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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约的船笛声从窗外的远方飘进屋内,诺拉捂着被子企图遮挡慢慢刺目起来的阳光,刚翻了个身,就听见“咚咚咚”富有规律性的敲门声响起。
她哀嚎一声,不情愿地从床上咕噜一声翻到地毯上,有些茫然地挠了挠打结的头发,这才慢吞吞地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谁?”她边打了个哈欠边打开了门,然后表情瞬间定格在原地。
“早上好,诺拉。”一身整洁灰色大衣带着帽子的福尔摩斯面带微笑,目光在她呆滞的脸,长长披散没有梳理的红发以及肩带歪到一边去,露出大半个雪白臂膀的睡衣上转了一圈,顿了顿,面色不变,“这个时辰你已经起床了才对。”
“……”
诺拉深深吸口气,维持着打开门的姿势,非常冷静地告诉他,“请稍等片刻。”
然后掉头就走。
福尔摩斯眨了眨眼睛,倒也十分顺从地站在门口,摸了摸脸颊,目光尤为意味深长。
三分钟后,长发扎起,穿着黑色礼裙面容干净的诺拉重新出现在他面前,面对福尔摩斯打量的神色显得非常镇定,甚至反问他,“有什么事吗,夏洛克?”
福尔摩斯不答反问,“不请你的老朋友进去坐坐?作为这么久后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我。”
诺拉瞅着他。
福尔摩斯顿了一会儿,猛然醒悟,“抱歉……你们家乡应该如何称呼?”
诺拉哼了一声,“男朋友,或者情人。”
福尔摩斯若有所思,“这倒是听上去很新奇……是利物浦的传统?”
“……您是要就称呼这个问题和我辩驳一早上,这就是您来这儿的目的?”
福尔摩斯露出歉意的表情,诺拉放过他,侧身让他进门,福尔摩斯跟在身后,目光一刻不停歇地四处打量,然后轻轻地哼了一声,似乎看上去十分不满。
诺拉给他倒了一杯红茶,看着福尔摩斯略显拘谨地坐在单人沙发上,笑眯眯地调侃道,“怎么,我们的大侦探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么?”
“到处都是。”福尔摩斯着重强调这句话,“我实在不明白这里究竟有那里比得上贝克街,让您无论如何地不愿意跟我回去……采光性勉强不错,可房屋结构设计不够合理,面积太过窄小,家具陈旧,缺少舒适的坐具和观赏性的收藏品,当然更重要的是——”
“更重要的是,”诺拉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接话,“这里没有夏洛克·福尔摩斯——我说得对吗?”
福尔摩斯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你要明白,夏洛克。”诺拉面带微笑,眼睛里却分明是亮晶晶的,带着调侃和兴味,“在我们有名分之前,未婚男女不适合住在一块儿的。”
“但我们之前——”他试图找出证据反驳。
“那可不同。”诺拉一脸正经,“那时候我对您没有丝毫其他想法,那时我们是极其要好的老朋友。”
福尔摩斯眉头一动,“那么现在……”
“我们是老情人。”她斩钉截铁。
福尔摩斯叹了口气,“我想我明白了事情的关键……名分?那也是利物浦的说法吗?”
诺拉愣了愣,倏然笑了,“我和您开玩笑呢,夏洛克,我对这个并无要求,因为我足够了解您……所以我丝毫不为此担心。”
福尔摩斯唇角微微扬了扬,他明显是被取悦到了,一向冷静淡定的脸上都隐隐浮现出了笑意,声音愈发低沉悦耳,“事实上担心是不应该是您才对。”
诺拉凑近,“您说什么?”
福尔摩斯正了正脸色,“其实我来这儿除了再次邀请您回到贝克街——毫无疑问我已经习惯了失败——还有另一个目的,参加对杰德·森茨伯里的认罪。”
“你们昨天抓到他了?”
