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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芳怔了怔,方想起皇帝的确说过让他回宫的话,一时也只得叹气,“我听见了。宫里……的确什么都会周到些,皇上也没有别的意思,你也别想太多。回去以后,你要多保重,安心养病,早日康复才好。”
之恺苦笑了一声,轻轻的摇了摇头,却不说话。
芳芳见他心事重重,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愈加小心安慰:“其实……我倒觉得,你父皇还是疼爱你的;至于太子……也不像要害你的样子。有些事情……或者不过是些误会,你不要总是怀着那么重的心结……”
她冲他挤出个微笑,“说来,你心里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大可跟我说说,或许说出来就好受些也不一定。”
他手指在芳芳的掌心动了动,平仰了头,抬眸倦倦的望了会儿天花板,又轻轻的合上了眼,疲惫的不住摇头……
良久,他终于开口道:“我很小的时候,父皇就常常对我耳提面命,说什么兄友弟恭一类的话。言下之意……便是太子年长,所以立他为储,这是个不能改变的事实……小时候我不懂,也不在意,可是听得多了,反而是有些介怀了……”
他声音本就有些暗哑,此时说着说着,竟越发低了下去,人也渐生迷糊了。芳芳见他没什么精神,连忙让他不要想了,又将手掌放在他额头上,小心的安抚着,希望他静下心来。
他轻轻摇了摇头,胸膛微微起伏,强撑着揉了揉眼,依然不肯睡。
“后来我七岁那年,父皇开始让太子协理朝政。太子年少气盛,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一上来就得罪了不少大臣。当然……那些官员也不是好惹的,在太子那里讨不到好,便开始打我的主意,希望在他们的支持下,我有一日能够取太子而代之。幸好我那时还小,那些臣子居心叵测,父皇和太子还不至于疑我……可是我慢慢长大,越发感觉到太子对我的戒备,还有父皇……更是有意无意的打压我……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做,怎么会不觉得委屈!一开始,我还试辩护,可后来发现……根本没用……不但没用,反而遭到父皇更加严厉的责备和排斥……没有办法,最后,我只好搬了出去,故意游手好闲,故意玩物丧志……好让他们……都放心……”
芳芳沉默的坐在床头,静听他字字锥心,心头亦是一阵一阵的难受。
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似乎是和她提过一次,说他在家里的处境,跟自己一样尴尬,算是同命相怜。彼时,她早就先入为主的认定他是被家里宠坏的小孩,初听了这话,一时还嗤之以鼻,根本不信。
可如今看来,他这许多年来的委屈,只怕……也不比她少。
她心疼的将他的手攥得紧紧的,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你别难过,权力那些东西……是最不要紧的了,有什么好争的……我看你从前,还不是一样快快乐乐的活着,而且,还过得比太子更自在、更自由些……”
之恺轻轻摇头,涩然的扯了扯唇角。
“并不完全是这样的。我很小的时候,就想着……大丈夫当纵横四海……其实,再普通的男儿,都有过快意恩仇,一展抱负的志向;都爱挥斥八极,驱驰沙场……不为功名,只为意气……可这些想法,我统统都不能有。我本以为我留在京中是个威胁,如今才发现……我退而戍边,更是个威胁……的确,对太子而言,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大大的威胁……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我未来该做什么,或者……可以被允许……做什么……”
芳芳第一次听到他口中讲出“抱负”二字,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仍是昏昏沉沉的,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时而闭着眼歇一会儿,片刻又接着再说。他口齿有些含糊,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是有理有据,条理清晰的。有点像酒后吐真言,貌似是在胡言乱语,可其实,却是难得真真切切的……肺腑之言。
他声音益发轻细了,听起来像呢喃一般:“其实在南疆,我不一定要去出风头的……只因那一次,你骂我愚蠢狂妄,我也知道……可能我看起来就是这样吧……但是,我还是很生气,也很想证明……我并不是这样的,我也希望……这辈子……还是多少做点有意义的事情罢……”
芳芳实在想不起什么时候骂过他这样的话,可是他却记得,而且这样在意。
“……我多少也能猜到,如今这样展露锋芒,会招来太子的忌惮,但我实在不愿让你觉得……我是一个成天不务正业的人……”
他这般絮絮叨叨的一直说话的样子,与她印象中他那冷漠不爱理睬人的模样判若两人……想来也是,好强如他,也只有眼下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才会将那些鲜为人知的心头软弱之处……稍事吐露一二吧。
而待他病好了,大约……又该变回那个倔强少年了吧。
芳芳俯身将他抱在怀里,柔声道:“我知道了,未来要面对的事情还有很多。待你身子好了,再打起精神来一一应付便是。我一直就等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他轻轻的点头,口中呢喃着说了声“好冷”,越发缩着身子,将脑袋挤在芳芳胸前,只觉得软软暖暖的,格外舒服。芳芳摸了摸他的额头,见他仍烧得滚烫,心里也放不下,便贴在他耳畔,轻言细语的安慰他。他迷迷糊糊的,合了眼又要睡去。芳芳便将他从臂弯轻轻挪出来,小心托着他的头,将他慢慢放回榻上……
……
没过多久,安伶送了客回来,见芳芳又像平常一样守在之恺床头。而之恺总算是从被子里钻了个脑袋出来,依然闭眼躺着,也不知是醒是睡,却伸了一只手出来与芳芳的左手十指相扣。
安伶微微摇头,扬声唤道:“之恺!”
