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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浔城之前,傅宣燎去时家走了一趟。
白天时思卉主谋的案子开庭审理,被害人自是没到现场。幸而检方负责,被害人家属也就是李碧菡还请了律师协助,庭审过程很顺利,当庭宣判的结果也与预期相符。
时思卉没再提起上诉,她戴着手铐背对观众席,离场的时候也没有转头往这边看一眼。
傅宣燎知道李碧菡哭了,为了给儿子公道把女儿送进监狱,这种事不是一般的母亲能承受的。
散场后,他主动送李碧菡回家,车上同她说起打算去浔城找时濛的事,虽未得到赞同,却也没遭到反对。
“濛濛离开枫城,应该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既然他已经查到时濛的去向,李碧菡自知阻止不了他,只说,“我这个当母亲的太失败,也不知他现在对你是何种感情。可我终归是个母亲,只希望孩子过得好,拜托你对他若是真心,就依着他点,别再让他难过,若还有哪怕一丝犹豫,都不要再去扰乱他的心。”
傅宣燎郑重应下。
到了时家,经得允许,傅宣燎和阿姨上楼去时濛的房间,看看有什么可以给他带过去。
刚进屋,就听到楼下传来吵嚷声。
原是时怀亦回来了,近期他被离婚官司弄得焦头烂额,听说时思卉被判了刑更是火冒三丈,回到家就同李碧菡吵了起来。
“思卉坐牢了,这下你满意了?要不是你非要把濛濛的股份拿走,哪来这么多事?”
“我承认有做错,可是时怀亦,你摸着良心想一想,要不是当年你……”
“当年你也是接受了的,现在翻旧账?”
“事情弄到如今的地步,你真的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哼,濛濛也是不懂事,自己的亲姐姐都不放过,但凡他不配合检方或者说点好话……”
“他凭什么替伤害他的人说好话?”傅宣燎从楼上下来,“一切按法律程序办事,还请您不要妨碍司法公正。”
似是没想到家中有外人在,时怀亦先是一愣,继而笑道:“你们现在一个个道貌岸然的,联合起来对付我,是不是忘了把濛濛推向绝境,也有你们的功劳?”
一句话就将傅宣燎堵得哑口无言。
临走前,傅宣燎上到顶层阁楼,在时濛常坐的窗台边站了一阵。
家里阿姨走进来,拜托他带些吃的给时濛:“和夫人一起准备的,都是二少爷爱吃的。”
傅宣燎接过纸袋,低低应了一声。
阿姨没着急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阁楼的窗台。
“以前每个周六,二少爷都会坐在这里。”她微笑着说,“嘴上说着不是在等人,眼神一直往外瞟,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根据阿姨的描述,傅宣燎眼前浮现时濛坐在窗台边,脑袋抵着玻璃窗的画面。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竖起耳朵留心外面的每一丝动静,尤其当听到汽车驶近的声音,他便立刻直起脖子朝道路尽头看,如果出现的是那辆熟悉的车,一双漂亮的眼睛便会倏然亮起。
在一切尘埃落定的当下,这份错失更令人心生酸楚。
似是看出傅宣燎的痛苦,阿姨温声道:“二少爷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对你的感情也不是一天两天积攒起来的,如果还有遗憾,与其后悔懊恼,不如付诸行动。毕竟时间过得那么快,转眼又是秋天了。”
傅宣燎便打起精神,动身前往浔城。
路上接到电话,听说他已经出发了,高乐成咋舌道:“不是白天还在法院?这么赶的吗?”
“嗯。”傅宣燎说,“时间宝贵。”
对此高乐成不发表意见,只提出一个要求:“你家冰美人要是问起来,你别把锅甩我头上,他的行踪江雪可一个字都没告诉我。”
傅宣燎觉得他多此一问:“我自己大费周章查到的,凭什么把功劳算你俩头上?”
他巴不得时濛知道他做了多少,这些都是他爱着时濛的证明。
“嘿,觉悟可以啊。”高乐成笑道,“那我就祝咱们傅总此行顺利,抱得美人归!”
