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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年正月十六分别至今,已有将近十个月了,赵徽又长高了不少,少年青涩褪去,渐渐有了几分成熟气息,对她微微一笑,“别拘束,坐吧。”
时值深秋,天气渐冷,围着石桌的两个石凳上都绑着一个棉垫子,葭雪依言坐在赵徽对面,移开桌上的点心水果,将手里鼓囊囊的包袱放在桌上,打开取出一个略小一些已经包好一百两银子的包裹,开口道谢:“谢谢师兄及时相助,这是还你的那一百两银子。”
“都说了是给你的谢礼,你又还给我作甚。”赵徽提起已经沸腾的水壶,添进桌上的茶壶之中,再将葭雪面前的茶杯斟满,“这是枫露茶,三四次以后才会出色,现在刚刚好,尝尝,小心烫。”
茶水尚烫,葭雪端起茶杯吹了一会儿才抿了一小口,茶水颜色泛红,入口留香味道清甜,原以为枫露茶是曹雪芹杜撰的,没想到今天居然还喝着了,茶水饮罢,说道:“无功不受禄,何况这一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我不能白拿你的钱。”
赵徽道:“那年你算是救过我,就当是诊金和谢礼了。你可是神医的徒弟,这个诊金当得起。”
葭雪不想占别人便宜,尹绍寒出诊也不见得有这么多诊金,赵徽分明是在帮她却又以别的事情打幌子,“可是去年你已经给过了,这……”
“那不一样,去年给你的是表礼和年礼,岂能混为一谈。”赵徽莞尔一笑,自斟自饮,目光落在桌上的木盒上,“首饰卖了多少钱?”
葭雪如实回答:“一支攒珠累丝金凤,二百两银子。”
赵徽朗朗一笑道:“如此说来,那掌柜的没趁火打劫压价,你看,我这银子送得及时吧,不然以那些地痞的习性,一支金凤可不够他们吞的,你赔出去的可不止一百两银子了,我帮你省了钱,你怎么谢我呢?”
“我是该好好谢谢你,没让我当了冤大头,至于怎么谢呢,我还真没想好,不如你来定吧。”葭雪忍俊不禁,此时的赵徽跟她记忆中尹珩小时候一模一样,对自己人大方得很,对其他人却是锱铢必较,尤其在银钱方面,一颗心长了九个窍,曾经她还以为这小子长大了会去当个奸商,现在虽然没有当奸商,这算计银钱方面的性子却一点没改。
赵徽道:“我也没想好,想好了再跟你说。”
赵徽推辞不收银子,葭雪只好再包裹起来,问道:“对了师兄,你怎么会突然送钱过来?”
赵徽缓缓道:“那年师父收你为徒,师父说你母亲也在长安,让我回京以后留心照看,我就派了个暗卫盯着,有什么危险及时通知我。没想到啊,一年多都平安无事,今年夏天你娘带回来两个人,我也不知道她是危险呢还是不危险。”
葭雪已然猜到那两个人就是步穹和狗子,她还奇怪那对父子是怎么找上门来的,居然是王春带他们回来,真是自己坑自己。
“想必你也猜到了,就是你父亲和你大哥。他们欠了债东躲西藏,跑到了京城,被乞丐团头给收拾地服服帖帖。”赵徽再度给两人的茶杯添满茶水,“结果有一天他在太平街乞讨撞上了以前的债主,债主看到他就一顿好打,你爹差点被人打死,狗子也被打断了腿。”
“可惜他们命不该绝,碰到我娘了。”葭雪猜到了后续,无奈地叹了口气,那蒋爷说得对,步穹的命太好了,摊上王春这么个听话的媳妇,一只脚踏进鬼门关还能顽强地活下去。
赵徽点点头,“嗯,你娘给他还清了债务,带他们回去治病了,他们住进来以后,开始还安分守己,后来你爹就开始往赌坊跑了。不到两个月,把你留下的钱输了个精光,抢了你母亲和妹妹的首饰卖了继续赌钱,还不死心,又借了高利贷妄想翻本,就他那样,一辈子也赢不了。”
虽然赵徽没有明说,但葭雪怎会不知,家里的钱都在王春手里,步穹要钱她不敢不给,敢说一个“不”字,招来的就是一顿殴打。
步穹输光了她留下的所有银钱,又抢了王春和安然的首饰,还欠下高利贷,她就算把盒子里所有的首饰都卖了也不够填补步穹这个无底洞。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来她绝对不会补贴步穹一个铜板,既然步穹从来没有把她当女儿看,她又何必把那个人当父亲看,给口饭吃饿不死,那就行了。
从出生到被步穹卖掉的九年,葭雪可不就是这么被步穹养着的,几口稀汤饿不死,哪管你衣食住行是个什么水平。
穿越前直到死后她才醒悟过来,人跟人之间的感情都是相互的,有血缘关系的人压榨吸血起来更加可怕,将你的牺牲视作理所应当,甚至连死后的尸体还要被榨干最后一分价值。对于将自己轻贱到尘埃里的人,根本不要妄想以为自己无止尽的付出能够感动他们,再得到同等的回报,她也是死了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还好她还有重头来过的机会,从今往后,只为自己和在乎自己的人付出真心就够了。
赵徽苦笑道:“我派人盯着你家,原是想保护你母亲的,可你娘成天挨打挨骂,这家务事我也不好插手,只今天听说你回家了,债主上门闹事,才让秦河送银子过去。”
女人挨打是家务事,警察都不管,她还能指望赵徽怎么管呢,而且王春多少还有点歌德斯尔摩综合症了,被打了十几年,跪的太久,哪怕葭雪已经创造了多好的条件,她也不敢有一丝站起来的想法。
“师兄,谢谢你。”葭雪由衷地感谢赵徽,在她离开京城的日子里暗中照看母妹,步穹的到来是意外,之后发生的事情,也都不在赵徽的掌控之中了。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看着葭雪忧愁烦心的样子,赵徽眸中闪过微微的叹息,问道:“你……以前就是这么过的?”
