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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会长来访之后,所有的事就随着他送来的几盆盆景一起落了地。
当天陈屿是满腹忧虑离开的,但此后的一个星期却格外平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裴欢又亲自去筛选了几家合适的医院,最后定了条件最好的一处,原本她想等天气再暖和一点就送姐姐住进去,但华绍亭这次不着急,想让裴熙在家里多留一阵。
裴欢的顾虑比他还多,比如华绍亭他自己的身体也不好,姐姐的精神状况太不稳定,难免有吵闹,但他这次却一反常态,对裴熙的事非常上心,还特意让老林去买了很多画材回来,说都送去给裴熙解闷。
赶上今天是个周末,孩子不用去学校,一家人全都没有外出的安排,刚刚吃过午饭。
笙笙在手工课上新做了一个陶艺罐子,难得均匀周正,被老师夸奖了,周五放学她就兴高采烈地把它带回家了。今天早上起来,华绍亭正好看见,就拿在手里打量。
裴欢又和他说起来姐姐的事,他一边玩那罐子,一边过来安慰她说:“家里有孩子,大家在一起能高兴一点儿,阿熙每次看见笙笙情绪就缓和不少,总比她一个人在医院里让人放心。”
裴欢当然知道这样最好,可她发现这一次把姐姐接回来住之后,她自己心里总是不安,具体的原因她说不上来,就像好不容易守着的一袭锦绣缎子,艳丽漂亮,好不容易熨平整了,日日盼着,等到真一穿上身,才发现内里都是看不见的褶皱,硌得浑身生疼。
这种直觉衍生而出的认知,总让她觉得还有什么事不对。
按道理,裴熙过去受过刺激,一见华绍亭总是激动,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家也尽量照顾她的情绪,只是这一次,她发现姐姐除了刚回来那几天情绪格外暴躁之外,很快就变得过分安静了。
裴熙依旧终日保持沉默,几乎不说话,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她做事情重复偏执,但除此之外,她每天都保持大量的时间对着窗外,一动不动站着,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这状态让裴欢有些担心,一直以来大家都习惯了裴熙疯癫之下随机的行为,唯一有规律的事,可能就是她喜欢写写画画,但如今她无缘无故,突然不再对着华绍亭发狂,倒让人觉得有些古怪了。
裴欢不知道姐姐在想什么,问也问不出有用的答案,姐妹之间这样僵持的状态又回来了,一切都像退回到当年。
那时候大家还在海棠阁,裴欢突然发现自己怀了笙笙。那年出事之前,她姐姐就是这样,总是避开所有人,找地方静静出神,大家总以为二小姐是在无意义地放空,可最后她却偏激地对亲妹妹下手……
所以到了眼下,裴欢实在没法形容这种忧虑,只好不断让自己放宽心,好在华绍亭的话不无道理,孩子总是惹人怜爱的。而后几天,有时候笙笙放学回来会在楼上放音乐,然后去姨妈的房间看她,裴熙的反应也温柔不少。
小孩子心性单纯,自然没有大人的顾虑,主动地想要亲近裴熙,而对方也出乎意料地对笙笙的存在表现得极为平静。也许是因为她脑子还乱着,不清楚笙笙是谁的孩子,也许是她彻底不认人,反正只要小姑娘一去找她,她就会任由小姑娘拉住自己的手,和笙笙一起坐在桌旁画画。
有时候从门口看进去,房间里两个人都成了孩子,一样都是七八岁的光景,平和天真,无忧无虑。
裴欢问过女儿,姨妈有没有和她说过什么,但笙笙摇头,说姨妈对她很好,给她画了很多小猫,也从来都不冲她嚷。
这下裴欢彻底放松下来,也许确实是她过度敏感,她只能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今天大家都清闲,她陪华绍亭泡了一壶茶,刚坐了一会儿,笙笙就从楼上跑下来了,怀里抱着一堆颜料。
她从爸爸手里把自己做的那个小罐子接过去,坐在地毯上,开始给罐子上色。