抱得美人不敢想,能见上一面都算走运。
眼看距离周六还有不到五十分钟,傅宣燎有些心急地又敲了下门,声音却全无底气:“还继续睡吗?如果不睡的话……”
来的路上傅宣燎风风火火,等到地方,清晰地知道时濛就在一门之隔的那一边,心里反而萌生胆怯。
他想说如果不睡的话我陪你,怕吓着时濛,临到嘴边还是换成了:“如果不睡的话,出来看星星。”
秋日的蓝天一碧如洗,夜空也璀璨明净,寥落几颗星眨着眼睛,似在远方遥望地球上这个小小角落里的两个人。
可惜,回应傅宣燎的是远去的脚步声,以及楼上熄灭的灯。
仰头盯了半晌,确定时濛睡下了,傅宣燎轻叹一口气。
虽然意料之中,但难免有些失落。
看着黑暗的窗口,他用很低的声音说:“好好睡吧,不要做噩梦了。”
后半夜时濛睡得还算安稳,睁眼天已大亮,刷牙时他看着镜子里头发乱翘的自己,开始回想昨晚是不是做了个梦。
他梦到那个人来了,说来陪他过周六。
这太过离奇,那个人明明恨极了周六,从来没有主动过。
时濛下楼烤了两片面包,就着牛肉干和牛奶对付完早餐,披上外套推开门。
没人,时濛松了口气。
站在门口,仿佛受到某种指引,他仰头看天,被光芒刺得眯起眼睛。
什么都看不到了。
因为太阳出来了,星星只能躲起来。
上午时濛照例出门采购。
附近就有生活超市,菜品不算齐全,胜在新鲜,这是搬来之前江雪就打听好了的,让他买菜可以就近去那边。
十分钟脚程,进超市的时候正看到一群上年纪的叔叔阿姨在排队购买打折猪肉。
时濛只是经过,和队伍中的邻居阿姨打了个招呼,就被拽着胳膊拉进队伍里。
“便宜好几块呢,不买血亏。”姓潘的阿姨说,“不会烧菜就剁肉馅做包子,总比你成天吃面包强。”
前后的几位面熟的大爷大妈纷纷点头附和。
低头看购物篮里的切片面包,时濛抿抿唇,既来之则安之,在队伍里站定。
潘阿姨是住在隔壁的邻居,为人热情爽快,时濛刚搬来的时候她就端着自家新出炉的大肉包,敲门表示了欢迎。
江雪这处房子果真是用来养老的,周边住的多是中老年。拿着退休金养老的日子轻松又简单,无非白天吃饭洗衣,晚上跳广场舞下棋。
慢节奏的悠闲生活让时濛也跟着慢了下来,直接体现在他愿意花时间买打折商品了,放在从前这种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做。
队伍移动缓慢,时濛便掏出口袋里的本子和笔,用左手做速写练习。
潘阿姨凑过来看,他不甚习惯地扭身避开,就听一阵清脆的笑声:“画得不是蛮好嘛,干吗躲躲藏藏不给看呀?”
时濛不好解释自己的古怪习性,含糊地回答:“左手不习惯。”
“说起来,你的右手怎么啦?”潘阿姨便顺势问起好奇的事,“怎么受的伤呀?”
