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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辛重回云浮,是他父亲司战上神元衡陨灭的时候。元衡上神膝下总共就他这么一位神君,按照天规,元辛顺理成章地成了新任司战上神。
云浮仙山一向清冷,如今倒热闹了起来,因他父亲在世时留下一笔糊涂账,眼下烛龙氏派仙侍登门,要将这笔旧账算清。
三百年前,元衡上神的大殿接进了一位狐仙,亡妻的母族听闻这桩传闻,气得与云浮断了来往。三百年后,元衡上神故去,那狐仙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若论辈分,烛龙氏老族长是他的外祖,元辛本不打算过问这桩旧事,怎知仙官重明告诉他,烛龙氏打定主意要把这狐仙丢到蛮荒去喂凶兽。
那位狐女出身涂山狐族,总共不过一千来年的修为,若真是被丢到蛮荒,恐怕连尸骸也收不回来。元辛到底还是去见了她,现今她失了庇佑,又得罪了烛龙氏,日子自是难过得很。
仙侍将她从水牢里捞出来,带到元辛面前,她浑身云裳湿透,湿漉漉地贴着身子,勾勒出曼妙玲珑的曲线,端的佐证了烛龙氏先前咒骂的那几句狐狸精。
元辛解下外衫丢在她身上,神色漠然:“烛龙氏要拿你问罪,你可知晓此事?”
她拢着外衫,十指骨节因太过用力而显苍白,紧抿朱唇,看起来越发楚楚可怜,是她惯用的伎俩。元辛微微俯身,抬起那小巧精致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正视他的目光。
“玉迦,你要是肯开口讨饶,兴许我会考虑帮你求个情。”
她看着他,似有些茫然,眸子里盈着一汪澄澈的秋水。
他给足了耐心,良久以后终于等到答复,她笑了笑:“仙君不是一直盼着我遭难吗?”
元辛撤回手,厌恶地在袍子上擦了擦,像是触碰到了世间最阴冷的毒药:“既如此,看来我也不必为你费心了,你好自为之。”
玉迦伏在地上,又是一阵沉默,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性子。
元辛兀自起身离去,交代仙侍将她看管好,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两日后,元辛去了司命星君仙府做客,等他再回云浮,烛龙氏已如约将她带走,一切皆有了结。她留下的东西不多,元辛付之一炬,唯有一个小木匣子辟火,怎么也焚烧不掉。元辛施术法启开匣子,里头盛着一摞信,俱是当年他在蛮荒历练时托鸿雁传回的。
他随手捡起几封读过,只觉得自己着实可笑,当初一心想攒功勋娶她,殊不知她竟在他离开云浮后走进了他父亲的大殿。
往事历历,不堪回首,书信在指尖化为齑粉,被清风一扬,终是了无痕迹。
重明忽然闯进来,匆忙禀道:“上神,小仙瞧那使者当真带玉迦仙子腾云往蛮荒的方向去了,您要不要再去劝一句……”
元辛连眼皮都没掀,语气平静:“她自己找死,与我有何关系?”
重明急得不行:“可是小仙听说,蛮荒的凶兽个个都嗜血,要是玉迦仙子被它们吞了,恐怕连三魂七魄都找不回来了。”
他的眼底起了波澜。
翌日,云浮落了场雨,元辛抱回来一物,刻意用披风裹住,底下的仙侍未看清是什么。
云浮山有间密室,他把那只重伤的白狐狸丢在寒玉床上,摸出几颗仙丹,一股脑儿给它喂了下去,又渡给它了一些灵力。
玉迦与凶兽缠斗时灵脉尽断,原本是活不下来的,可他偏用自己的灵力为她续了命。她苏醒过来,并不惊讶,甚至还带着一点儿挑衅的意味:“上神怎么又改了主意?”元辛将手按在她的心口,只消稍稍用力,就能彻底震碎她的那颗七窍玲珑心。
“杀死你太过容易,不如我们换一种方法。”元辛挑开她的衣襟,“都说涂山狐族姿容出众,倾倒众生,我看未必。”
玉迦神色微变,未等她挣扎,一条鲛纱飘落,覆住了她的双目。
在司战上神元辛面前,一切反抗皆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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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辛亲自去蛮荒把那狐族仙女救回来的事儿瞒不过烛龙氏,老族长登门问罪,元辛一概认下,却不肯把那玉迦交出来。老族长被他逼得没了法子,用鸩杖敲打他的脊骨,痛心地道:“乐清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败坏家门的东西!”
