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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一跨进家门,湘潇便凄凄哀哀地对母亲讲,她的宿舍被盗了,她的衣服全丢了。干了也等于白干,所以她不准备再去了。
母亲对宝贝女儿的言行一向深信不疑,这一次也不例外。
不但不责怪一句,反而还安慰湘潇,叫她别气坏了身体。
钱掉了,可以再赚回来。
衣服丢了,可以再添置,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她不怀疑她也就算了,但是她却鼓励她,一遇到困难,就缩在屋子里。
东西掉了是掉了,失去的不可能再找回来。
但是如果去工作,那还可以再挣一份收入,用来买别的东西,用来代替掉了的东西。
如果不去工作,那么就连收入也没有了,才是真正的损失。
她母亲不会这样说她,因为她觉得她养得起她,外面的世界太复杂。
当初,她就不同意她出去打工。
而冼锐的父母却不一样,在他19岁的时候,家里就鼓励他出去闯了,而且还是去传说中危险重重的昆明。
那他父母,也一定是去过昆明,对昆明很了解了。
而不像她的母亲,对西昌城,也不太熟悉。
小地方的人,只有买东西,买比镇上更好的衣服,和买电视机,洗衣机那样的大家电,才会进城。
为了省来回三块钱的车费,他们去的时候会坐货车,回来的时候坐慢车,会多绕上半天。
反正,都是他们自己的火车。
他们宁可在家蹲着,也不去干那个包吃包住一百五,而且还有小费的工作。
因为只要离开家,离开铁路,就是冒险。
难怪不得,他们的差距那么大。
这就是母亲对钱的态度,有钱多用几个,没钱少用几个,但是身体很重要,骨气很重要。
因此,她才成了这样的湘潇,她对钱真的是,没有像别人那么渴望。
一是因为,她没有真正地穷过,物质上,精神上,该有的都有。
二是因为,她有这样的妈妈。
但是,这也阻碍了她对冼锐的真正理解。
她并没有,排除一切困难,下定决心要留下来,支持他,让他有更好更大更宏伟的事业的,雄心与壮志。
她只是很肤浅地爱着他。
她向往比翼双飞,却并不理解,比翼双飞的真正含义。
钱,不仅仅只是物质的享受,更是达到人生巅峰,实现所有梦想,实现个人价值的,最好的工具。
在好人眼里,成好的工具。
在坏人眼里,成坏的工具。
是中性。
她只认识到了,最原始的那一点点。
她只是觉得,自己并不贪图物质享受,自己可以放弃物质享受。
她与冼锐,真的是,始于钱,终于钱。
始于文学,终于文学。
始于纯,终于纯。
世界上任何做大事的人,都是边行动,边适当地调整方向。
而不是,而不是一意孤行,一路走到黑。
慢慢地调整自己的策略,策略很重要。
当他们走不下去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停下来,向书本,向外界,向另外,比他更强的一切强者学习。
甚至,向大自然学习。
于是,向蜻蜓学习,有了飞机的发明。
很多很多的发明创造,都是如此。
他们会觉得那是一种荣幸,而不是羞愧。
而湘潇,却不明白。
她只是认识了那棋盘上的棋子,而这棋究竟怎么下,却不知道。
她也没有向冼锐,这个就在她身边的强者,虚心学习。
明知宝物得来难,得来却不当宝看。
所有人,都很难。
算太多了,走不动。
算太少了,一团糟。
这世界是变幻的,从来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以前读书时,是闭着眼睛读。
老师也只教他们认字和背诵,却无法透彻地讲清楚诗的含义。
而现在,她终于弄懂了,这个“觅”和这个“转”的重要。
同等的重要。
人世间,这觅难觅,转难转。
连她自己都开始觉得,这个像矿泉水一样的自己很无趣。
虽然矿物质丰富,可无色无味,而且不提供能量。
她应该去做那,颜色丰富,营养丰富,并且还有点甜的水果。
她母亲对她说过,她给她买的衣服都是比较好的,是50块100块的。
而不是,别人家子女多的,十块20块的。
而现在,她却把它弄丢了。
家中并不宽裕,母亲越是安慰她,她的心中越如刀绞,觉得太对不起母亲的一片深爱。
顿时,她扑到床上,失声痛哭。
冼锐再好,千好万好,也抵不上自己慈爱,宽容的母亲好。
她为什么要离开母亲,懵懵懂懂地去,陌生的昆明呢?