笙笙显然是刚从裴熙的房间里出来,仰脸冲他们笑,高兴地说:“姨妈今天心情挺好的,开口和我说话了,我问她喜欢什么颜色,她说让我涂一个红色的。”
她就很认真地低头开始选颜料,华绍亭也难得动动手,弯下身帮她找,又回头对裴欢说:“你看,阿熙很喜欢笙笙,我现在都只能借女儿的光,这两天她见到我态度好很多了。”他说着摸摸笙笙的头,叹了口气说:“阿熙应该慢慢试着和人说话,也许就能好起来,你也不用总想把她送到医院去住了,家里人陪着她,要比护工好多了。”
其实她心里当然不愿意让姐姐总是住医院,可是以前实在是没办法。
那是裴欢的亲生姐姐,如果姐姐能好转,她自然比谁都高兴。
这段时间沐城的天一直放晴,阳光特别好,下人们在落地窗旁铺了一大块地毯,让孩子可以多晒太阳。
虽然是春夏之交,但一直也没怎么下雨,市区里渐渐飘了柳絮,治理了十多年之后,到了这时候已经不算严重,阳光充足的日子里,一整座院子充斥着浓郁的绿。
窗边的孩子一笔一笔描着红色,和周围的色彩对比过分明显,一下显得她手里那罐子格外刺眼。
生活过于轻松,反而让人不习惯,明明是人间最普通的日子,却活像一锅突然断火的沸水,戛然而止,总显得有些反常。
裴欢盯着那抹艳丽的红颜色,突然想起女儿说这是姨妈选的,她心里又泛起一阵不安,她也咨询过医生,姐姐最近的表现确实是好现象,但恰恰因为血浓于水,她能更清楚地察觉到对方微妙的变化。
裴欢真的不知道这一切是喜是忧,也只好安慰自己,哪有什么比现世安稳更重要?
眼看到了一天之中阳光最好的时候,老林特意让屋子里多透透光,把窗帘都拉开了。
虽然还没到盛夏,但院子四周的树已经缀满了叶子,光线层层打进来,正好能让笙笙晒到太阳,大人们也就由着她坐在地上玩。
今天一起床,裴欢给她的小女儿梳了个好看的发型,编了一头复杂的麻花辫子。笙笙刚好对光而坐,正在上颜色,侧脸的轮廓小而纤细,显得毛茸茸的,活像只小猫咪一样。
小孩子这么乖巧又认真的模样实在太可爱,直惹得裴欢也放松下来,她陪着女儿坐过去,情不自禁抱着这小东西狠狠亲了一口,又看着孩子在地上摊开一堆东西,她和女儿说好了,要帮女儿挤颜料。
华绍亭一看裴欢要加入,很快就起身避开,由着母女两个去玩。
他坐在沙发的另一边去重新拨弄香炉,还没等过去五分钟,对面就传来一阵笑声。
果不其然,裴欢一加入,帮的都是倒忙。小姑娘本身下手就没轻没重,一不小心颜料挤多了,裴欢想帮她接过去擦,结果一按下去又多出来一坨,蹭到两个人手上都是红彤彤的。
华绍亭一早猜到又是这种结果,也不理她们,自顾自去重新添了香。
裴欢和孩子笑得倒在地毯上,笙笙比妈妈懂事,还记得高高抬着手,不把四周的东西蹭脏,她小声嘟囔说:“这是爸爸最喜欢的地毯,前两天林爷爷抬出来换上的时候,他还说千万不能把水洒上,一定要看好。”
华绍亭很是欣慰,他腾不开手,背着身扫桌上的香灰,只回头轻声笑说:“将来可真是要指望你了,你妈妈才不记得这些,我有多少宝贝她都敢胡乱拿去折腾。”
裴欢倒不客气,故意晃着满手的红颜料在地毯上来回摆动,假装要碰上了,成心给华绍亭添堵。她一边逗他,一边听笙笙窝在身边学父亲的口气,说道:“都是难得的手织地毯,这么大面积的就这一块了……”
女儿和父亲实在相似,于是笙笙学他连神态都一样,直把裴欢笑到仰躺在地毯上,她手上脏了又不好借力,半天起不来。
华绍亭拍掉手上的香木粉末,对着光仔细擦干净手指,他一直由着母女两个在地上胡闹,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过来。
裴欢笑得一张脸泛红,躺在地毯上看他,身边的笙笙已经爬起来了,这小家伙极聪明,一看爸爸的眼神就马上开始卖乖,叫他一声,顺势撒娇,华绍亭一句话就把她打发了:“快去洗手。”
笙笙“嘿嘿”地笑,飞快地起来跑了,扔下罐子和妈妈,外加一地的颜料盒子。
阳光温热,实在太舒服了,晒得裴欢还不如一个孩子,懒洋洋地赖着,不想从地上坐起来,还偏要招他,向上方的人伸手说:“拉我起来。”
华绍亭刚把手擦干净,自然不愿意碰那些乱七八糟的颜料,他就在原地站着,明显没什么表示。
裴欢无奈说:“那我就直接摸地毯了啊。”话还没说完,只看见上方的男人突然俯下身,她实在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拦腰抱住。
