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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不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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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说了会儿闲话,再前后脚脱鞋上榻,冯氏扫眼打量架子床,忍不得笑说:“真是张好床呢,显见母亲费了心思。”

    收回视线恰见桂音只着肚兜,银红缎面当央绣朵牡丹,露出的胳臂柔腻洁白,不晓得新纳的小妾是否也是这副媚样,应也是吧,那浑身青春的圆润遮瞒不了谁。

    桂音瞟见冯氏怔怔看着自己,有些不自在,拉起锦褥盖至肩头躺在枕上,瞧她慢慢解去外衫,露出荼白里衣,斜襟一划贝母扣,细小若米粒儿,是极老派的式样。

    桂音心底思量却沉默不言,赵妈夹短烛芯,捻灭灯泡,蹑手蹑脚放帘阖紧门。

    房里阴暗且静谧,窗外则淅淅飒飒,一呼风过,又紧雨扫,停了片刻,又听女孩儿忍不住因吃痛在嘤咛啜泣,后隐隐有男人粗浊的喘息。

    桂音抿紧嘴唇,知冯氏也醒着,想说些安慰的话又算了,此时无论说什么,好或坏,都是刺尽心底的一柄利剑,血淋淋的。

    “你这里听得真清楚!”冯氏忽然开口,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你同二老爷洞房那晚,动静比这还大,我与老爷就这样直挺挺躺在床上,难以入睡,迫着听你们恩爱个不休。”

    “我那晚很早睡下……”桂音脸色大变,背脊僵直,此话比烛尖袅起的灰烟还脆弱。

    果然冯氏冷笑一声:“架子床都快摇散了,唱戏的伶人喉音若萧管,叫起来真是好听。瞧谢芳这声儿太嫩,还是不如你呢,都是浪荡胚子。”

    阴阳怪气,话意难明。

    桂音根本没听她说什么,只震惊于那晚,自认为同玉林师兄的一场梦,竟然是真的。那晚除了没真的要了她,许二爷该做不该做的原来都做透了。

    那边房里动静渐止,冯氏已朦胧睡去,孩子般咂嘴唇。

    帐子上绣的一双双交颈鸳鸯,盯得久了,成了一滩滩红色血团,桂音扭头看向烛火如豆,像极珍兰房里那一盏烟灯,赢弱却充满诱惑,渐渐拉长成了条弯曲妖娆的大蛇,钻进她的胸怀,融进骨血,把千疮百孔的心吮咬得酥痛难忍。

    她只想吸一口那水烟筒,任焦香迷乱神智,青烟模糊面容,就这样软烂成泥,头脑空空,不想不念,不喜不悲,如具行尸走肉不知人间何世,恍惚似见许二爷乔玉林摇着头离她而走。

    走吧,都走吧,她现在谁都不需要了。

    她不晓自己何时睡着的,忽被胡琴嘶哑声惊醒,拉来扯去倒把苍凉泯灭,听得李妈笑嘻嘻在恭贺大老爷,一准是来收帕子的。

    满脸爬着冬晨清冷的空气,桂音看向床里,冯氏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帐外赵妈和蕙霞在鸡鸡狗狗,为那盆洗脸水的事儿。

    “赵妈!”她坐起低唤,蕙霞啪地摔帘子出去了。

    稍顷赵妈过来撩起锦帐挂上鎏金大银钩子,边伺候她穿衣,边火冒三丈地吐怨气:“方才老太太房里婆子送来一壶热水,指明是给蕙霞洗漱用的,以后日日都会送。我骂她一句,她回我三句,还摔帘子,这房里到底谁是奶奶,谁是丫头!”

    “不是奶奶,是姨奶奶。”桂音坐到铜花镜前,淡淡矫正:“蕙霞在京城府里时,是老太爷身边的大丫头。”也不多说,点到为止。

    “那又如何?”赵妈替她梳头,郁郁不乐道:“既然老太爷把她拨来伺候你,就该认天命、尽人事,哪能这样身在曹营心在汉,骄恣狂大的。”

    说着声到底小了,后终闭紧了嘴,宅子里的姨奶奶,见着那些抻直腰走路的丫头和婆子,多是要将脊骨弯一弯的。

    何况蕙霞,明眼人都晓得老太太存的那点心思,不由叹了口气,透过镜子看着姨奶奶的脸色。

    桂音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

    转眼已至大雪节气,江南比不得北边,北边若是玉碾乾坤,江南至多阴雨缠绵不停。

    今年却生意外,一晚万里彤云密布,早起给老太太请安时,窗外竟飞盐撒糖起来。

    大家都兴奋得跟孩子似的,站在廊前赏雪,有人打趣里带些讨好:“是托蕙霞的福,把京城的雪一道带来。”

    桂音手拢在袖里,斜眼看蕙霞同李妈并肩而站,外披老太太赏的艾叶绿镶银鼠毛斗篷,倒似一棵神气活现的松树,听了那玩笑话,银鼠毛如覆于枝上薄雪,颤抖抖将落未落。

    蕙霞表面还是她房里的丫头,却每日傍在老太太身边,只晚间回来睡一宿。

    赵妈赶早往水房拎热水,都晓她和蕙霞之前罅隙,有些个墙头草便使暗绊子,令其很受了番苦楚。

    桂音有几趟没热水用,也未曾怪她,小蝉悄送过一两次,或咬牙凉水将就着用了。

    她转身走回外间,姨奶奶们围在桌前剥黄豆皮,地央大铜火盆里红炭燃得正旺,四围温暖如春。

    桂音房里好些日没炭可烧,耳上生了冻疮,遇到热就泛起嫣红,一小朵像绽开的梅。

    谢芳从袖笼里掏出个茶色小玻璃瓶,从桌底递给桂音,“治冻疮的,好用。”

    桂音接过,湿漉漉沾着泡黄豆的温水,轻声道过谢,不再多言。

    奶奶们围着火盆说话,三奶奶的娘家妹妹也在,性子活泼,叽叽咕咕笑声脆亮。

    三奶奶拧她的腮,“老太太就在隔房,最不喜女孩疯疯颠颠的样子。”

    那妮子闭了嘴,却从装干果盒里拈起颗红皮大枣,丢进炭火盆里,把银白灰屑砸出个坑,一团火焰追来,噼噼啪啪的打架,房里散了一股子清甜味儿。

    她是闲不住的,又去搂着看报纸的大奶奶脖颈,好奇地凑近问:“一月前的废新闻,奶奶怎瞧得起劲儿。”

    冯氏想收起来,已被她看去七七八八,偷笑起来,“二老爷在上海和薛小姐的桃花事,都传到这里了呀。”

    三奶奶问:“你才从上海回来,晓得底细,这事儿到底是真还是假?”

    她的语气神神鬼鬼:“七分假三分真……”

    被冯氏打断了:“没凭没据的话少说。”却朝五六步远桂音的背影呶呶嘴,听着呢,把报纸揉成一堆搁在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