冷不丁提到右手的伤,时濛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寒噤。
他讨厌下雨天,极度不愿回忆那天的种种,因此并没有正面回应,只说是跌跟头摔的。
“骨折了?”潘阿姨瞧着他手上的绷带,眉头都皱了起来,“画画的手金贵着呢,以后千万要小心啊。”
这句提醒,让时濛想起住在傅家的几个月,那个名叫蒋蓉的温柔女人也怜惜他画画的手,不让他拿锐器干重活,见他被猫咬伤,就让他立刻去打疫苗。
事实上时濛并不在意这些,他画画是因为喜欢,至于画得好不好,能带来多少所谓的价值,从来不是外人说了算。
即便如此,他还是希望右手能够恢复到从前的状态。
既然活着,总要找点事情将过剩的时间填满。
回到住处,江雪打来电话问中午吃什么,看着排队四十分钟抢来的一块猪五花,时濛说:“饺子。”
“你的手还能包饺子?”江雪大惊小怪,“还是放冰箱先,等我给你买台绞肉机寄过去。”
“我在网上买了。”时濛说,“一会儿该到了。”
对此江雪甚感欣慰:“学得挺快嘛,之前我还以为你这个原始人接受不了线上购物呢。”
把猪肉放在案板上,调整到一个弧度优美的角度,时濛又有了把它画下来的欲望。
“很方便,能接受。”他告诉江雪,“我还买了个新画架,实木的,很大。”
“多大?当心进不了门。”
时濛想了想:“应该没我大。我能进门。”
江雪在电话里笑岔了气,说没见过拿自己当参照物跟画架比大小的。
末了提醒他:“下午去医院复查别忘了。”
“嗯。”
“如果,我说如果,有奇怪的人跟踪你,不要害怕,直接报警。”
时濛没问“奇怪的人”具体指谁,不过今天去超市和回来的路上,他的确有被人跟着的感觉,连身后的脚步声都能听见。碍于潘阿姨和他一起,不想吓着老人家,他没有回头察看,也没有拨打报警电话。
下午出门只有他一个人,便没了顾虑。
从屋里出来,顺着人行道走到街边,拐个弯就是公交站台。四周无人的时候,时濛突然停下脚步,毫无预兆地转过身去。
与那人四目交接的瞬间,时濛有些意外于自己并没有感到太多意外。
倒是对方,直接愣在那里,表情很是精彩,半晌才快步上前:“吓到你了?”
被吓到的分明是他。
时濛不想说话,确认完毕便扭身继续往前走。
到公交站台站定,那人似乎缓了过来,并把时濛的态度当成了默认,非但行事不再遮掩,还尽量轻松地同时濛搭话。
“午餐吃了什么?看到你买肉了,准备包饺子吗?”
“我今天在附近的一家餐馆点了份便当,味道还不错。”
“今天周六,有想去的地方吗?”
听到“周六”这个关键词,时濛才有了点反应。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心想,原来昨晚不是梦。
而这类似回应的反应,如同一支强心剂,让傅宣燎备受鼓舞。
至少时濛没有对他的出现表现出抗拒。
约莫十分钟后,21路公交车停靠站台,傅宣燎跟着时濛上了车,好在手机还有电,可以扫码支付车费。
从小到大坐公交车的次数屈指可数,傅宣燎待在全是人的车上很不习惯,先是被突然起步的车弄得身体前栽差点摔倒,接着又被车里的味道熏得脸色都黑了几分。
不过到底没发作,时濛找到了座位,傅宣燎便站在时濛身旁的走道上。
问去哪里,时濛还是没应。他歪着脑袋看向窗外,腮帮子微鼓,不像故意不应,反而像是因为坐得不舒服没心情理人。
倒是显露几分从前的脾性。
熟悉的模样令傅宣燎心中柔软,他想,小蘑菇分明简单明了不屑掩饰,这算哪门子横行霸道阴晴不定。
还好,他还有很多时间去慢慢了解,慢慢用晴天的回忆代替连绵的阴雨。
何其幸运。
一只手拉头顶的吊环,另一只手撑椅背,傅宣燎微微弯下腰,形成一个将时濛包围起来的姿势。
“回去我们可以打车,会舒服些。”傅宣燎低头和时濛打商量,说悄悄话似的温声道,“或者以后坐我的车出门,你开也行。”
不过今天周六,一切听你安排。
以后就算不是周六,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依照时濛的脾气,就算听出了潜台词,也懒得理。
这趟公交车属于城际交接班次,中途还要转一趟车,方可抵达目的地。
下车后,看到医院的招牌,傅宣燎才明白时濛出门是为了什么。
医院普通科室周末只留一两名值班医师,挂号后时濛等了二十分钟才进到诊室里,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
傅宣燎迎上去:“医生怎么说?不用拍个片看看吗?”