华绍亭的手指凉,直接顺着裴欢腰间的衣服探了进去,她腰上经年戴着一条极其精巧漂亮的链子,全是细细密密的白奇楠珠子,这么小直径的仅此一条。他习惯性地顺着按过去,上边那些就顺着她的皮肤不断滚动。
那感觉奇妙又暧昧。
他毫无顾忌,也就这么顺势在她身边躺下去了,两个人身侧就是厅里大大的落地窗,直对园子里的草木,无遮无拦。
一片日光烧在身上,惹得裴欢也不知道是哪里在发热,莫名浑身都烫了。她没他那么好的心态,实在不好意思,于是推着他要起来,手边一抹红色的颜料差点就蹭在他身上。
华绍亭的声音就贴在她耳畔,轻轻地压过来,还握住了她的手腕,不许她乱动,他只说一句话,说得裴欢脸更红了:“还学会威胁我了……是我抱你上去,还是自己走?”
她忍不住笑,使劲摇头示意自己不敢再招他,又把脸往外看了看。
他们前后都是自己家的院子,虽然不会有外人,但这天光大好的时候,这姿势实在微妙,家里的下人都在,裴欢脸皮薄,低声哄他一句:“一会儿笙笙回来了,起来吧。”
可惜华绍亭这样记仇的人,睚眦必报。
他刚好抓住她那些带颜料的手指,就趁着这机会,抱住她的腰把人托起来,又顺势向下逼着她的手,直接把颜料蹭在了她自己的颈上,压出浅浅一道红色的印子。
她“啊呀”一声,觉得不好洗掉,气鼓鼓地怪他,这角度光线好,那条印子的颜色又和春光一样,实在艳得漂亮,一瞬间教人目眩神迷,连满院刚绽开的桃花也比不上。
明明只蹭脏了一处,可等裴欢终于站起来的时候,连耳根都红透了。
她看着他,忽然又凑过去,一张脸都要紧紧贴着华绍亭的耳后,就和那些数不清的猫科动物一样,半吻半咬着,非要当下还他一口。
她就只想着这几乎能让人一眼就陷进去的温暖,是这日光,也是他。
“大白天的还想干什么。”她得了便宜还要抱怨,一得逞就迅速起身走了,一边擦颈上的痕迹一边往楼上去,还示意让华绍亭留下,好好陪女儿画画,“我去擦干净,不然干透了。”
他们两个人在楼下闹了半天,相反楼上就安静多了,一直没什么声响。
房子里的下人都跟着他们在客厅和厨房,从午饭之后,楼上就只有裴熙,她可能是回房间睡着了,也没再有什么动静。
裴欢顺着楼梯一路走上去,忽然看见黑子变了方向,蛇一向都喜欢阴暗潮湿的地方,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平常黑子一向趴在走廊尽头,那地方面积不小,是华绍亭专门给它布好景观的浅水池。
但今天黑子一反常态,直直地立起前半身,就趴在他们主卧的房门之前,冲房间里不断吐着芯子。
裴欢有些奇怪,四下没有声响,一条黑曼巴却无缘无故摆出攻击的状态,连她也不敢再乱动,只能顺着墙壁慢慢地靠近它。
黑子逐渐平复下来,重新退到走廊尽头,裴欢这才能安全推开房门。
毕竟这条蛇曾经救过华绍亭的命,动物的反应有时候比人敏感太多。她不由有些警惕,没惊动任何人,先向卧室里看了看才走进去,四下安安静静,没有什么异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惹得黑子这么紧张。
她松了一口气,转到洗手间里准备擦掉颜料的痕迹。
裴欢找来毛巾打开水,刚一抬头对着镜子看,忽然吓了一跳,叫声几乎卡在嗓子里,半天出不了声。
她身后无声无息站着一个人……竟然是裴熙。
对方并没有睡午觉,散着长长的头发,穿着一条暗色的裙子,就这么不说话也不动,突兀地站着。
那裙子是黑色的底,上边隐隐绣着暗红色的花,裴熙穿了有点长,就从头一直延伸到脚踝处,显得整个人苍白而病态。
裴欢给她买过很多东西和衣服,但独独这一身裙子不是裴欢买的,是裴熙从暄园一路穿回来的,家里人都给她洗过换过收拾好了,不知道她今天怎么又翻出来自己穿上,好像很是喜欢。
裴欢被姐姐冷不丁吓了一跳,也顾不上别的事,试探着喊她,问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对面的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裴熙平常几乎不给任何回应,但今天却开口说了话,问她:“婼姐呢?”