冼锐果然那么好吗?
冼锐果真值得她那样痴情地去爱吗?
冼锐果真如她想象中,那样喜欢她,那样体贴爱护她吗?
爱情的力量,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
这次昆明之行,她值得吗?
她为什么这么痴,这么傻?
湘潇越哭越厉害,眼泪如开了闸的洪水般,从肿痛的双眼里直往外淌,直哭得浑身抽搐,泣不成声。
她边哭边对着母亲发着誓:“妈妈,我一定要好好地写,我一定要好好地写,我一定要好好地写……”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嘴唇哆嗦着,口里喘不过气来。
她觉得她不用走出去,她在这屋子里闭门造车就可以。
她母亲也这么认为,既然在屋子里就可以,那么,又何必跑到外面去活受罪呢?
她哭得那样伤心,连日里来哭不出来的情绪,连日里来哭不出来的哀怨和委屈,只想对最了解自己,最心疼自己的母亲诉说。
可她又不忍心诉说,怕母亲为自己操劳,怕母亲为自己担忧。
再说,她已经无法诉说了,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浑身都失去了知觉。
哭够了,也伤心够了,湘潇缓缓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拖着轻飘飘的身子,支着昏沉沉的头,坐到了书桌前,摊开了纸和笔。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她要拼命地写,她还想念书。
她要出人头地,她要让那个伤透她心的冼锐,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她郗湘潇的名字。
整整一下午,湘潇都坐在书桌旁,安安静静地写。
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下,阳光渐渐地从小窗边退了回去。
但是她仍然全无知觉,她的世界,就只局限在她的脑中,她的纸上和笔上。
窗外的一切,乃至身旁的一切,她都全然不知。
晚饭后,她又马不停蹄地继续写,一直忙到深夜两点多,才告一段落。
她本想写几个短篇,希望尽量写得短小一些,精彩一些。
但迟迟不能收住尾,一直写得很顺利,大概有两万多字。
于是,她便又动了写成长篇的念头,她很有信心。
她兴奋极了。
夜已经很深了,前几夜又连连不眠,然而此时,她却毫无睡意。
她仿佛看到了她,那还不算黯淡的前程。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她恨不得,在这张心爱的书桌旁,一直坐到天明。
然而,她的眼睛却不行了,书桌上的一本本书,几乎连成了一片,而不再是一本一本的。
她心里有些害怕,盯着只有一尺之遥的本子发神。
纸上的横格模糊了,连纸上的文字也不再清晰,黑乎乎地粘成了一团,如泼在洁白纸页上的墨汁。
她有些害怕,万分担心她这双已经有400度的近视眼,会在今天晚上,忽然全瞎。
她不得不套上了笔套,合上了本子,缓缓地从凳子上站起了身。
理智很清醒地告诉她,她不能再写下去了。
她开始用凉水一遍一遍地洗脸,然后又手足无措地做起了眼保健操。
一阵紧张之后,她终于清楚地看清了桌上的书本,本上的蝇头小字。
她还是抑制不住自己高涨的情绪,她又想坐到书桌旁去继续写。
但她的确不能了,她得保护好自己这双可怜的眼睛。
它已经几夜不眠,灼痛焚心,她再也不能掉以轻心了。
一个人要控制住自己,真的很难,包括自己情绪的兴奋和低落。
情绪太高涨了,不但要毁灭自己,还可能会毁灭世界,看看希特勒,就知道了。
情绪太低落了,也会毁灭自己,也可能去毁灭世界。
看那很多自杀,看那些报复社会的人,就知道了。
有了这样的切身体会,她更深刻地理解了冼锐所说的,“我控制不住自己。”
原来,在这花花世界里,他其实,已经控制得很好了。
失去的已经失去,只是她更懂得了,如何去理解一个人。
他是多面的,活生生的,有喜有怒的。
他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