葭雪点了点头,“我记事比较早,从两岁多开始,就天天挨打挨骂了。”这一世的她刚刚出生,就差点被步穹丢进了粪坑,之后的打骂,都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
像步穹那样在外人跟前抬不起头的男人,也只有通过打骂妻女来找回一点点可怜的威风了。
赵徽感慨地道:“还好你遇到了师父。”
“是啊,是师父改变了我的命运。”来到红楼世界十几年,葭雪最感谢命运的就是让她两辈子都遇到了尹绍寒,让她感受到了缺失二十多年的父爱亲情。
赵徽忽然问道:“喜欢这宅子么?”
“啊?”葭雪有点莫名其妙,不明所以。
赵徽微笑道:“这里是我给师父在京城安排的落脚之处,你若喜欢,将来从林府出来,就跟师父住这里吧。”
“这里环境很好,我很愿意陪在师父身边孝敬他老人家,只是……”葭雪苦笑一声,“我家那个烂摊子你也看到了。”不解决掉步穹,她就别想有安稳日子过。
赵徽叹道:“你家那个情况,的确有点……我一个外人不好插手。”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放到葭雪跟前,“这是我的令牌,将来若有事需要帮忙,来明睿郡王府找我。”
葭雪早已知道赵徽的真实身份,却还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封号,正犹豫着不知以同门身份谢过还是行大礼谢恩,赵徽已经道:“你早就猜到我的身份了吧,记住,我首先是你师兄,然后才是别的。”
论身份,他们之间的差别岂止是云泥,葭雪道:“是啊,我早就猜到了,可我还是有点发懵,我这种身份,居然有一个当郡王的师兄,这简直有点……太不可思议了。”
两人相视一笑,赵徽道:“天色不早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出了这座宅院,葭雪让秦河直接送她回林府,她现在手里拿着二百两银子,让步穹看到了又是麻烦,索性直接拿回林府,自己保管着最妥当。
回到林府将将收拾完行李,忽听门外飘来一个脆生生的笑语:“葭雪,太太叫你过去领赏呢。”
葭雪回头一看,正是苏夫人身边的丫鬟沁香,连忙搁下手里的东西跟沁香去往苏夫人的院子。
今天上午苏夫人一心都在儿子身上,现在才留心打量葭雪,两年多不见,心中暗暗吃了一惊,见葭雪与两年前判若两人,脸庞五官无一不恰到好处,增减一分都在破坏着这浑然天成的容颜,脸上未施脂粉,发髻头饰也很是简单,一看就是个安分谨慎的,再加上这两年林四和京城书信来往,对葭雪的评价还算不错,苏夫人对她很是满意。
林海在姑苏两年,随行伺候的人多少都得了不少赏赐,苏夫人招手让木槿拿了六匹尺头,都是上用的绸缎,另还有几件精致的首饰和两个装了金锞子的荷包,笑道:“在姑苏你伺候地很好,这些东西你拿去。你这孩子也老实地过头了,眼看就快十四了,也该戴些首饰打扮打扮,年下可不能穿戴地寒酸了。”
葭雪领了赏赐,恭恭敬敬地给苏夫人磕头谢恩。
原先伺候林海的青鸾红鸢都被苏夫人拨到了林潆身边,现下林海身边只有葭雪一个大丫鬟,苏夫人另又挑了三个老实本分的丫鬟过来伺候。
林海回来的当天晚上,苏夫人跟他提起了说亲的事情。
不知为何,林海听到此事,心头忽然浮起了一首七言绝句:“伤心一首断肠诗,谁解其中独自痴。秋水孤鸿折翼落,此心岂与碌人知。”
那《五美吟》和《观潮》之诗,林海早已记得滚瓜烂熟,他并没有刻意去背过,却自然而然地记住了,深深地刻在记忆之中。彼时哪里想到这些,但此刻听母亲说及终生大事,林海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两年前傍晚河畔的纯白倩影,脸上不觉一热。
林海正想着,苏夫人已然道:“我和你父亲商量过了,觉得荣国公家的姑娘极好,恰好贾太太一家也刚从金陵回来,贾姑娘明年就十四了,一家有女百家求,我可不想落于人后,但还要听听你的意思,你若愿意,我就准备请媒人上门了。”
林海闻言心中暗喜,不料他竟然和父母都想到了一处,含笑道:“不瞒母亲,我也意属贾姑娘,只是不知人家心意如何,婚姻之事,还是情投意合的好。”
苏夫人满意地笑道:“这是自然,这两年荣国公和你爹有有意结亲,宜早不宜迟,明儿我就去请北静王妃登门说媒。”苏夫人满心欢喜,又嘱咐了林海几句,才带着丫鬟婆子们离去。
窗外秋霜冷月,林海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写下自己所知的贾敏六首诗作,微微一叹,此事若能成,自己固然高兴,若不能成,也就只能藏于心中了。
林海略一思索,次韵贾敏的《五美吟》,亦写下了五首咏古时才女的《五美吟》七言绝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