这一句冒出来,裴欢不知道怎么回答,韩婼给她姐姐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前后因果连一个清醒的人都未必能接受,何况裴熙已经是这样的情况,于是她也只能先安慰着说:“她不在这里,现在我们回家了,你四处看看,这不是暄园了。”
她说着想靠近裴熙,但裴熙突然退了一步,又往外走,裴熙绕过隔断,经过他们的衣帽间,一路回到卧室,好像真的在前后打量四下的环境,突然又回头问裴欢:“你和大哥住在一起?”
此时此刻的裴熙像是突然醒了似的,她在来回走动,而且还在问话,说的内容也不再是胡言乱语,但这一次裴欢却有些害怕。
她越看越觉得姐姐的目光不对劲,清醒而明确,却又直直地泛着冷,显得不那么正常。
裴欢下意识地靠近她,问她为什么要到他们的卧室来,裴熙还是一样,目光冷如死水一般,又说:“你不听我的话,非要和他在一起,还不敢告诉我?”
“姐……”裴欢终于明白了,裴熙这是一下子跳回到了很多年前,大家还没有离开兰坊的时候,那会儿她和华绍亭住在海棠阁里,裴熙曾经用尽各种方式阻拦,却都没有用。
裴欢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姐姐解释,就只好先不乱说话刺激她,让她自己缓一缓。
裴熙四处查看,一旁正好摆着华绍亭的香案,她走过去盯着看了很久,好像很好奇。
案上散着他们早起拿出来的沉香料子,一块一块散发出沉静的味道,这味道似乎太过熟悉,引得裴熙不知道在想什么,最终一双手都伸过去,慢慢地翻动。
“你记起来了,是不是?”裴欢试图接近她,但刚走过去,姐姐就很敏感地回头看,她一看有人要靠近,哪怕是裴欢,也很紧张地浑身一颤,手下不由自主扶住了那一方香案。
“没事的,是我。”裴欢尽量放轻脚步,也不再乱动,示意自己并不想吓到她。
裴熙今天穿的裙子实在很长,不小心拖拽在案角上,紧张之下直接碰翻了香炉,铜质的器具砸在实木地板上,瞬间有了动静。
楼下很快有人上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估计是下人听见东西倒了,想上来帮忙收拾。
这时候绝不能让人进来,一看到陌生的外人,恐怕裴熙的情绪又要失控了,于是裴欢正想开口说话把人拦在门外,结果来人却径自走进来了。
“裴裴?”华绍亭一进来就喊她,目光扫到一旁站着的裴熙,也就停在了门口处。
他伸手要把裴欢拉过去,结果刚一伸手,裴熙突然定定地转向他,猛地冲了过来。
“你别碰裴裴!”她几乎瞬间就喊了起来,跑过来狠狠地推开裴欢,不许她靠近华绍亭。
裴欢毫无准备,被她的喊声吓了一跳,又被她狠狠拉住一推,差点摔在地上。
她想着不能让姐姐歇斯底里再发病,结果一抬头,却看见裴熙手里竟然还握着东西,是一把小而尖的香刀。
那本来是他们放在香案上用来切香木的小刀,此时此刻被裴熙捏在手里,只露出最锋利的刀刃,她发了狠,笔直冲着华绍亭扎了过去。
她是真的用上了力气,狠狠地瞪着他,摆明了是想豁出去跟他拼命。
裴欢这下急了,追过去,从姐姐身后拉住她的胳膊,于是那刀就离华绍亭一步之遥,他不动也不躲,一直就那么站在门口。
裴熙力气用得大了,逼得她自己浑身都在剧烈发抖,裴欢拼命在身后喊她让她冷静,可裴熙恨得咬牙切齿,抿着唇角不说话。
