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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热的夏季风从阿拉伯海吹向南亚次大陆,漫长的雨季就要开始。
五月底的空气闷热而潮湿,又混杂着热带水果陈腐发酵的甜味,如一只困倦的猫。它团缩着,将果阿旧城拢在怀中,环抱这昏昏欲睡的天堂。
海上的雷声慢慢滚近这座城市,积雨云在黑暗的天幕中垒起,第一颗雨点坠向夜色下灯烛荧煌的人类城市。
它不断加速坠落,最终打在一只正高举着行乞的手掌心。
下雨了。这脏手的主人缩了缩,拉紧蔽身的红色纱丽,从一直靠坐着的矮墙根站起来。灯影斑驳,落在她灰绿色的眼睛里。
她转身退入小巷,低头掩面疾行,向更深更暗处去。
一小块硬饼从她怀抱的陶钵里颠出,刚滚落到地面,立即被蹲守在水洼旁的老鼠拾获。
它奔跑着躲避同类的争抢,冲出巷口、扎进五光十色的繁华喧嚣中。
它成功甩开穷追不舍的饥饿同伴,沿宽广的街道奔跑了一阵,穿过硕大的马蹄、转动的车轮和轿夫们匆匆的步伐,激起一片淑女和贵妇的尖叫,在仆役们的追打中拐入另一条黑暗泥泞的甬道。
在那里它避过一只斑纹猫的追逐,钻入熟悉的水渠。
顺着沟渠,它在就赃物讨价还价的扒手和买主间溜走,又躲开两个撕扯打架的妓女,从一名因醉酒而扶墙呕吐的水手脚面爬过,最终翻进一扇只有巴掌大的铁窗。
嘈杂声瞬间被无形的壁障隔绝在外。
他坐在飞舞着蚊蝇的恶臭草堆中间,仰头看着囚窗里翻进一只叼着食物的灰色大老鼠。
这老鼠不怕人,一落地就奔过来,试图爬上他盘坐的双腿。
他移动身体将老鼠赶开,脚上和手腕间的铁镣发出碰撞摩擦的闷响。
身后忽然传来铁门开启的声音,有人来了。而且不止一个。
“转过身来!”看守士兵的命令听上去有些口齿不清。他喝了酒。
为了不惹麻烦,他依言而行。看到神父的瞬间,他怔了一下。
酒气熏熏的看守清清嗓子端正姿势,先高声念完一串国王的头衔,终于有机会停下来喘口气,继而宣布:“……以伟大的腓力四世之名,葡萄牙属印度殖民地果阿总督及果阿宗教裁判所共同判处你有罪,并于明日执行绞刑!”
“仁慈堂的神父会为你做临终弥撒,”刚才那番气势高昂的宣讲就像完全耗尽了他的精力,看守又变回那种吐字含糊的说话状态,“今天是礼拜天,仁慈堂的兄弟们还给你额外带了一些吃的。”他强调,“最后的晚餐。”
看守让到一边,向神父做了个手势:“您可以开始了。”
神父点点头,举起怀抱中的圣经转向那个被镣铐束缚在地上的犯人:“你的名字?”
“优素福·本·哈桑。”
他抬头对上神父的眼睛,微笑着冲他眨了眨。
这个笑容扫去了囚室中的阴郁。他还是一名少年,有着深棕色的皮肤和明亮的黑眼睛。
“优素福,你多大?”
“十七。”
优素福的视线游移到神父身后,那里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穿蒙脸长袍的仁慈堂兄弟。他们负责陪伴死刑犯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还要在行刑后将其安葬。按照传统,他们的身份都是不为人知的。
其中的高个子递给优素福一些面包和腌肉,以及四分之一夸特装在小桶里的葡萄酒。
优素福注意到他整个手掌都覆盖着厚而发白的硬茧。
“优素福,你犯了什么罪?”
“我没罪。”
下一秒看守的皮靴就踢过来,将优素福踹倒在肮脏的草堆里。他举起枪托又补了两下,趁机发泄酒劲:“实话实说!现在不悔罪,明天死了就让你下地狱!”
少年犯似乎早已习惯这般责打,他不告饶也不出声,熟练地双手抱头缩成一团,让看守的击打落在不紧要的地方。
神父扶了扶脸上的金丝边夹鼻眼镜:“实话实说,优素福。”
“好,我说。”闷闷的回答声从优素福抱紧的胳膊间传出。
看守恨恨地补上一脚,踱到旁边。他脸上的白皮肤在酒精作用下变得通红。
优素福撑着身体缓慢坐起来。他感觉到鼻血正顺着嘴角滴落,却只用铐起来的双手满不在乎地抹了一把。
“我承认,”他转头盯着打他的看守,露出挑衅的笑容,“的确是我揭发总督买卖官爵、指控他是谋杀犯、还把他和海盗勾结的秘密公之于众,并且搅黄了他们的奴隶贸易——”
“死到临头还嘴硬!”看守再度扑过来,又是一脚踹到优素福背上,打断了他的话。“你这自甘堕落的海盗头子、叛徒、变宗者!绞刑太便宜你了,应该判火刑,把你活活烧死!”
酒精上头的士兵下手越来越狠,优素福渐渐没了声息。
神父身后的矮个子踏前一步想要制止,却被身旁的同伴拉住。
直到筋疲力尽,看守才气喘吁吁地退开,丢下优素福只剩呼吸起伏的躯体。
“能听见我说话吗,优素福?”
“能。”听到神父平静的声音,他翻身平躺在地面上,睁眼看着低矮的屋顶,刚才的老鼠正在木梁上向下探看。“继续吧。”
“我听他们叫你热罗尼莫。”
“那不是我真正的名字。”他舔了舔开裂的嘴角,一股铁锈的腥味,“是葡萄牙人强加给我的。”
“你父亲曾是蒙巴萨的苏丹?”
“对。”
“你的家人呢?”
优素福沉默片刻,吐出一口气:“死了。”
“你被指控叛教和海盗行径,”神父的眼镜片上闪动着灯烛的反光,“一个原本要继承苏丹之位的王子变成了被通缉的海盗,为什么?”
“为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