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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后,林家南下回乡,葭雪顾念苏夫人收留之恩,前去送行。
苏夫人听林海略说了说葭雪跟赵徽的关系,十分惊讶,她当初多方思虑,才选中葭雪给儿子留着当房里人,看中的就是她为人品行不错,身体健康方便生养,没想到家中突遭变故,竟和明睿郡王有点关系,这下就是想纳她当良妾也不能了,她将来多半会进王府。苏夫人惋惜叹息了一回,就此作罢,她当初得知林海和明睿郡王走得近,还担心儿子卷入皇家是非,好在明睿郡王不结党营私积极朝政,俨然又是一个和怡郡王,这才放心林海与其来往,待葭雪一如既往和颜悦色。
渡口另外一边停着一辆马车,正是贾政前来送别林海,和他说了几句话后,道:“妹妹在车里,你过去跟她道个别吧。”
林海双眸一亮,向马车走过去,伸出手停在车帘之外,却终是没有去掀那帘子,轻声道:“外头风大,姑娘怎么来了。”
“我哪有那么娇贵,不过是来送送你。”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一双剪水双瞳,四目相对,脉脉无语,贾敏垂眸低声道:“此去姑苏山高路远,公子一路保重。”伸出纤纤素手,递过去一个荷包。
林海心神一荡,接过荷包的时候握住了贾敏的手,明显地感觉到那只手颤抖了一下,微微一挣,却还是任他握着了。林海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姑娘亦然,千万珍重。”他已听父母说过,待守孝期满回京,就立即和贾家商议婚期,下次相见,应该就是洞房花烛之夜了,思及此,林海心头一热,“等我回来。”
贾敏也知道父母打算在三年后送她出阁,等他回来便是成亲之时,双颊登时绯红一片,娇羞不已,低头一言不发。
一时码头那边催着上船,林海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将荷包贴身存放,对贾敏挥手道别,转身走向码头,离岸登船。
水波潋滟,大船缓缓驶出渡口,向南而去。
林海回到船舱,从怀里掏出贾敏刚才送他的荷包,绣一支并蒂莲花,清雅出尘,侧旁还绣了四行簪花小楷,乃是一首五绝:弦上自沉吟,泠泠语素心。人生长远别,何处与知音。林海一见便知此诗为贾敏所作,他与贾敏将来不止是夫妻,还是心灵相通的知音,林海手抚绣痕,心中无限柔情蜜意。
送别了林海,贾政护送贾敏回家,贾敏方才和林海说话时不经意瞥到一抹熟悉的影子,认出了跟苏夫人道别之人正是葭雪,自杭州一别,贾敏还是在和林海定亲的那天匆匆见了葭雪一面,算起来有将近十个月没见了,此时见她竟然没和林家一起南下,微微有些讶异,当即派涟漪去请葭雪过来。
葭雪见过贾政,亦猜测到马车里的人是贾敏,见涟漪过来便主动向前走去,涟漪笑道:“好久没见你了,可巧今儿碰上了,姑娘让我来请你呢。”
“可见是我跟姑娘有缘分,姑娘近来可好?”葭雪和贾敏相处时间不长,情分却不差,立即和涟漪一起向马车走去。
涟漪边走边道:“”上了马车和贾敏两厢对看,各自微微一愣。十个月不见,贾敏身量渐长,稚气渐消,朝气蓬勃的少女青春气息散发出来,原就是令人心醉的美丽。
葭雪如何看贾敏,贾敏亦以同心看她,微微惊叹之后笑道:“咱们有十个月没见了吧,怎么你没跟着林太太一起回姑苏呢?”贾敏不知葭雪母兄之事,故有此一问。
“三个月前我就得了大爷的恩典放出去了。”葭雪简单地解释,贾敏一听便明,既赎身出去,就不再是林家的人,自然不用跟林家一起回祖籍了。
贾敏喜道:“那要恭喜你了,现在是良民了,以后我要见你就方便多了。你住哪里,我先送你回去,也好让涟漪认认路。”
葭雪报了尹绍寒的医馆地址位置,贾敏对贾政道:“二哥哥,让老刘先送我去一趟向阳街,你先回家跟母亲报个平安吧。”
贾政见过葭雪,知道贾敏对这个女孩很不错,想了想道:“那好,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家,莫让母亲担心。”
离开渡口,车夫老刘驾车向东北方向的向阳街而去,贾政则回转荣国府。
“宁安堂是个医馆,莫非你在那当学徒?”尹绍寒的医馆自开业以来,以高超的医术很快名扬长安,贾敏在闺阁也听过宁安堂的名声,葭雪懂医术贾敏是知道的,却没想到她出了林府竟然会去宁安堂。
报仇雪恨之后,葭雪心想贾宝玉还有十几年才会出生,左右还要等这么多年,自己一身的本事不能浪费,何不做一番事业出来,就给自己定了人生目标,眸中熠熠生辉,说道:“宁安堂的尹先生是我师父,我要立志做大靖朝的谈允贤。”
贾敏闻言不禁一惊,世上名医多不愿收女徒弟,尹大夫竟然收葭雪为徒,她有此奇遇,贾敏由衷为她高兴,赞道:“有志气,女医可是很少见的,待你成了大国手,我以后就找你瞧病了。”
涟漪急道:“我的好姑娘,好端端地说自己生病,哪有这么咒自己的。”
“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不生病呢,就你忌讳多。”贾敏嗔笑一声,对葭雪道:“你能留在京城我很高兴,以后得空多来陪我说说话,还有,那年你给我绣的扇子我送给景逸县主了,我画了几个花样子,你针线巧,就托你的妙手给我绣了。”