他既不是画里的,不动的。
也不是梦里的,扁平的,单一的,十全十美的。
他是凡人,而不是神仙。
越有才能的人,越丰富,越多变,他在变中获利,变中求生。
湘潇这样想着,在书桌旁,刚坐下,又离开。
这时,她方才发觉,自己已经是一个,濒临崩溃的人。
手疼,眼睛疼,脖子疼,浑身都酸酸地疼。
这样的劳动,这样的挣扎,真的是苦不堪言。
这条路太艰辛,太苦涩,太漫长,太渺茫。
但是,她也只能有这样的选择了。
她只能以冰心老人的话自勉——
“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羡它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
她也以爱迪生的话自勉:“成功等于1%的天才,加99%的血汗。”
她并不知道,她也无法查到,这两句话的,完整的话是什么。
那是上高中时,教室里挂着的两幅字。
正是由于不知道,这两句话才激励了她。
前一句基本没错,后面一句,原句是:“天才就是1%的灵感,加上99%的汗水。但那1%的灵感是最重要的,甚至比那99%的汗水都要重要。”
基本上,就跟普通人,没什么关系了。
那还挂在,一个普通学校,并且还是职高班的教室里,干什么呢?
如果她知道了这些,她会不会气馁?
冼锐还不是那种最顶尖的天才,她跟冼锐相比,都完完全全地比不上,那她,注定是要失败的了。
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成功,就是要战胜那99.99%的人,就是要比冼锐还要更厉害。
特别是在文学上的成功,那是要战胜99.99999%的人,才能够转化为不错的收入,才可以养活自己。
文学,她就是,你以为只要识字就可以,其实她遥不可及。
就像那天上的月亮,那月亮上的嫦娥。
你以为是个猪八戒,就可以够得到?
人家当时是天蓬元帅,是在下凡以前够到的。
下凡以后,成了猎八戒,就只能远远地望着了。
同样是神话,一般人看热闹,冼锐所看,一定不同吧?
在家里闭门造车,怎么可能呢?
学校,也真是会偷梁换柱,把天才都换成“成功”了,而且还说,只要努力,人人都可以。
她就是学校教育的成果,她也相信,只要努力,人人都可以。
她才不去想那么多,猪八戒与嫦娥。
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还是学校,都不会告诉她,她只是个猪八戒。
真的应该感谢学校,学校为他们做了校服,把他们打扮得一模一样。
还告诉他们,只要努力,人人都可以。
不管教他们的老师,相不相信。
总是有人,能够从笼子里,冲出去。
也感谢冼锐在火车上,在那天晚上,给她泼了一盆冷水,告诉了她,她只是一个猪八戒。
在幼小的时候,她需要梦想。
而在她成年的时候,她需要认清自己。
两者,都需要。
洗漱完毕,湘潇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上了床,这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她还是失眠了,她仍担心自己的眼睛。
在黑暗之中,她告诉自己,明天应该怎样继续下去。
有时候,她也会不经意地想到,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冼锐。
湘潇就这样胡乱地想着,一直快到鸡鸣的时候,才带着这许许多多的不安和困惑,还有几丝向往,迷迷糊糊地睡去。
但刚合眼,她便又做梦了——
她梦见,冼锐打电话给她,温婉含情地告诉她说,20天以后,他将从昆明来娶她,叫她千万千万要等着他……
她又梦见,她家的菜板下长出了一枝,枝枯叶萎花谢的红玫瑰。她搬开菜板,在它又白又密的根上,一点一点地浇水。那支玫瑰花,居然马上就变得,:鲜艳夺目,生机盎然了。
她还看见,冼锐坐在产床边,抱着一个小婴儿,他的脸都快笑烂了。他太太一口气为他生了两个大胖小子,正好一人抱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