气归气,嫡亲外孙总归是要认的,老族长临走前给他撂下话,他要想平息此事,便娶一位烛龙氏的神女,自此他们再不过问。
元辛明白老族长的顾虑,烛龙氏虽是上古神族,但这几千年来日渐式微,如今他手握重兵,得天帝器重,乃天界后起之秀,烛龙氏与云浮联姻最好不过。
烛龙氏很快送来画像,画中女子生得貌美,容色远在玉迦之上,元辛淡淡扫过一眼,未置可否。
他的生母早早亡故,元衡上神临去前并未给他定下亲事,婚事大可由他自己做主。
去见玉迦的时候,他把那卷轴也带了去,扔到她面前道:“如何?”
她捡起画,对着鲛人烛端详半晌,由衷赞叹:“我觉得她更像是从涂山出来的狐族之女。”
大抵是因为要依靠他的灵力续命,抑或是畏惧他阴晴不定的性子,她总算懂得了一点儿伏低做小的姿态,这些天甚少拿话噎他。
元辛冷笑:“以你的姿容,拿出去说是涂山狐族,不辱没涂山的名声才怪。”
她的容貌的确生得不出众,骨子里更是缺少狐族的媚态,偏他着了魇似的,非她不可。每每来密室寻她,都令他无端想起四个字,饮鸩止渴。
玉迦望见画底那方小小的印鉴,大约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小心翼翼地收好卷轴,交到他手中,道:“恭贺上神。”
元辛收起笑意,又恢复了往日的漠然:“就算我娶了妻子,你也别想着离开。”
“毕竟你灵脉尽断,体内没有半点儿灵力。”他点了点她的心口,“若没有我帮你撑着,很快就会形神俱灭。”
玉迦没有说话,默默地坐了回去。看得出来,蛮荒一行后,她打心底对他生出了惧意。他想,若她此刻是原身,只怕吓得连两只狐狸耳朵都瑟缩起来了。
其实刚遇到小狐狸那会儿,她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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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岁生辰这天,元辛收到的贺礼是一只小狐狸。他父亲外出办差事,路过涂山,顺手救下一只受伤的狐狸,将它带回云浮送给了自家小神君。
小狐狸通体雪白,无一根杂色绒毛,唯独后颈秃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应是被什么厉害法宝灼烧所致。
司战上神对他管束极严,云浮仙宫里头除了重明,元辛没有别的玩伴,好不容易得了新伙伴,他自然宝贝得紧,无论何时都要将它带在身边。
按照他父亲的话,涂山狐族天生有慧根,不出两百年定能修成人形。眨眼过了三百年,那小狐狸还是毫无动静,元辛依然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干脆把它当个灵宠来养。
岁月如白驹过隙,匆匆又是五十来年,这夜元辛睡得很熟,一只柔软的手臂忽然攀上来,牵了牵他的衣袖。元辛平生最恼恨清梦被扰,翻身换了个姿势继续睡,那东西不依不饶,竟坐上床,轻拍他的脸颊。
元辛惊醒,第一反应是吃惊,没想到小狐狸突然学会了化形,忙拿被衾将眼前的女孩儿裹住,抱去交给他母亲乐清仙子,随后才想起另一件事儿——这只小狐狸是个仙女?
心心念念的小狐狸变成了小狐女,不得不说,他心里多少是有点儿失落的。
她初化人形,鸿蒙未开,看起来像是八九岁的凡人小姑娘,就连“玉迦”这个名字都是乐清仙子给取的。乐清仙子交代他好生照看她,元辛嫌弃得不行,私下与他母亲说:“父神抱回来的该不会是只假狐狸吧?我看她姿色平平,不像是涂山氏的血脉。”
乐清仙子轻拍他的后脑勺,佯斥道:“臭小子,胡说什么呢!”
他只好走过去牵玉迦的手,打了个哈欠,说:“走吧,教你修行术法。”
她就势一跃,跳到他怀里,两条胳膊圈着他的脖颈,甜甜地对他笑,叫他的名字:“元辛。”
在云浮三百来年的岁月里,小狐狸与他几乎形影不离,平素听到最多的也是这个名字,故而玉迦只记住了他。
元辛从未与其他小神女有过这般亲密的举止,一张俊脸腾地红了:“哎哎哎!你快下来,我母亲看着呢!”她不肯松手,大约是羞赧,竟然将脸埋进他怀里躲了起来。从前与他玩闹时,她也经常往他怀里钻。
元辛提醒道:“醒醒啊,你现在不是狐狸了!”