芳芳本也在打盹,忽听了安伶这一声,吓得一下子惊跳起来,倏地缩回了手,满脸通红的跳离了床头好几步开外。
她抽手抽得猛,之恺也被惊醒了,半睁开眼瞟了一下,还是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安伶秀眉微蹙,往前走了两步,心平气和道:“之恺,姑姑有话对你说。”
之恺无精打采的掀了掀眼皮,拖沓着应了一声:“姑姑……请说……”
安伶道:“这几日来,那吴侯家小姐一直在附近打转,无数次传话说要进来看你。我是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你说要怎么办?”
之恺闭了眼道:“我说……赶。”
安伶沉默了一霎,转首去望了芳芳一眼,又对之恺道:“你现在的想法……我也知道,我相信你父皇也都知道。可事到如今,你父皇才刚赐婚下去没几日,莫非就要出尔反尔么?”
之恺懒懒道:“那是父皇的事,姑姑操心什么。”
安伶自嘲的笑了几声,“姑姑何尝想操心?只因为这事,你父皇一直怀疑你姑父在其中策划谋算。若你再抗拒他的赐婚,让他失了颜面,只怕他一个恼了,借题发挥迁怒到你姑父头上,如何是好?”
之恺只摇头,“我想不了这么多,也管不了这么多。姑父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清楚,怨不得父皇怀疑……我也不想说这些了,对我来说,父皇尚且左右不了我,他也更不能。”
芳芳听他们说到父亲,心头也是为难,悄悄退到门边,欲离开回避。被安伶一眼瞥见,立刻喝道:“芳芳站住!”
芳芳不得不又磨回来。安伶正色道:“此事与你休戚相关,给我好好听着!”
之恺睁开眼道:“姑姑有话只管说,我们都在听,何必如此疾言厉色?”
听他自然而然的说“我们”,芳芳眼中一热,心头更是酸酸胀胀的悸动,一时只觉又充满了勇气。遂深吸一口气,走回来坚决的站到他身边来,对安伶点头道:“是,夫人请说。”
安伶静静的看了两人一会儿,慢慢颔首,“很好,你们既是下定决心在一起。我倒是有一个提议,不知你们觉得如何?”
之恺见安伶言语郑重,便也微微撑起身子来,收敛了方才那一副懒洋洋的姿势,一脸正经道:“姑姑但说无妨。”
安伶便看着他,“之恺,你喜欢芳芳,其实也无妨。但是……为了这太多的原因,希望你还是先娶吴祯儿;之后,我也准许芳芳入你府上作侧妃。如此一来,你既可以名正言顺的和芳芳在一起,也不至让你父皇为此而太过恼怒。”
之恺眸中渐生恼意,脸色沉了又沉,仰了头闭目吐纳,胸膛一上一下的微微起伏。而旁边芳芳亦是紧咬着嘴唇,低头不语,身子隐隐的颤抖。
“姑姑……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紧紧的咬着牙关,眸光清寒,心中说不出的腻烦,只微微别过头去,不欲再看安伶——
“姑姑不必操心,我自有安排。”
安伶听他面色不豫,话也说得毫不客气,立时便有些生气,冷冷的点了两下头,道:
“……行,你有安排,我管不了,随你!不过我也提醒你,如果你的安排是要明媒正娶,可以,我没有意见,只是,但愿你能过得了你父皇那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