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林书院 www.70shu.com,最快更新桂子廷中落 !
桂音指尖撑住车框一跃轻松踩地,许廷彦看看她得意地朝他撇眼儿,笑了笑收回手背在身后。
面前是悦来客店。许廷彦原打算带桂音回府邸见老太爷,她却死活不肯。
她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想猜很容易,只掂念着那宫里的大武生,不愿与他再有过多羁绊,一门心思要离开他和情人远走高飞。
她是真把他们之间当场戏在唱啊,如她在台上唱的西厢红娘、红楼尤三姐那般。
许廷彦喜怒不形于色,同许锦交待几句,重又坐回马车里,径自去了。
桂音没在房里多待,要了铜盆热水盥洗干净,换件杏子黄薄袄,下楼就往街上走。
许锦蹲在门边正观战两汉子下棋,见她出来连忙跟上,问道:“二姨奶奶这是要往哪?”
“没到过京城,想四处看看。”桂音睨他一眼,“你不必一步一寸地跟着我。”
许锦笑嘻嘻地说:“京城虽是首地,却也白白黑黑鱼龙混杂,更何况二姨奶奶生得招眼,没人在身边保护可不成!”
桂音略思忖,顿住步问他:“你最熟京城地形,我想去宫门外转一圈,这儿离那边远么?”
“实有些距离,二姨奶奶要去得叫拉车的。”许锦把手一招,像孙猴儿变戏法似的,才一眨眼的功夫,已有两车夫掼着车伏在面前了。
“去午门?各两个板儿。”那车夫又矮又瘦黑脸膛,说话有气无力似的。
许锦皱了皱眉,从袖笼里掏了钱递给他们。
桂音坐在车上,盯了好一会儿车夫如虾子俯弯的脊背,才望见个戏园子未待仔细打量,已拐进一人宽的胡同。
车夫不爱走大道,尽往胡同里面钻,因着是捷径又行人稀少,可以跑得快些。
胡同又长又深,好似没有尽头,飒飒的风冷且燥,吹得她耳边一缕柔软碎发直往嘴唇上粘,她出来时抹了樱桃红的口脂,这会只觉干成了一片猪肉脯。
老人说京城的天不比南面温润多湿,原是对的,她胡乱想着。
午门处有侍卫严禁把守不得近前,桂音只能远远眺望,朱红宫墙将里面殿阁遮挡得分外严实,能所见的,唯有崇楼脊顶露出一角仙人骑兽。
想着玉林师兄就在里面,彼此现今不过是一墙之隔,重逢指日可待,桂音不由生出满心欢喜,呆呆站了许久,听得许锦噗嗤打个喷嚏,方才惊觉过来。
四五步前有家卖吃食的摊子,大铁锅里咕嘟咕嘟翻滚正欢,有人喊着来碗卤煮火烧,料加全喽。
伙计应一声,执起大竹筷子插进锅里,迅速夹起一截肥肠、肺片、小肠、三片豆干,再来两块半被汤汁泡软的白面火烧,狠甩在板上,梆梆梆!抡刀跺成一堆儿,抄起丢进碗里,再浇一勺老卤汤,淋一圈酸醋、白蒜碎、红腐乳汤及韭花,洒把香菜段便成了。
那股子难以言喻的香味儿,热腾腾直往桂音鼻息底钻,她有些馋了,舔着嘴唇欲问许锦要不要吃时,忽听得脆脆一声:“小锦子,你在这里做甚?”
桂音随声望去,是个十七八年纪的丫头,梳盘头揸髻,细眉细眼,穿竹青色夹袄、暗棕绿裤子,倒像一棵在凉风里拔高的榆树苗。
她一手抄在袄里,另只手拎着黑漆描金花蝶食盒子,嘴儿朝向许锦招呼,眼睛却看着桂音上下打量。
许锦笑嘻嘻地拍手,“倒是无巧不成书,京城果然只有棋盘格大,兜兜转转总能遇见。”
他指着桂音道:“这是二姨奶奶。”又指那丫头介绍:“二奶奶身边伺候的谷蕊。”
二奶奶……桂音顿悟过来,是二老爷还没过门的妻,谢家长女谢琳琅。
她颌首不语。
许锦好奇地问:“谷蕊姐姐这是要哪里去?”
谷蕊往食盒子呶呶嘴,“小姐忽而馋起卤煮火烧,定要我来买。”朝坐地上慢悠悠剥狗牙蒜的伙计喊:“一碗卤煮火烧!不加白蒜泥和韭花,吃了口臭。”
桂音接过话来:“再添两碗卤煮火烧……”看向许锦问:“你要加白蒜泥和韭花么?”
许锦咂咂嘴巴,“这是自然,就要吃那股子味道!”
“好!”桂音拔高嗓门儿:“掌柜的,另两碗加白蒜泥和韭花呢。”从袖笼里掏出三份子的钱给许锦,许锦拿了朝铁盒子里一洒,滴溜溜地滚响。
谷蕊揭开食盒盖,取出一个青釉刻莲瓣的大碗,跑到伙计那,盯着他接过搁在铁锅前,这才走到桂音面前搭手道谢,又笑道:“我家小姐和许二爷在东方饭店吃咖啡呢,东方饭店就在前十步远,透过窗户看见你们站在这儿,命我下来买卤煮火烧,再要带您过去。”
桂音暗忖道二老爷送她到客店,话也不多说就急忙走了,原来是要见谢小姐呀,说来也无错,二老爷原就欢喜她得很,又许多日离别,总是归心似箭。
她本要推托,想想二老爷待她不薄,这点儿面子还是要给,遂笑着答:“好!”
谷蕊暗瞟她的神情,心底倒有些疑惑。
*
东方饭店门前,许锦撞见许廷彦另个长随刘焕,两人说起话来。
桂音拎着装卤煮碗的袋子,随谷蕊沿铺满猩红地毯的旋转楼梯朝二楼走,吊顶的水晶灯璨璨夺目,迎面时有阔气的老爷太太或洋人擦肩而过,皆用奇怪的眼神看她。
桂音本就聪明伶俐,善察言观色,旋而便晓是卤煮火烧的味儿散出的缘故。
卤煮火烧多是贫寒人家吃食,实登不起这里的大雅之堂。
她有些后悔,可已身在此间容不得退,只得硬起头皮拾阶而上。
哪想才登二楼,一个穿雪白衣裤镶红边的侍应拦住她的去路,语气生冷疏淡又分外客气:“这位太太还烦请您去店外,吃完再进来吧!”
旁边三五过客指指戳戳掩鼻偷笑。
桂音望向谷蕊,盼得她能帮忙开脱两句,却见她自顾自地站在边儿看热闹,心底多少有些明白了。
她倒不卑也不亢,从袖笼里掏出丁香色销金汗巾儿,往袋上一搭,再仰起颈,朝谷蕊抿唇淡然道:“麻烦你于二老爷和谢小姐禀明一声,桂音已来过,因着不便入内,只得先行一步。”
语毕她撩起裙摆转身待要走,忽听有人沉着声说:“谁允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