贾敏素来大方,葭雪接了这些绣活,届时贾敏给的报酬必定不会简薄,她原本也很喜欢刺绣,一口答应下来:“姑娘喜欢我的手艺是我的荣幸,一定给姑娘绣得妥妥当当。”反正她在医馆也很清闲,她年龄太小又没名气,几乎没什么人愿意接受她的诊疗,她在医馆就给尹绍寒打下手,教安然识字读书,还是有时间做女红的。
贾敏送葭雪到医馆门口,没有下车,直接让车夫驱车回府。
在医馆的日子平淡而充实,尹绍寒亲自指导,葭雪勤学好问,总结积累了不少治病经验,虽说许多人都不信任她一个小姑娘能给人看病,但在尹绍寒的再三保证之下,渐渐也有一些病人愿意找她了,几乎全部都是女人,其中有许多都得了难以启齿的妇科病,羞于找男大夫治疗,万般无奈之下才找她看诊。
前朝明代对民间女医有鼓励发展之意,民间精通医术的女子渐渐多了起来,后来皇帝下旨令各地衙门选取其中佼佼者,到司仪监御医处会选,选中的入官册,以备入宫召用,许多民间女医都以此为荣。然而大靖建国之后,礼教森严更甚前朝,皇宫废女医制,民间医者多为男子,鲜有人愿意教授女子医术,民间女医发展缓慢,虽然稀少,却一直传承下去。
葭雪接诊的病人之中有好几个都得了花/柳病,她们是良家女子,葭雪不用问就知道她们是被出入于青楼楚馆的丈夫给传染上的,心中气愤却又无可奈何,花/柳病在现代都是棘手的疾病,在古代就更加难治了。
九岁那年,葭雪被步穹卖掉,辗转落入青楼,知道那种地方有多么可怕,老鸨是不会给得了花/柳病的姑娘尽心医治的,在风月阁那一个月,葭雪见过老鸨拿火钳烫得了梅/毒的姑娘身上的疮口,要是姑娘命大没死,就继续被逼着接客,病得实在太严重就草席一裹扔出去,死活听天由命。
那画面太过惨烈,至今记忆犹深,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浑身发冷,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些可怜的女孩子们,五年过去了,也不知那些她们现在都怎么样了。
大概,没几个能活到今天吧。
法宝命轮里的医术结合尹绍寒的言传身教,葭雪的医术进步飞速,她想帮助那些身陷泥淖的女孩子们,专心致志研究花/柳病的治疗,她一个人无法消灭天下所有欺压女子的青楼,还可以用另一种方法来减轻她们的痛苦挽救她们的生命。
赵徽偶尔会来医馆,见葭雪给人诊脉看病十分熟络,被她治愈的病人对其大加夸奖,从起初看热闹的心态逐渐有了欣赏赞许之意,对尹绍寒道:“师父,这下你可不怕后继无人了吧。”
尹绍寒武功高强,对此却不怎么在意,唯独对医术传承十分看重,女儿尹琳天资聪颖,他原想倾囊相授传承衣钵,可惜女儿生病夭折,赵徽身份特殊又对学医没兴趣,他失望了好些年,直到遇到葭雪,发现了这个学医的好苗子,自是满意非常,点头赞道:“这孩子将来的造诣说不定还会在我之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很好。”
葭雪深思熟虑了好久,向尹绍寒提出想去青楼免费给女子看病,刚说完就见师父变了脸色,尹绍寒皱眉道:“你一个年轻女孩子,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你想帮她们是不错,但也无需亲自前往,让她们来医馆吧。”
一想起当年在风月阁的所见所闻,葭雪就红了眼眶,“可是师父您有所不知,我在青楼待过一个月,我见过太多太多的姑娘得了病,没有一个人看过大夫,老鸨从来都没给她们找过大夫,就用烧红的烙铁烫伤口,用剪刀剪伤口,病得太重就扔去乱葬岗,她们出不来的。我逃出来了,我现在可以帮她们了,总要为她们做点什么。”
尹绍寒叹道:“只要她们还在那种地方,就不可能不得病,医者父母心固然好,但你记住了,你只是个大夫,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啊!”
治不了命,这四个字在葭雪心中翻起惊涛骇浪,她知道她改变不了这个世道,就想尽绵薄之力减轻她们的痛苦,可那又如何呢,痛苦的减轻是一时的,而锁在她们身上的锁链却是永远的,不砍断锁链,多痛一分少痛一分,又有什么区别。
苍白无力的感觉让葭雪极其难受,她忽然明白了在课本中学过的鲁迅,最初他也是想学医救人的,后来他明白了医术只能解救人的身体,而最需要的解救的,是世人的思想和灵魂。
所以鲁迅选择了文学,以笔为刀对抗着黑暗的世道。可她能做什么呢,学鲁迅写文章抨击封建制度?统治者草木皆兵,大兴文字狱,她敢写,一个谋反的罪名下来就得亡命天涯。葭雪对自己有几斤几两清楚得很,她没有任何可以与朝廷抗衡的力量,那么,就尽自己的能力,能帮到一个人是一个人。
从那天开始,葭雪一有空就去青楼楚馆一条街晃悠,看到哪家抬出来“尸体”就跟上去,等人走了以后上前查看,只要一息尚存,她就把人带回她以前租的院子尽力救治。
然而,葭雪带回来的四个女子在撑了十天后相继死去,走得平静祥和,临死前最后的遗言都只有两个字:“谢谢。”她们病得太严重了,她的医术再高明也救不了她们。
葭雪埋葬了最后死亡的女子,在墓前崩溃大哭,她承诺过会让她们活下去,最后却亲手将她们埋进土里。
“你已经尽力了,她们不会怪你的。”
不知哭了多久,耳畔忽然响起赵徽熟悉的声音,迷蒙的视线里一张脸朦胧模糊,渐渐在眼前放大清晰,一双手按在她不停颤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