华绍亭由着她发疯,伸手拧住她的手腕,迫使她放下刀。裴欢从她手里把东西硬掰了出来,他迅速接过去扔出门外,又反手把裴欢拉到自己身边,轻声安慰了一句:“没事,她现在是清醒的,就记得恨我了。”
她知道姐姐此时此刻说的不是胡话,可越是这样越可怕,她担心姐姐又要干出什么伤人的事,毕竟华绍亭再怎么也不可能和裴熙还手,不管最后伤的是谁,两个都是她的至亲。
裴欢被逼到绝地,左右劝不得,真是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哽咽着,近乎哀求,对裴熙说:“姐,算我求你了,冷静一点,我们好好谈一谈,行不行?”
事到如今,她和华绍亭这一辈子早无转圜余地,唯独姐姐不肯认。
裴熙散着的头发都乱了,因为用力过度,她平复下来剧烈喘息。
她今天确实像是醒过来了,只是不知道记起来的都是哪一段,她看向裴欢,那目光又恨又心疼,于是脑子里好像只剩下一件要紧事,一定要让妹妹离开华绍亭。
裴欢一步一步试图接近她,她一靠近,裴熙就往后退,最后退无可退,死死靠在那扇藤雕隔断之上。裴欢这才好不容易走到她面前,眼下说什么都没用,就只有一句话:“你看见笙笙了,是不是?她都这么大了……别再逼自己,全都放下吧,好不好?”
不管裴熙当年做过什么,都是她的姐姐,裴欢不愿意在亲人与家庭上再做取舍,只希望姐姐能放下心结。
裴熙看着她摇头,认真地警告她说:“你会和婼姐一样的下场,他会害死你的!”她说完突然往外走,裴欢拦着她,想要拉她的手,被她一把甩开了。
裴熙走出了卧室,环顾四下,眼睛里露出分外陌生而恐惧的目光,但又不像是那种疯癫的状态,好像真的只是不认识。
她一边下楼,一边说道:“我要回去。”
裴欢追过去,试图给她讲清楚,他们现在都住在这里,但裴熙却不信,她下了楼,对着客厅反复问:“这是什么地方?我要回兰坊。”
笙笙已经洗过手,把那个手工的罐子涂好了颜色,正想拿给姨妈看,突然发现情况不对,她只能坐在地毯上,一时不敢说话。
华绍亭和裴欢一起追下楼,老林很快听见动静,拦住下人们,让大家不要随便刺激二小姐,都退到了餐厅去。
裴熙很快就看见了笙笙,她一瞬间僵在原地,好像第一次真正见到笙笙一样,竟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笙笙被她陌生又狐疑的目光吓到了,小声喊了一句:“姨妈?”
华绍亭一个眼神就让女儿迅速安静下来,笙笙知道这时候不能乱说话,于是乖乖地坐在地毯上,他很快过来先把女儿从地上带走,让笙笙远离客厅。
他把笙笙送到老林身边,低声吩咐下人们,谁也不要出去。
孩子被抱走,有些不知所措,于是手里的东西没拿住直接掉了下去,它刚上好颜料,根本没干透,直接砸在了那块米灰色的羊毛地毯上。
陶罐一路滚开,粘出了一条触目惊心的红印子。
裴熙迅速被这浓烈的颜色吸引了,她走过去弯下身,用手指触摸那颜色,反反复复,又开口说:“当年婼姐的血,也是这样。”
裴欢试图说点什么,想要打断她的思绪,不能让她再胡思乱想,可裴熙现在思绪很清楚,并没有发疯。她变得格外警惕,但凡房子上下有一点动静她就迅速去看,远比常人敏感,谁也不能靠近她。
她伸手把陶罐捡起来,又小心翼翼像端着一件艺术品一样,慢慢地将它放在桌子上,整个动作轻而慎重,全部完成之后才重新站起身。
她转过身看着妹妹,这么多年第一次主动开口和裴欢说话,意思很简单:“我想回去。”
“去哪?”