福尔摩斯点点头,“他没有逃跑的打算,他很聪明,知道这么多毫无用处,没有挣扎就跟着格莱森回去了警局。不过我想,作为久别重逢后的第一个有趣的案子……您应该会想亲眼见到结果才对。”
诺拉眨了眨眼,然后站起身,在福尔摩斯弯腰去拿搁置在桌子上的帽子时,咬了咬嘴唇,忽而凑上前去,速度极快地在他的面颊上碰了一下,一触即回。
福尔摩斯闪电般地转过头,灰色的眸子亮得惊人,带着审视的目光紧紧盯着她,似乎有些不确定,有些困惑,试探地开口,“您刚刚……”
“well……久别重逢的小礼物。”诺拉不正视他,虽然脸上渗透出粉色,但她的表情却十分正直严肃,“我们出发吧,夏洛克。”
福尔摩斯为她带上门,目光放在前方女士下楼的背影上,思索片刻,然后加快速度,抬步跟了上去,直到和她并肩同行,才慢慢转过头来,声音拖得慢吞吞的,“…您知道……我在关于这件事上可以说得上是毫无经验……”
诺拉的脸更红了,撇过头去不言不语,耳朵却悄然竖了起来。
福尔摩斯就像没发现她这种举动,平视前方,依旧是那番语调,“……但我却是明白的,刚刚您对我做的事情……应该由男方主动才对。”
“……”
诺拉瞥他一眼,“所以您的结论就是有关主动权的问题吗?”
福尔摩斯屈起手臂,诺拉顿了顿,还是低着头将手挽了上去,他这才满意地抬了抬下颔,戴上礼帽边走边说道,“不——我的结论是,也许下次您可以试试其他更醒目的位置。”
“……!”
…………
福尔摩斯和诺拉虽然算不上警察,但伦敦警察厅的警探们对他们实在是不能再熟悉了,根本连阻拦都没有轻易就让他们进入了警局,很快他们就找到了满脸红光的格莱森,他正在整理这件案子的笔头资料,他们来的时候正好差不多完工,顺路也带着他们一同去见证杰德先生的认罪现场。
格莱森手里提着一个密封的袋子,里面装着一把锃亮锋利的手术刀,他边走边语气轻快地介绍道,“这就是杀害格里芬先生的凶器,果然如贝德所说,藏在他的老家……同样的还有一小块撕破的衣袖,和格里芬教授的衣物相符,这下森茨伯里再巧舌如簧,也无法逃脱法律的制裁啦。”
“至于实验室里那把……的确如您所说,是故意被留在那里的,我猜测是为了混淆我们的注意力,上面的血是森茨伯里的,他手臂上发现了一道伤口,创口和这把刀的半径很一致。”
“那么,头颅呢?”诺拉问。
格莱森顿了一下,露出一个被恶心到了的表情,“在那个用来捐献的铁皮箱子里找到了……用密封的袋子包好,所以虽然腐烂了却也一时半会没人发现……噢上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丧心病狂的人,当着耶稣的面杀人,还见了血光。”
“您以后会习惯的。”福尔摩斯淡定地总结。
格莱森,“……”
穿过拥挤的走廊,他将他们带到了一个有透明窗户的小屋子里,房间里坐着莉兹小姐和一位年老的妇人,看上去像是仆人角色,此刻正在不停低声安慰着低头面色苍白的美人。
听到响动她抬起了头,那双剔透的琥珀金大眼睛里是湿润的,但没有泪水的痕迹。她朝她们勉强笑了笑,虽然依旧安静,可看上去她就像是要心碎了一样。
任谁知道自己心爱的丈夫被熟人助教所杀,更令人心凉的是他们早已勾搭成奸,秘密来往了两年之久,而她一直被蒙在鼓里……诺拉觉得,这位莉兹小姐不愧是贵族后裔,涵养实在不错。
她不好去说些什么,只得回了一个微笑后坐在了她的对面,等待。
福尔摩斯坐在她身边,却不像她那样多愁善感,而是露出了思索的表情,在诺拉转过头去想和他感慨两句的时候,他倏然开口了——
“原谅我的无礼,格里芬夫人……我想就现在的状况来说,也许称呼您为莉兹小姐会更好。”福尔摩斯语气平和,“可我仍然有一个疑问,它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不绝,而我对没有解答的问题实在是无法忍耐下去……您会给予我这个荣幸吗?”
莉兹愣愣地看着他,抿着嘴唇沉默良久,终于还是迟疑地微微点了点头。
“格里芬先生在一年半之前发表的那些著作……您确定来自他本人?”