那会儿她看似乖巧,殊不知,日后闹腾时拆起家来,元辛和重明两个凑到一块儿都比不过她。
司战上神夫妇偏疼她,大半责骂让元辛担了去,日子一久,他对玉迦生出淡淡的疏离。她敏锐地觉察到这点,可不知如何缓和,每回给他送药都被撵出来。
后来她掐了个诀,化成一只飞虫闯进他的居室,见元辛云裳半褪,笨拙地给后背的鞭痕上药。未等她出声,一道灵力骤然袭来,破了她的术法。
玉迦滚落在地,形容未免有些狼狈。元辛披上衣裳,斥道:“不能随便看人更衣,你知不知道?”
“七百年前,我们还一块儿戏水呢……”玉迦与他分辩。
元辛又气又好笑:“那时候你还是只狐狸。”
她怕他真的生气,蓦地化为原形,垂着脑袋,小声嘀咕道:“那我现在也是狐狸。”
到底是他先服软,走过去,把她抱到膝上,抚过那毛茸茸的脑袋,指尖驻留在后颈那块秃毛处:“嗯,学东西慢,长得也不好看,还是只秃毛狐狸。”
听得玉迦一瞬奓了毛。
后来她年岁渐长,也明白了仙女要矜持端庄的道理,开始认真跟随乐清仙子修习诗书礼乐。
旁的且不论,她唯独擅长音律,箜篌弹得极好。元辛经常坐在屋脊上听她弹奏,他生就一副顽劣性子,除了司战上神无人能管束他,与其他神君打架是常有的事儿,每次闯祸挨完罚,到她这里听一曲,便能平心静气许多。
这一回,他把九幽的小神君揍了,九幽族长与他父亲是故交,元辛免不了要多受几顿皮肉之苦,再拖着伤躯去找那小狐狸。
他寻到一个舒适的睡姿侧卧着,在清越的箜篌声中入睡,再醒来时,后背涂满厚厚一层药膏,不用猜也知道定是她的手笔。
元辛稍稍挪动手指,躺在他怀里的玉迦也醒了过来,她如今晓得男女之防,与他亲近时,大多是狐狸身。蓬松的狐狸毛在他脸上蹭来蹭去,酥酥痒痒的,元辛忍不住捏诀将她化作人形,嘱咐道:“往后我睡觉的时候,别老凑过来。”
玉迦识趣地往旁边滚了滚,抬起眸子望着他:“元辛,你为什么要和九幽的宋爻神君打架呀?”
元辛懒得和她解释,只淡淡地说:“他骂你蠢,还说你长得不好看。”
“啊?”玉迦很惊讶,“你不也经常这么说吗?你还当着乐清仙子和重明的面说。”
元辛又道:“这种话只有我能说,知道吗?”
玉迦愣愣地点点头。
元辛慢慢凑近,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勉强找出四个字形容她的反应——似懂非懂。
他索性把话挑明:“往后出去历练,不要让别人随便就能欺负,免得丢了我们云浮的脸。”
玉迦再次重重地点头。
皎皎月华之下,玉迦的容颜如霜雪捏成,越发衬得朱唇秾艳,他被这抹颜色摄走心魄,鬼使神差地吻了上去。她并不抗拒,过了会儿元辛松开她,容色如常,耳根处却泛着微红。
她狐疑地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凑上来,在他下巴上轻轻咬了一口。
元辛摸着那圈带血的牙印子,沉默半晌才对她说:“玉迦,我怀疑你的真身其实是只狗。”
这会儿玉迦不怕他了,拉过广袖遮住自己发烫的脸:“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
不久,乐清仙子旧疾突发,在云顶仙宫养病,他去侍奉母亲,低声道出他喜欢玉迦的事。乐清仙子起初微怔,旋即笑了笑,握住他的手道:“元辛,你一向是个顽皮孩子,有云浮庇佑,从未真正吃过什么苦头。可是玉迦与你不一样,她无父无母……”
“你若真心喜欢她,便要对她好,日后予她庇护,切不可欺辱她。”
时隔多年,回想起母亲临去前的这番嘱托,元辛唇边忍不住浮起嘲讽的笑。
他与玉迦终究未能走到一起,彼此心藏怨怼,而他更是伤她、辱她,势必要将这一千多年的光阴从她的痛楚中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