
葭雪压根不信,没有人欺负她,那这个懦弱的娘亲又怎么敢背着那个她最怕的步穹跟别人生孩子?
“前年冬天,你爹把你卖了二两银子,给狗子买药花了一吊钱,剩下的,他拿去赌了。”说起步穹,哪怕她现在已经不在那个男人的身边,王春还是有点畏惧,“期初,他的确赢了几吊钱,以为自己手气特别好,就越赌越大,最后什么都输光了,家里仅有的耕牛和一亩地都卖了还账,可他还想着翻本赚回来,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
“还是输了个精光。”葭雪不用猜也知道结局,赌场那种地方,坑的就是步穹这种爱占小便宜妄想一夜发财的人。
王春道:“什么都没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过了年,他听说云安县有个胡员外,家里二十岁的儿子一病死了,想租个女人再生一个,你爹……就把我租给胡员外了,说生了儿子,胡员外就给你爹二十两银子。”
听到租那个字的瞬间,葭雪不由自主地打个哆嗦,莫名的寒冷侵蚀入骨,刹那之间,心里冒出想杀了步穹的念头,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有了想杀人的想法?
王春今年二十八岁,女人只要还有生育能力,四十多岁都能生,至少十年,这十年中只要她没难产死掉,步穹还能把王春租租给不同的男人,让她承受无尽的耻辱还要冒着生命危险生孩子!
葭雪颤声道:“后来呢?”
“后来啊……”王春叹息,“后来我去了胡家,认识了胡家那个守寡的奶奶,才十六岁,进门不到一年就死了男人。过了三个月,她就殉夫了。”王春说到这里,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似乎既敬畏又害怕,“大奶奶死的第二天晚上,我在灵堂听到棺材里有动静,听到大奶奶喊救命,我就想找人撬开棺材板子救她出来。可没有人相信我,胡太太说我被魇住了,要驱一驱,她饿了我三天三夜,就在那时候,我怀孕了。”
葭雪脱口惊道:“胡家把她给活埋了!”她进林府之后,看过一些当代风俗相关的书籍,也曾听过府里许多积年的下人们说过一些烈妇烈女的事迹,说起那些自尽殉夫的烈妇烈女,全都是一副称赞钦佩的模样。
每年地方上的乡绅、族长和保甲长都要向官府推荐节妇烈女,从帝都长安到各个州府县地都有修建“节孝祠”“烈女祠”,立贞节牌坊,表扬守寡殉夫的节妇烈女,死后设其灵位于祠堂中供人祭拜瞻仰。
除此之外,官府还给节妇烈女的夫家拨款三十两“坊银”,为其建坊。节烈事迹特别突出的,由官员上奏朝廷,皇帝还亲自御赐诗章匾额,赏赐绫罗绸缎,节妇烈女的名字事迹被写入史书和地方县志。
载入史册,万古流芳,风光无限,荣耀之极,当真是天大的体面。背后怎样,那些活着的人是不会关心的。
王春拱了拱肩膀,害怕地道:“胡老爷胡太太说大奶奶是思念大爷过度伤心而亡,不许我胡说八道。”
葭雪很同情痛惜那个被胡家活埋的女子,人都死了,她也只能同情一下,唏嘘一声,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有一天半夜里我房间里溜进来一个人。”王春竟然笑了笑,微微有些激动,“二丫你猜那个人是谁?是你韩爷爷的儿子,他和儿子团聚了!我当初以为他出事了,还担心了好久。那天晚上溜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还把我吓了一跳,他说为了报答我曾经对韩老伯的照料,他去大槐树村找过我,又打听到胡家,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找个地方给我安身,报答我的恩情。”
葭雪心头一紧,听到王春提起老韩头就竖起了耳朵,生怕错过一个字,那天晚上去找王春的一定是父亲,他恢复原本的样子了所以娘亲没认出来,可让葭雪十分不解的是,为什么这么一个脱离苦海的大好机会,王春却没有把握住呢?
“我没跟他走。”王春接着说道,“一来,我怀着孩子,这孩子没生下来我就跑了,胡家不会放过你爹跟你哥哥的,一定会打死他们,我不能害了他们。二来,我不相信那个人,万一他是骗我的呢。”
葭雪恨铁不成钢,只想把这个懦弱娘亲的脑袋瓜子狠狠敲一下,该灵光的时候你不灵光,这个时候你倒是谨慎小心了,却白白失去了这么一个好机会。
王春继续说道:“他也没强迫我一定跟他走,说给我留了三十两银子,就藏在韩老伯家的灶膛里。去年腊月二十,我生了你妹妹,胡员外一听我生了个丫头,气得吹胡子瞪眼,就要溺死你妹妹。我那时候刚生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抢了丫头死活不给他。他嫌我晦气,把我撵了出去。那约定的二十两银子一个铜板也没给我,他还说:‘我养了你一年,白白浪费我多少粮食,竟然生个赔钱货出来,没跟你要钱就是我慈悲了还给你银子?还不快滚!’我回到家里,你爹见我带了个女娃回来,还没拿回银子,就把我打了一顿。”
“娘,您受苦了。”葭雪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抱住王春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真是太苦了,她都不敢想象娘亲这一年多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一定要让娘亲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挨打挨骂了!