莉兹垂着眼睑,然后慢慢伸出手,示意那位妇人拿来纸和笔,在纸上慢慢写道——
【并非如此】
【我认为那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我不想为他隐瞒什么,福尔摩斯先生】
他了然地点点头,“那么您知道一位叫莫里亚蒂,代号m的先生吗?”
【他似乎给格里芬写过信件,不过那是一年半之前的事……之后我再未见他们联系过】
福尔摩斯向她微微弯腰,“非常感谢您的答案……我很抱歉,莉兹小姐。”
对方朝他微微一笑,曾经那双举世难见美目中的高贵依在,可清澈却已经慢慢难寻——她曾经以为她过得非常幸福,对她的生活也懂得满足,可世界没有给予这样一位美人过多的馈赠,她的丈夫被谋害了,而谋害他的正是丈夫的同性恋情人。
她没有露出恶心的表情痛哭流涕歇斯底里,已经是忍耐和素养的极致。
她来到这里似乎只是为了交待一些最后的事情,很快就在那位老妇人的陪伴下离开了。
诺拉注视她瘦削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感慨,“果然美人都是命运多舛的。”
福尔摩斯立刻给予了回复,“您应该对此感到很幸运。”
“……”
诺拉挑起眉,“我记得您曾经夸过我的美丽。”
“我们不应该编造一些莫须有的事情——”
“‘你不是花,是一颗宝石’……唔,不知道有人会不会对这句话感到很熟悉?”诺拉笑眯眯,“我最开始可真的没听明白,后来回去慢慢一想……哦夏洛克,这不就是在承认我既有容貌也有内蕴吗?”
福尔摩斯,“……您的想象力令人惊叹的丰富。”
“噢,或许我应该找霍克先生去问问他的想法——”
福尔摩斯一顿,“霍克先生?我以为他只对那些迷人而永恒的尸体有兴趣。”
“我是例外。”诺拉仍然一脸笑眯眯。
福尔摩斯不自觉地动了动膝盖,面上看不出其他的情绪,“原来如此,我以为他应该是一位更有原则的绅士才对……”
诺拉正欲开口,格莱森已经拉开了口,对他们招招手,“走吧,认罪开始了。”
他们来到了一间更宽阔的屋子,正上方坐着几位法官和警察局长以及几位律师,周围站着穿白大褂的医生和记录人,福尔摩斯和诺拉找了一个偏僻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了下来,吱呀一声侧门打开了,穿着旧衣服满脸憔悴却神情平静的杰德·森茨伯里走了进来,身后还跟随着两位高大的警官。
法官对于案件的陈述和医生对尸体的判断不用赘述,诺拉的注意力放到了当杰德开口的那一刹那。
“我杀害了布雷尔·格里芬……如果这个就是你们希望听到的话。”
对于犯人被捕还如此不羁的态度,法官们都皱了皱眉,“杰德·森茨伯里,请具体陈述你的犯罪过程。”
“犯罪过程?”杰德莫名地笑出声来,“好啊,是关于我如何在与他亲密接触之后,用药物迷昏他,把他从头到尾洗了个干净,剁下他的脑袋,一刀一刀砍成肉片的过程,是吗?”
有人脸色发白,他看上去似乎更开心了,绿色眼珠里透出异样的明亮,那笑容阳光到几乎不属于一个变-态杀人犯,“这对于你们这些循规蹈矩的老古董们来说,有那么难理解么?啊是的,我爱他,我爱到恨不得占有他的每一寸身体,让我沾满了属于他的气味,每夜每夜都在我的床上狠狠地占据我……”
“注意言辞!”有人严厉提醒。
杰德耸了耸肩,“好吧,也许我说得露骨了些,可事实就是如此,你们到底想听什么呢?”
