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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约、囚徒与失落之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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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突降的暴雨过后,丛林中弥漫着植物泡水后散发出的生涩微苦的味道。

    蕨类仿佛从沉眠中被惊醒一般翻卷着飞速生长,光脚走在附生着厚厚苔藓的积叶林间,威廉甚至能感受到它们正顶着自己脚心长出地面。

    他的鞋早不知什么时候在混乱中跑掉了,衣服、裤子上也满是豁口,屁股附近还有个被火烧出来的窟窿眼,冷飕飕地跑风。

    昨晚的火箭雨引燃了码放在海滩上的火药桶,爆炸把营地掀得乱七八糟。幸好当时威廉和查尔斯离小艇还有一段距离,不然艇上的火药一准儿要把他们炸飞。

    突然发生的伏击起初令郑氏和皇家海军措手不及,弄清情况后他们很快镇定下来组织反击,配合舰载大炮的轰炸用火枪对付来自丛林的威胁。

    威廉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岛上的土著要发动这次袭击——不早不晚,恰在英国人露面之后。几天前郑氏就跟走出丛林的好奇土著打过照面,当时双方尚能相安无事。

    其中必有蹊跷。不过这不是他现在关心的重点——查尔斯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加上淋了大半夜暴雨,经过一宿折腾发起高烧,早已支撑不住沉沉睡去。当务之急是找到皇家海军的同僚们,把查尔斯转移到安稳舒适的环境修养。

    固然可以向沙滩上警戒巡逻的郑氏女人们求助,然而这样一来无疑又要回到被软禁看管的境地,之前玩命出逃就是白忙活一场。不到最后关头威廉不打算踏出这一步。

    他将查尔斯安顿在一处隐蔽的树穴中,只身出发寻找皇家海军的行踪——经过昨晚的激战,军官们护送东印度公司的人撤回了军舰,但又派出两队手持火枪的先遣士兵深入丛林,似乎打算彻底消灭土著们的进攻力量。

    雾气很重,又湿又浓。碧绿色的丛林大半被白雾吞没,威廉行走其中,仿佛置身一个无尽循环的迷宫。

    各类奇异的兰花在他脚边绽放,难以胜数。这里是热带植物的天堂。威廉不自觉地想起安妮,倘若这小姑娘能亲眼见到这一片盛景,肯定要兴奋得手舞足蹈。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个幻想不可能实现了。可怜的安妮,今后的日子都只能与病榻为伴,被迫接受日复一日的放血治疗与苦味药剂。

    威廉在一串叫不出名字的艳色兰花前轻手轻脚地蹲低,选了几朵花型完整的兰花小心翼翼摘下放入怀中。如果这回能逃出郑氏的魔爪,他就要第一时间把这些漂亮的花儿寄回格兰瑟姆。

    格兰瑟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很久不曾想起故乡的名字了。不知道瘟疫的浪潮是否平息,希望父亲和艾伯特一切都好。要是他们知道自己离家后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一定会感到心疼而骄傲。

    小少爷威廉·托马斯已经是非常久远的身份记忆。他快要记不清那个疲于在亲戚们面前表演音乐、绘画与修辞技艺的贵族男孩的面容,如今的威廉胡子拉碴、蓬头垢面,浑身上下破破烂烂没有一处完好的衣衫。放在一年前,他绝对想象不到这样的变化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家族的衰败切切实实改变了他的命运。或者说,在离家以前威廉·托马斯根本就不曾拥有过自己的命运。按照托马斯老爷的安排,他将来会留在格兰瑟姆的庄园,与门当户对的贵族小姐结婚,然后继承一大笔挥霍不尽的家产,再生几个同样金发璀璨的孩子。

    那时威廉为此愤懑不平。他痛恨父亲的迂腐和专断,不愿被禁锢在黄金打造的牢笼里,一心想要扬帆东方之海,探寻那些神秘未知的世间奇景。

    直到后来,他才发现父亲惯用的强权背后分明潜藏着太多欲言又止的顾虑和隐忧。与查尔斯暴君般的严父不同,托马斯老爷是个隐忍而沉默的男人。大概正是他的隐忍和沉默筑起了自己与儿子之间的高墙。在威廉的母亲过世以后,父子俩再也未敞开胸怀袒露过彼此真实的情感。

    而今他身在彼时日思夜想的远东、与父亲相隔万里,却忽然释怀、灵犀顿悟般懂得了那个男人的缄默无言。

    忧思蔓延滋长,笼罩着威廉。他提醒自己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查尔斯正高烧不退,郑氏肯定发现了他们的失踪;如果不赶紧追上皇家海军先遣队,他很可能就要迷失在这氤氲弥散的绿海中……

    雨后鸟虫尚未重新活动,只有草木奋力生长的沙沙细响,更衬托四下安静得出奇。

    泥地上还残存着刚留下不久的脚印,一直伸向白雾朦胧的丛林深处。

    威廉艰难跋涉,满心希望赶紧与皇家海军的同僚们接头——哪怕是老乔等在前面他也认了。

    他拐进一片藤蔓牵挂的密林,掀动头顶阔大的叶片,泼了自己满身满脸积水。他狼狈地揩着脸,反倒抹了更多泥浆在脸上。

    脚印越来越新,想来先遣队就在前方不远处。威廉担心喊声引开土著攻击,只得闷头追赶。

    他追踪至浓雾中的一片空地,脚印在此蔓延至尽头。

    威廉惊讶地看着脚印的主人,面上的神色一定难掩失望。

    他一身黑袍,面容隐藏在风帽的阴影下。威廉看不清楚,但料想他脸上一定带着那熟悉的银喙鸟面具。

    削薄、沉默,安静如同漂浮的黑色幽灵。他一语不发立在原地,大约是察觉到威廉的追踪,故而没有再继续前进。

    “我……我见过你?”

    威廉顾不上自己满身泥浆的邋遢模样,快走几步向他靠近。

    这一次他没有退后,也没有躲避的意思。他还是站在那里,无言地看着他。

    “在普利茅斯……我们见过!”

    再几步就能站到他面前了。是艾萨克吗?会是他吗?可是他为什么不说话?他看起来有些……冷漠?或者说迟疑?

    “……艾萨克?”

    威廉轻声说。他没有听见他的回答。

    对方很焦急地向他踏出一步,伸手似乎想要制止什么。

    但是晚了。

    硬梆梆的棍子打在后颈上,威廉哼了一声,一头栽倒。

    天旋地转的瞬间,他眼前晃过一张狰狞的面孔。那黝黑的脸上画了油彩,细密蜷曲的头发间插满色彩明艳的鸟羽和甲壳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