“回家,回兰坊。”裴熙的声音很平静,她确实看起来十分清醒,因此这话才显得格外突兀,也让他们更加担心。
华绍亭走到沙发旁边,裴熙显然与他有太多隔阂,一直和他保持距离,但也不再冲动地贸然行事,她仿佛是在一瞬间就冷静下来了,又转向他开口,尽可能带着一丝恳切,几乎算是央求地问他:“大哥,可以让我回去吗?”
华绍亭的手抚着沙发,指尖点着那些柔软又带了韧性的皮面,腕子上的香珠很快就在上边压出一道痕迹,他听见了裴熙的要求,却迟迟没有回答。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带着十足的压迫感,盯着她那双眼睛问她:“为什么想回去?”
“我看见了不该看的,而你不希望裴裴知道。”裴熙有些后怕,慢慢地向后退,她的想法直来直往,完全不绕弯子,一句话说得清清楚楚,“这是你们的家,不是我的。”
“好。我让司机送你,你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告诉他。”
这两个人几乎面对面很快就做了决定,只剩一旁的裴欢满脸震惊,她不知道华绍亭为什么要答应这种匪夷所思的要求,如今裴熙是个病人,需要密切监护,今天只是暂时性好转,不可能随便让她外出。
裴欢不同意,跑过去企图阻止,让他不要安排司机,可华绍亭的话却又说得明白:“你看看阿熙的眼睛,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裴欢自然清楚,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她看着姐姐就像看见了那袭缎子,好不容易藏在心里此时此刻突然穿上了身。
可是华绍亭说得对,裴熙清醒的时候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们谁也没有权利在她有自主意识的时候强迫她做任何事,谁也不能再把她关起来。
司机很快就把车停在院子外边,下人们上楼帮二小姐拿了外套和遮阳伞,裴熙太久没外出,这些都是必需品。
裴欢想陪她一起回去,但华绍亭拦下来。她实在为难,也只能眼看姐姐走了出去,她心里实在懊恼,完全不知道好端端的一家人正在过周末,怎么突然闹成了这样。
“她不该回去,兰坊现在根本没人照顾她。”
裴欢着急,想了又想,还是想追出去。华绍亭抱住她,强迫她安静下来,和她一起站在窗边向外看,裴熙头也不回上了车,很快就离开了。
他轻声说:“阿熙突然要回兰坊,没事最好,有事的话……我们就静观其变吧。”
裴欢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听着听着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想起从暄园回来那一天,大家在兴安镇上的小医院里暂时中转,韩婼被推出来,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女人,也是韩婼此生最后一次开口说话。
对方没头没尾地一直在喊她姐姐的名字。
当天裴欢受尽惊吓,恸哭之后根本没有心力多想,事到如今,她却觉得韩婼那句话别有深意,当一个人重伤之下已决心赴死,还有什么事值得反复提醒?
裴欢再也不敢想下去,眼看送姐姐离开的车已经开出道路尽头,她克制不住发抖,把韩婼临终曾经说过的话全都告诉了华绍亭。
她脑子里已经想出一千种离谱的可能性,恨不得就在这三两分钟里把敬兰会上上下下都担心了一遍,她紧张到气都不敢喘,一口气把前后因果都说完,可华绍亭却半点忧虑都没有。
他竟然还有闲心取笑她,让她先去把笙笙叫出来,又去可惜那块被弄脏了的地毯。下人们一看华先生没有更多的吩咐了,很快就解除了警惕,人人各归其位。
他告诉她不用过度紧张,说:“不过就是过个周末而已,阿熙好不容易情况好转,她想回兰坊,就让她去看看吧,那条街上那么多人,你放心,饿不死她。”
他说完就特意吩咐老林:“打给会长,提前通知一声,告诉他二小姐回去了,让他们好好照顾。”
裴欢亲自跟着老林去打电话,直到听见陈屿的各种保证,一颗心才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