“好孩子,娘现在没事了,不哭了啊。”王春拍着大女儿的背,眼中酸涩,吃尽苦头的人是她,却反而是她在安慰女儿。
葭雪抬头哭道:“那您怎么又来长安了呢?”
王春给葭雪擦了眼泪,道:“我回到家里以后,村里人就不待见我,我也不大敢出门,一出去就会被人吐唾沫,狗子在外头跟别的孩子玩,十几岁大的孩子,打打闹闹都是常有的事,但总有人拿我来笑话你哥哥,他在外头受了气,回来就骂我,问我这个破鞋为什么还要回来。”
葭雪听得咬牙切齿,狗子不是她哥,她才没有这种混账哥哥!
“我没生出儿子,没赚到钱,你爹觉得我给他戴了绿帽子,打我,打你妹妹,我有天看到他磨刀,嘴里说着弄死那赔钱货,我怕他杀了你妹妹,我就想跑了。”王春说起这些事情,竟然没有一丝对步穹的恨意,“之前我去了隔壁,还真在灶膛里找到了三十两银子,不能让你爹看到银子,看到了他又要拿去赌了。前几天一早,我哄你爹说我在胡家听到县里有人家招奶妈,能赚好多钱,你爹一听有银子赚,就让我走了。到了县城,我就想找你,也不知这一年多你在哪,刚巧我在县城遇到来村里收猪的屠夫,他媳妇跟我见过,说愿意帮忙找你,就带我来了长安,昨天晚上城门关之前刚赶过来,我以为他们夫妻真的好心帮我找女儿,就把那三十两银子分了十两给他们。谁知他们竟然要把我卖了,他们跟那几个拐子说话,都一个劲地看我,我觉得不太妙,就趁他们不注意跑了,刚巧附近就是灯会,人多,他们没抓住我,但那时候你妹妹突然就发烧了,我只能带着她去找大夫,结果被他们发现了。”她抱紧怀里的两个女儿,喜极而泣,在经受过这么多摧残之后,还能笑得平静而满足,“老天爷可怜我,竟然遇到你,二丫,娘还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你了。”
葭雪听罢,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滚滚而落,越发对步穹和狗子这对渣父子恨之入骨,同时更觉心寒害怕,太平盛世又怎样,这太平盛世何曾对女子保护过一星半点?天下间像她们母女这样的人成千上万,又有谁会像她们那样有运气遇到可以帮助她的人?
王春把睡着的小女儿放回炕上被窝里,拿了把剪子剪开自己身上的薄袄,从夹层里拿出一堆碎银子塞到葭雪手里,“二丫,这些你都拿去吧。”
葭雪心头一热,推了回去,“娘,您留着吧,我不缺银子,我现在一个月一吊钱的月钱,伺候着老太太高兴了,赏赐也得了不少。妹妹还要吃奶,您以后多给自己买吃点好的,鸡鸭鱼肉蛋,想吃什么买什么,千万不要亏待了自己。”
王春听葭雪的月钱竟有那么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吊钱,以前她辛辛苦苦大半年都攒不得一吊钱,女儿当丫鬟竟然有这么高的月钱,王春又高兴又心酸,女儿才十一岁不到,就要伺候别人来养活自己了。
葭雪笑道:“娘,给妹妹起个名字吧。您一直叫我二丫,难不成要叫妹妹三丫?”
王春擦了擦眼角的泪,“我听说林家太太给你起了个名字叫葭雪,这名字好听,你跟着老太太,像读书人家的姑娘似的,不如你给你妹妹起个名字吧。”
葭雪看着还在病中沉睡的小女婴,心头叹息,又一个来这世间吃苦受罪的女孩,她还不知将来之路的坎坷艰难,为人莫作女儿身,可既已托身为女,生在这不公的世道,又当如何自处呢?
“惟愿妹妹一生平安喜乐,就叫安然吧,跟娘姓。”葭雪抚着妹妹的小脸轻声说道,给自己的小妹妹起了名字。王春觉得这名字很好,点头同意。
王春找到了大女儿,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葭雪现在是二等丫鬟,一个月一吊钱的例银,不过这些都是毛毛雨,老太太和太太的赏赐才是大头,这一年多光她得的几套首饰就足够她们母女用一辈子了。便是没有这些也没有关系,葭雪不能练武,但内功和法术的修行却从来没有落下,点石成金的法术经过两辈子十几年的修炼,终于所有小成,十两重大小的石块都能被点成金子了,而且含金纯度还颇高,有这么一个逆天的法术,不愁活不下去。
葭雪陪了母亲两天,又照顾妹妹逐渐好转,这才回林府当差。
临走之时,葭雪郑重嘱托王春千万千万少出门,出门也尽量将自己丑化,不独古代,就连现代也将男人对女人的不轨行为归罪于女人的皮相之上,一旦出事,铺天盖地都是对女人的指责,似乎长得漂亮的女子出门就是为了勾引男人的。王春虽是村妇,现在年近三十,一张脸蛋却堪称绝色,若是再白上一些,皮肤再好上一点,倾国倾城都不为过,这样的容颜在深宫后宅都是绝佳的武器,可在一个小老百姓脸上,却是一桩天大的罪过。
为了自保,她只能隐藏自己的容颜。王春也知道,万事小心,足不出户,出门必定伪装,她也怕步穹找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