时濛不说话,只低头盯着右手看,时而屈起掌指关节,似在尝试某种康复锻炼。
傅宣燎问:“是在复健吗?”他急于补偿,急于让时濛好起来,又不得其法,“等我联系看看这边有没有更专业的医师,到时候再开始也不迟。”
时濛轻飘飘撇开视线,态度不置可否,却仍像是没听进去。
回去还是坐公交车。
这回两人都有座位,并排连座,傅宣燎坐在靠走道的位置,看着时濛艰难地活动右手,弯曲,伸展,再重复,简单的动作让他出了满头的汗,痛得唇色煞白。
傅宣燎见了心疼又着急,怕他一直练伤了自己,从口袋里掏出昨天路上买的润喉糖,问他要不要吃点休息一下。
原以为时濛还是不会理他,没想时濛竟抬手,从他手心里拿走一颗。
还没来得及高兴,傅宣燎发现时濛拿走了,却没有拆开包装。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尚且不能做大动作的右手,把糖捏在左手心里,轻轻握成拳。
后知后觉意识到时濛的手不方便,傅宣燎立刻帮他拆了一颗。
时濛却没再接,别过头看向窗外,握拳的手小幅度抖动,不知是因为体力不支,还是因为公交车驶过颠簸路面,令身体也跟着微颤。
秋天昼短夜长,出门时太阳高悬,回到出发的站台时,霞光已铺了满天。
但很快,快到不过从站台走到河滩边的功夫,夕阳就收敛了大半光芒,四周暗了下来。
时濛走在前面,脚步声很轻,夹杂着流水的细微响动。
他依旧双手插兜,背影修长,影子更长,透着一种莫名的倔强。
莫名让傅宣燎惊觉,自己虽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哪怕一切都比他想象中顺利,时濛没有生气,没有抵抗,甚至没有赶他走。
可这并不等于接受。
他们之间的关系从开始就是畸形的,后来错位的事一件连着一件,多米诺骨牌似的一塌就是整片,哪是一句对不起,或是一场一厢情愿的付出、自作聪明的接近,就能轻松扶回正轨的?
时濛受的伤那样深,他却不能替时濛痛,就算他可以替,时濛也不需要。
因为……
就在这个时候,在前面走着的时濛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隔着五米有余的距离,他终于开口,对傅宣燎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你确认完了吗?”
“……什么?”
“你不是来确认,我能不能画画了吗?”
时濛将缠了绷带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展示给傅宣燎看,连带着手心里已经化开的糖,黏得让人恶心。
“是的,不能画了。”声音却很冷静,犹如宣读给自己的判决书,“非但不能画画,还不能开车,连拆塑料包装都不行。”
傅宣燎喉咙发紧:“我不是……”
他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来确认这些。
今天周六,我只是想陪你。
时濛并不给他反驳的机会。
“满意了吧?”似要一口气把今天没说的份都补上,时濛喘息微急,自问自答道,“应该满意了吧。”
一句音调低下去的话语,就让刚才还软着的心被冰雪封锁,连带着仅存的一丝侥幸。
傅宣燎感觉到它在急速下坠,而后轰然一声,发出碎裂般的嗡鸣。
因为,他们一直是敌对的关系。
敌人之间,没有信任,只论输赢。
而时濛受了伤,丢了心,已经举起白旗,将自尊碾成粉撒进海里。
他自然将傅宣燎追到面前的举动,视作一场胜利者的狂欢。
他以为傅宣燎是来看他的笑话,根本不相信傅宣燎对他抱有善意和怜惜。
现在不信,以后也不信。
所以无论傅宣燎做什么都是徒劳,时濛只会说“不需要”,还有:“你赢了,放过我吧。”
分明听到了这样的话,此刻的傅宣燎却觉得自己才是失败者。
失败到哪怕举手投降,哪怕捧上一颗真心,虔诚地表明心迹,时濛也只会恍若未闻,全不当真。
他才是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输得惨烈又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