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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濛其实没打算走远。
他只是想去找傅宣燎的那张画,下午去湖边的路上,那张纸被从记录本上撕下来之后,随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他还没看清上面的蘑菇长什么样。
吃晚饭的时候,时濛就在思考该如何把它找回来。坐接驳车回酒店的路上,他借着路灯仔细看了周边地形,觉得不算很复杂,下车后他和江雪说了一声,便沿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
走了一会儿,才想起傅宣燎他们回来也会走这条路,时濛不想碰见他,挑了主路旁的一条小径钻进去,循着大致方向继续走。
夜里能见度低,山里又起了雾,弯曲小径岔路极多,不知哪条分叉口选错,走着走着就偏离了主路,一脚踩在触感软绵的草地上时,时濛才惊觉走远了。
他的反应向来比旁人迟钝,小时候杨幼兰曾因为他木讷寡言带到医院去检查,医生说没问题她还不信,边骂人家庸医边嚷嚷着退检查费,说:“这孩子怎么可能没问题?他脑袋肯定有问题!”
望着前方隐没在黑暗中墨色般的群山,时濛停下脚步,呼出一口气,心想说不定确实有问题。
他尝试着沿途往回走,可惜岔路太多,天色太暗,每一次选择都是对方向感和记忆力的严苛考验,时濛走了两三百米,就再次停下了。他认为与其没头苍蝇一样乱走,走到更远的地方去,不如在原地等待,等天亮再找回去的路。
于是时濛观察了一下四周,在一棵刚好迎着风吹来方向的树旁坐下,躲进避风的角落。
这是他念小学的时候从书上看来的野外求生知识,这其中还包括利用太阳或者北极星判断方位。
可惜现在是晚上,天上也看不见星星。
坐了一会儿,时濛觉得有点冷,便用宽大的羽绒服尽量盖住自己的腿。
动作很小心,因为傅宣燎曾说过这件衣服好看,明天还要穿,时濛不想把它弄脏。
一阵吹偏的风自身侧刮过,露在外面的脖子第一个遭殃,时濛抬手摸了摸只到耳根的发尾,心想早知道不剪了,还能挡挡风取取暖。
他听信了高乐成的话剪短了头发,来度假村的前一天还修剪了一番,可傅宣燎对此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对他还是很凶。
甚至还想逃跑,就在今天下午。
思及此,时濛眼神悒郁地暗了下去,其中除了被忤逆的恼怒,还掺杂了些罕有的委屈。
心里酸酸的感觉和八年前被认错的那晚相似,时濛抬手按住胸口位置,对这久未出现的知觉还是陌生。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告诉他是应该的,所处的位置是应该的,让着时沐是应该的,被冷漠对待是应该的……许是从记事起就被灌输了这些观念,他很少会觉得遭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也几乎不会委屈。
看来傅宣燎真的很过分——时濛想,但凡他稍微不要过分哪怕一点点,自己也不会三更半夜坐在这荒郊野岭吹冷风了。
也只怪了他三秒,时濛便恢复理智,开始琢磨别的。
傅宣燎究竟在那张纸上画了什么?雪姐都笑了,难道真的很像我?
对此时濛是不太信的,上小学那会儿傅宣燎是跟他们一起学过绘画,不过只学了一周就放弃了,中学也只去画室蹭过几堂课,怎么会画得好呢。
不过虽然他不擅绘画,在其他方面都很厉害,数学,英语,运动……好像没有他不会的东西。
哦,除了划船。
时濛又陷入了另一段思考——傅宣燎是真不会划船,还是不想和我一起划船?
独处的时候,时濛总是会想很多事情,像在用它们填满心底的空洞,挤走无用的杂念。
他甚至开始想念被留在酒店房间里的手机,虽然平时懒得带上,但是不得不承认手机在关键时刻会发挥巨大的作用,至少他可以用它报警。
像是直接忽略了会有人来找他这种可能,时濛即便“事后诸葛亮”,想的也都是自救的方法。
他一个人太久太久了,习惯也变成了天性,所以在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时,下意识以为是幻听。
“时濛——”
一定是听错了。
“时——濛——”
怎么会有人来找我?
“时濛,是不是你在那里?”
我……在哪里?
随着一束光扫过他的脸,逼近的脚步从石板路转移到草地上,变得混乱而急促。
来人被凹凸不平的地面绊了下,险些摔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跟前,光源直愣愣打在身上时,时濛条件反射地眯起眼。
于是他错过了傅宣燎松了口气后近乎喜悦的笑容。
“喊你半天。”出口的话还是硬邦邦的,傅宣燎半蹲下,视线和时濛平齐,“也不知道吱一声?”
半晌,适应了光线的时濛看着面前还在喘粗气的人,张开嘴发出了个单音节:“啊。”
傅宣燎愣了下,然后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别是吓傻了吧?”
