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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会儿……我把你从水里拉起来的时候,你全身都湿透了,怎么也叫不醒。”
他终于又喃喃的开口说话,声音却是有气无力的,似乎……还带着那么一点点颤抖。
芳芳便“呵”了一声,“你是想说,我让你担心了么?”
他微微动了动,似乎在向这边看过来,芳芳以为他多少会解释几句,然而,他却没再说话。
唉——
她半躺回床上,将被褥里的银薰球拢在手中取暖,那银薰球银制鎏金,雕刻着精美的镂空花纹,垂着密密的流苏。芳芳随手扯来,一根根的捋着流苏把玩。
一看就知道,又是夏小蝉的东西。
她忍不住环顾床帏,幔帐是华美的绫纱挽成的大朵绢花,轻柔的堆砌在四周,床头悬挂着五彩璎珞,枕边的香囊也幽香宜人……
手上不知不觉的使上了几分狠劲,猛地一拽,竟将一条流苏生生扯断了。
芳芳悻悻的放下手里的银薰球。
“话说……你跟夏姑娘是什么关系?”
他倒是答得很快:“朋友。”
“上次的马车,也是她的么?”
“是,但是……”他拖沓着语调,欲言又止。芳芳翘首盼了半晌,他却终究没有说下去。
然而她心中还是有太多疑问,前思后想,到底还是忍不住,便又问:“那……那会儿那个胖子说,舫舟上最美的姑娘都给你霸了……不是真的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你信么?”
这个……芳芳也说不好。
“你平时……可是经常来这些地方寻欢的么?”她撇着嘴,酸酸道,“原来你也是喜欢漂亮姑娘的啊。”
他并不想跟她讨论这些,口气生硬的转移开话题:“不说这个。”
气氛又被他搞得很僵。紧接着,便又是长久的、叫人尴尬的沉默,连彼此那么细微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芳芳叹了口气,微微阖眸。
“你跟我大哥……表面貌似很好,但其实你心里……应该是有点讨厌他的吧?”
她小声的说完这句话,便睁眼去看他,却发现他正好也转过头来看自己。
半晌,他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芳芳低头笑了笑,“不然呢,你当着他的面说带我出游,转眼却对我做出这么恶劣的事情来。我跟你无冤无仇,你这么欺负我做什么?”
他有些沉吟,却似乎也不愿多言。芳芳也不介意,像是自说自话一般,絮絮的、兀自呢喃……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过你,大哥他……跟我爹很像,心思……的确是有点多,可是,他对我却很好。像我这样的出身……在府上,就像一个多余的存在。夫人不喜欢我,姨娘们更不喜欢我,讥讽、排挤都是常事,可大哥常常都会站出来帮我说话。即便后来,他随爹爹入朝为官不常回来,也一直对我十分关照……”
言及旧事,芳芳思绪如开闸的潮水一般,一时百般感慨。
“我没有母亲,准确的说,是从来就没有过。当年的事情我并不太清楚,但是府上人多口杂,爹爹不在时,她们……时常有意无意在我面前提起,从来没有一句好话。大多数时候,我会装作没有听见,有时骂得过分了,我会躲在屋子里哭一会儿……”
她停顿下来,深深的吸了口气,抓起一角被衾狠狠的揉了揉眼睛。
“所以,当爹爹让我来上书院的时候,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马上答应了,因为,终于可以不用每天都回家了。可是没过多久,夫人又逼着我去谭家作妾……说来或者会让人笑话,我的母亲,连妾室都算不上,可是我……却对为人妾室这种事情,莫名的抵触。幸好,爹爹他支持我,也理解我这样的想法……后来终于退婚,可家里的姨娘们知道后,却都骂我,骂得很难听,说像我这样下贱的出身,怎么还有脸挑来拣去……那段时间,我常常躲在屋子里哭,觉得无助极了,甚至偶尔还会想,如果我也有母亲……如果她还在,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她应该都会不顾一切的保护我,会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吧。就像……姨娘们待我再是刻薄,可对待她们自己的孩子,却也是温柔慈爱,关切到无微不至一样……”
初冬的夜晚有深深的寒意,芳芳手脚冻得僵硬,缩进被子里抱着银薰球取暖。而那厢,之恺依然远远的坐在窗下,窗外灌进来的冷风吹得他衣带飘举,依稀可见他的身影孤零零映在粉墙上,被昏黄的微光拉得老长老长。
“你在听么?”她问道。
好久,他低低的“嗯”了一声,“我在想……你说的话。”
之恺曾经到皇后那里拐弯抹角的打听过芳芳爹娘当年的旧事,只是,皇后对此事的了解也很是片面,说来说去不过只道“当然是袁光正对不住你姑姑”,便再无其他说法。
也是,事隔多年,那些是是非非的,本就不那么要紧了。
“袁芳芳。”
忽然听见他唤自己,芳芳有些诧异,还未应声,又听他轻轻道:“你别想太多,上一辈的恩怨是非,跟你没有关系,更不是你的错,没有必要自卑或是觉得有压力。至于谭宇文这种人,心术不正,自然该远离他……况且,他很快就会自食其恶果,再也不可能来扰乱你的生活了。你以后……也该好好替自己打算,再遇到什么人的时候,眼睛也擦亮些,别再好坏不分了……”
屋内壁炉烘得暖暖的,令人有些昏昏然。大约是气氛使然,他竟变得有些唠叨起来,啰啰嗦嗦的说了好些话。印象中,他似乎从来不肯好好跟她说话,总是冷嘲热讽,要不然就是凶神恶煞,爱理不理……白白糟蹋这一把干净清朗的声线。
她幽幽的问:“好坏不分?你是在说我之前没有看清你么?”