警长深深吸口气,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威严,“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两年前,我仍然在阿伯丁生活,他来那开会,二十天,足够改变我们的命运。”杰德的回答很坦然,他认为似乎没什么值得隐瞒的,眼里露出神往的表情,“……我知道我自小就和别人不一样……我对漂亮的女孩完全起不了冲动,我大概知道我是什么,可我从来不敢告诉别人……在我的家庭里,这是不能被忍受的,是恶魔附身。”
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但当我看到他走进我的餐馆坐下来,招待我点餐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他很英俊,谈吐斯文,彬彬有礼。”
“我在他的桌子上留下了纸条,约他夜晚相见。”
“他果然来了……我没有看错。”
“后来我们就勾……哦抱歉,注意言辞。后来我们就好上了。”
“二十天……那可真是梦一样的日子……我不用向他隐瞒我的喜好,我给他坦诚了我的一切,包括身体……呼~你们一定想象不到那有多么轻松和快乐。”
“的确不能想象。”警长硬邦邦地回答,“请陈述关键。”
杰德摊开手,“那我就说得更简单一点好了……会议开完了,我的爱人却要离开我回到伦敦,我请求他带我一同离开,可不知道谁发现了我们的事儿,一个健壮的男人拿着刀说要杀了他……他是个坚定虔诚的教徒,很不幸,他也喜欢女人,所以他不能忍受我们的私情,他在布雷尔的背上划了一刀。”
“这并没有动摇我的爱意……可他,布雷尔,他退缩了。”
“他甚至没有向我道别,悄声无息地就离开了这里。”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我怎么可能放过他?我们的相遇是神的旨意啊。”
“我向他的同事打听了他的消息……然后一个人来到伦敦寻找他,很快就发现他的踪迹。”
“他对我的到来害怕极了……噢我可爱的布雷尔,你怎么可能摆脱我呢?我们是那么相爱,天生一对,没有人比我们更般配了,不是吗?”
“他帮我租了房,让我住在那儿,他有时候会过来,更多时候是我去找他……直到他告诉我,他认识了一个叫莉兹的女人,而且他认为他爱上了她。”
“爱?”
“他爱上了一个女人?”
“这可真是一个笑话,我当时就是这么认为的……后来我看到他凝视她的眼神……哈,我终于相信了他的话。”
“我纠缠他让我成为他的助教,我想更近地观察那个女人……可布雷尔警惕着我,他从来不让我走进他的房子,也不让我单独见她……就是在那个时候起,我决定杀了他。”
杰德的神色非常平静,仿佛他说的不是一个精心策划的谋杀,而是一个睡前的安眠故事,眼神柔和极了,“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得不到不如马上毁掉……这并没有多么难。我欺骗他说要结束我们的关系,只求他来见我最后一面,他答应了我……我勾-引他上了床,用药迷晕了他,然后把那具我曾经迷恋过的,英俊的,健壮的身体,剁成了碎块。”
“你瞧,即使他和她结婚了,可拥有他到最后的人,依旧是我,不是吗?”
警长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手里的记录,“那么,森茨伯里先生,你承认引诱了看门人贝德先生,从而让他成为你的帮凶,正确吗?”
说起这位他的爱慕者,杰德看上去毫无情绪,半点没有愧疚,“是,我引诱了他……我喜欢这个说法。事实上,我也给了他很多快乐,这个交易很公平。”
“你未曾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过后悔?”
杰德笑了,“是的,我做了正确的事,我亲手摆脱了我和莉兹小姐的痛苦,不是吗?”
他眼神清亮,神情严肃,仿佛真的在执行一个正义的审判。
法官叹了口气,“谢谢你的陈述,森茨伯里先生,我不得不为你所犯下的罪行而下达判决。”
杰德甚至露出了微笑,“谢谢,法官。我不后悔。”
诺拉没有听到最后的审判,她内心对结果其实十分清楚——蓄意杀人,毫不悔改,甚至是同性恋……在这个时代,最后一个罪名甚至比杀人还要可怕。
它会受到来自全社会的愤怒唾弃。格里芬背上的那道深深的疤痕就是证据。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一时冲动犯下的错误却让格里芬招惹上了一个心理扭曲的同性恋者,最后将他们两个都送上了不归路。
“这种爱的占-有太可怕了。”诺拉感慨道,“如果是我,我宁愿不要。”
“请不要将他和您的情感对号入座。”福尔摩斯不悦地皱眉,“这样我也会觉得受到了侮辱。”
诺拉转过头,脸上露出微笑,“能够遇到一个聪明,敏锐,善良,内心宽广正直,并且他还是我爱的人,我很幸运,夏洛克。”
福尔摩斯抬了抬下颔,表情不动,可那眼神分明在说“那是自然”。
“既然您爱的人聪明敏锐,善良又正直……那么他想问您一句,什么时候您才愿意回到贝克街?”
“这个日后再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