话音未落,刚还坐在树底下跟个木雕似的时濛突然一跃而起,扑到傅宣燎身上,直接将他推坐在地。
傅宣燎只来得及用双手后撑稳住身体,还疼着的右手腕再度遭遇重压,疼得他呲牙。
他甚至分不清和被抱得喘不上气相比哪个更糟糕,只好扯开嘴角深呼吸:“嘶……瞧着挺瘦,力气倒不小。”
时濛把这句当做夸奖,又为自己过激的反应感到羞赧。
好在天黑没人看见。
他从傅宣燎身上爬起来,本想加快脚程赶紧回去,走起路来才发现右脚不知什么时候扭伤了,一动就疼得钻心。
见他一瘸一拐走得艰难,跟在后面打光照路的傅宣燎道:“慢点吧,又不赶时间。”
放慢脚步一样要疼,长痛不如短痛,时濛坚持走得很快,额头都冒出涔涔冷汗。
傅宣燎看不下去,上前架着时濛走了一段,路窄不宜两人并行,他索性向前走两步,曲腿矮身,留给时濛一个背影:“上来。”
时濛起初不愿意,理由是:“路很远,你背不动。”
傅宣燎扭头凶巴巴道:“知道远你还乱跑?”
时濛抿着嘴巴不说话。
“行了上来吧。”傅宣燎又转过去,“抱都没问题,何况背呢。”
犹豫了一小会儿,时濛走上前,慢吞吞爬上他的背。
开着电筒模式的手机转移到时濛手上拿着,傅宣燎抄稳身后人的腿弯猛地站直,突然的腾空令时濛倒抽一口气,条件反射地用胳膊圈住傅宣燎的脖子。
“你可别恩将仇报啊。”傅宣燎一边向前走着,一边警告,“勒死我你也回不去了。”
这话似乎起到了威慑作用,时濛松了松胳膊,以尽量松弛的姿势让傅宣燎背着。
一条幽静小道,一束范围有限的光源,两颗从物理上说贴得很近的心。
近到时濛担心过分隆重的心跳会透过薄薄的胸膛传递到另一个人耳朵里,他不自在地往后撤了撤,听见背着他的人不满地“啧”了一声:“别乱动。”
时濛随心所欲惯了,这回倒是听话,傅宣燎不让动,他就乖乖趴着不动了。
倒让傅宣燎有些不习惯。
“还醒着吗?”他问,“不会睡着了吧?”
时濛踢了下左腿。
傅宣燎把人往上掂了掂:“就一条好腿了,别瞎嘚瑟啊。”
被问到跑来这里干什么,时濛才舍得开口,答案就一个字:“玩。”
傅宣燎了然道:“下午没坐上船后悔了?”
“没。”
“不过坐船也不是这个方向啊。”
“嗯。”
“能别这么惜字如金吗?”
“能的。”
一个字变成两个字,对于时濛来说是接受意见后作出的改变,是质的飞跃,听在旁人耳朵里就不一定了。
像是被敷衍到,时濛听见傅宣燎笑了。胸腔传来的共鸣令他的身体也跟着震动,心脏密密麻麻地收缩,时濛被这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弄得不知所措。
许是因为演了许多年的独角戏突然有了另一个人参与,布景要调整,道具要重新准备,聚光灯也该多打一束。
新台本还没到手,他只能临场发挥。
时濛想了想,问:“手还疼吗?”
“疼啊。”傅宣燎说,“使了多大劲儿你自己不知道?”
时濛有点愧疚,又觉得自己没错,闷声道:“谁让你想跑。”
“……”傅宣燎无语,“你还有理了。”
单论身体上的伤害,过去那些林林总总加起来,两人其实半斤八两,谁也没占谁便宜。
可是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们有过平和的相处,也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
“你还记不记得……”在一股由来已久的冲动驱使下,时濛问,“十一年前,你也救过一个人?”
“啊?”傅宣燎被问懵了,“十一年前,谁还记得。”
“你再想想。”
“再想也没用,八年前的事都忘差不多了,指望我记得十一年前的?”
时濛怀疑他故意拿上回自己说忘了的事装傻充愣,报复的意图昭然若揭。
等再度听到低低的笑声,怀疑变为肯定,恼怒之下时濛扭身要往下跳,傅宣燎捞着他的膝弯就是不放。
“别跳别跳,别把另一条腿也跳瘸了……唉记得,那事我当然记得。”傅宣燎败下阵来,把人背稳,接着道,“那会儿天比这还黑,荒郊野岭的,出去那么多老师同学,就我找到你了,简直……”
傅宣燎没说完,时濛猜测句末应该是“孽缘”之类的词。
可他觉得只有“缘”没有“孽”,十五岁的傅宣燎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他面前,喘着粗气说“找到你了”的时候,时濛封闭的世界第一次打开一条缝,让一个人闯了进来。
另一束聚光灯打在傅宣燎身上,他们站在舞台的两端遥遥相望,未来许多年的纠缠在此刻拉开序幕。
“那会儿你比现在可爱多了。”傅宣燎边回忆边说,“被我救了还知道说谢谢,现在呢……”
这头抱怨着,那头的时濛已然接收到指令,投入行动。
仗着天黑,仗着无人知晓,仗着胸口传递来的暖热熊熊燃烧,时濛腾出一只手扣着傅宣燎的下巴往后扳,封住喋喋不休的嘴,将吻印在他唇角。
由于姿势不便,这个吻的位置有点偏,但不妨碍傅宣燎停下脚步,愣在那里。
让时濛有机会看着傅宣燎的眼睛,确认里面的是自己。
然后补上一句“谢谢”,希望留在傅宣燎心里的时濛再可爱一点——哪怕就一点点,能让他在想离开的时候产生一秒的犹豫就好。
毕竟许多个一秒累积起来,就是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