之恺有些胸闷,“……很显然,我是在说谭宇文。”
“是么……”芳芳黯黯垂首,“那我现在问你,你肯说么?”
他有些警觉,没有立刻回答,默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的道:“你要……问什么?”
“很多。事到如今,我才觉得,我对你——几乎是一无所知。”
他微微出神,他该怎么说呢,其实他在家的烦恼,也未必比她少;他的兄弟姐妹们,也未必就比袁家那几个容易对付。
他缓缓的开口:“我在家里的处境,跟你也差不多,一样,都很尴尬……算是同命相怜吧。”
芳芳诧异不已,她一直以为,如他这般言行乖戾、飞扬跋扈的小霸王,定是在家中被纵容、被宠坏的孩子,怎么会……跟她差不多的处境?
她还想再问,他却不肯多说了,低低的道了声“睡吧”,便从椅子上起来,悉悉索索的从她帐前走过。芳芳连忙扒到床沿边上,趁他还没走出门,赶紧又唤住他:“你去哪里啊?”
他似乎也是倦了,语气懒懒的:“我就在隔壁,我也得睡觉么。”
芳芳愣了愣,“你也住这里?这里可是……是夏姑娘的家啊!”
夏小蝉再美再好,也是风月场中的烟花女子,留宿在她居所的男子,岂非……是恩客么?
而且,他话说得那样坦然,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很显然,他并不是一次两次在此留宿,而是……习以为常了。
常客吧……
他怎么会好这一口,怎么会青睐风尘女子?
她袁芳芳也是城中小有名气的美人,一点也不比那夏小蝉差啊!
芳芳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滋味。怔仲间,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她面前,他颀长的身影遮挡住她的全部视线,居高临下的站了片刻,他复又弯下腰来,隔着纱帐望住她。
“你什么意思?”
他半蹲着身子,杵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她心扑腾扑腾的乱跳,慌慌张张的低下头去,“没什么……我只是……搞不懂你……”
“是么……”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很快重新站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安心睡吧。”
他说罢没有再停留,转身径直朝门外走去,步履忙乱得仿佛是逃离一般,水晶珠帘被他匆匆撩开,在身后哗啦啦的落下……
芳芳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还真是古怪。
不是她想的那样……他怎么会知道她在想什么?
安心睡……他莫非猜到她在为此不安?
芳芳纠结的用被子蒙住脑袋,在床上焦虑的翻来滚去……
……
窗外渐渐静了……
便是号称“不夜城”的燕华河,再是令人乐而忘返,也终有那么几个时辰,是光影岑寂的。
大约是今日受的刺激太深,又换了床,芳芳辗转反侧了大半夜,依旧无法入眠。
今日一番交谈,她推心置腹,而他……比平时稍稍好那么一点点,但也还是顾而言他,且一番说来说去,她竟越来越搞不懂他了。
可那夏小蝉……却似乎又很懂他。
芳芳将枕头蒙在头上,强迫自己合上眼睛。
眼皮已经很烫了,自己都不知又在床上躺了多久,始终睡不着。
芳芳郁郁的叹气。
说来,夏小蝉……她现在在哪里呢?
心念猛地一动,芳芳忽然从床上一跃而起。
披了一件外衣,芳芳摸索着下地,提了盏灯蹑手蹑脚的走出门去。
四下略略环顾,见隔壁几间厢房皆是黑灯瞎火,之恺方才说在隔壁某房间睡觉……大约就是真的睡下了。
安全。
她遂提着灯转入中庭,抬首便见阁楼上亮着灯火,窗前隐隐可见人影。
万一还有客人怎么办?会不会失了礼数?
芳芳稍事停顿了脚步,一时有些犹豫。
呵,真是想多了,有之恺在,她怎么可能还接待别的客人?
芳芳自我鼓励一番,鼓起勇气拾阶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