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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灯下,借着微弱的火光,我第一次真正看清的摘下帽子的少年的面容——并非是神体自发的面容复刻。白色的头发、睫毛,白皙的皮肤,柔顺的面部线条,晶莹的淡粉色眼眸中能看出疲态,但他的脸色其实很差,可我当时还并不明白,也无能为力。
本来已经快要入睡的他忽然坐了起来道:“哦,你一定很饿吧,对不起,我疏忽了,我应该给你烧一份热汤的……”他挣扎着爬起来,慢慢掀开厚毛毡,不让其中热气散出去。当他走出帐篷的那一瞬间,明显能看见他被冻得抖了一下。
过了一段时间,他端着一碗热鱼汤走了进来,其中鱼肉被他搅成了松软顺滑的肉糜。他将我用毛毡裹严,然后用勺子盛起一口鱼汤,吹了吹,才送进我的嘴里。那一刻,我骤然感到了口腔中灼热与温暖,还有我第一次感受到味觉,无法形容,但我的本能驱使我将他的鱼汤烙印下来,我很确信,这一次的烙印无论什么也无法将其磨损,它将随我一起去往时间的彼岸。
我能明显感觉到灵魂的力量壮大了几分,这是因为浓重的烙印对权能的压制可以起到更大的作用,从而进一步解放我的灵魂。此时的我感觉我能对身体进行基本的控制了,但是却依旧无法思考。
我尽力尝试去调动我的舌头与咽喉,才勉勉强强将这一口鱼汤咽了下去。这股温润,让我的食道乃至胃这个器官仿佛旱裂的土地遇到了河水一般,那种舒适的感觉使我的躯体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我的所有器官在这一刻开始复苏运转。
少年拿起一块布,将我嘴角流出来的鱼汤擦干,然后又喂了我一勺鱼汤,这一次勺子中还带着些许肉糜。
“我把鱼肉都搅碎了,这样你应该就能更好地吃下去了吧。”少年笑着问道,但我依旧没有回应,他便不再说话,只是将鱼汤一勺一勺地吹到合适的温度,再喂到我的口中,而后再反复将从我口中流出的鱼汤擦掉,不厌其烦。
他,大概是一个人太久了吧。
第二天早上,我已经可以基本掌控我的身体了,但我还是一动不动,因此他便将我放在了他的小雪橇上,和卢卡托一同拖着前行。
这一天的天气好了很多,天空变得晴朗湛蓝,雪地上时而会反射刺眼的强光,因此少年依旧不得不用小臂曲肘半遮着眼睛走路,只不过这次不是去抵挡风雪了。
尽管他的状态已经比前一天晚上好了许多,但多了我这个沉重的负担让他实在是更加难以承受,他中途休息的次数随着太阳西斜的幅度逐渐增多,甚至连卢卡托都开始体力不支。
到了中午,他们决定先休息一会儿,吃一些东西再继续赶路。
在雪坑中燃起篝火,架起了一个小锅,然后收集了一些雪放进锅里,在雪水融化到沸腾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你想听我唱歌吗?卢卡托就很喜欢听我唱歌。”他将我稍微抱起来一些,我现在身上裹着那张厚毛毡,因为我陨落凡间时,衣服并不华丽也不厚重,仅仅是一身素衣罢了,少年怕我冷,所以用毛毡将我裹了起来。
……
在冰雪的国度,
我的故乡,
雪的帝王用寒冰建造了他的领地。
他给他的孩子,
送来了火焰和木头,
让他的孩子们可以在这个村庄生活。
他的孩子们嬉戏打闹,
那些老人做了鱼汤。
男人们从远方归来,
带着很多的木头。
女人们用针线缝好了毛毯,
将她们的丈夫和孩子包裹。
我们都生活在这里,
我们都互相爱别人,
我们是雪之王的孩子,
我们不会寂寞,
我们都很幸福。
……
他闭着眼唱着这样一首不怎么着调的歌,温润的嗓音仿佛雪国的唯一暖阳,将我枯槁的灵魂再度唤醒了分毫——又一个深刻的烙印。
他给我唱了很长时间,一直到锅中水腾起了气泡。
“看起来水烧开了,我去给我们煮鱼。卢卡托你说很香?毕竟是我的手艺嘛。”
等待他的仍旧是没什么动静的我。
他将我重新靠在雪橇上铺好的地方,然后拿出一条冻鱼放进了锅里解冻,等到鱼不再那么僵硬,他用刀从鱼腹部上将没有刺的肉削下来,再将它们全部投入锅中。
过了一会儿,他把鱼头和鱼背捞出来,放在了卢卡托的面前,卢卡托正在舔舐着它已经形成冻疮的后腿。
“卢卡托,这是你最爱吃的,刚刚热,不是全熟的。”
等看着卢卡托吃到食物后,精神了一些,少年便静静地在小锅旁边继续等待。
我闻到了从锅中不断逸散的香味,正如昨天晚上的气味——隐隐中还透着他的气息。
小锅中鱼肉翻滚,不时有水珠从有些凹凸不平且色泽不均的陶土锅中溅了出来。他用一个大勺子不断搅动着鱼汤,蒸汽的凝雾蒙眬了他的面容,让我如今回忆起来,亦有一种不真切的感受,一切,都好白。
等鱼肉基本软糯之后,他将一半的汤盛到昨天晚上用的木碗当中,随后将两块没有刺的鱼肉盛到了碗里,再用汤勺将鱼肉压碎搅烂。
“久等了。”他满面笑容地将鱼汤端到了我的面前,和昨天一样的一口一口地喂给我吃。看着他的样子,我的感觉我的心脏微微有点颤动,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是所谓的情绪,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这样感觉。
构造相同必然有共通之处,我自然具备产生人类情感的前提条件,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为了改变而去与权柄对抗了,只可惜那时的他根本看不出我的变化。
“今天的是不是比昨天晚上的更好吃了?”等我喝了大半鱼汤之后,他忽然问道。
我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却将此刻的表情烙印了下来——灿烂的笑容没有变化,只是眼神中的希望又一次消散了。
突然,他手中的木碗掉在了地上,猛然蜷缩起来,捂着受伤的腰,神情痛苦,却一声都没有喊出来,伤口处很明显有血在往外渗,将绷带染得更加殷红。
他如此蜷缩在雪地上了七分四十一秒,便重新站了起来,脸上都是汗水混杂着雪水与泪水。卢卡托在他刚开始剧痛难忍的时候就走了过来,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却什么都做不了。
少年用染血的手指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卢卡托,我没事的,稍微修整一下,尽早走回去吧。”
他捡起地上的碗,踉跄地走到我身边坐下,雪地上的脚印凌乱不堪。
“真的很对不起,我……把你的鱼汤撒了。”他无力道,又勉强站起来,为我重新盛了一些鱼汤。眼前的柔和少年忍耐着剧痛,却依然细心地将鱼汤一口一口地喂给我喝,腰间渗出来的血液蹭到了我的手上,还有些许温度。
奇怪的触觉。
温热的感觉透过皮肤,沿着我的手臂一直延伸到我的心脏——明明是那样温暖的感觉,却为什么会带来这样的刺痛,我不知道。我把这种感觉烙印在我灵魂的最深处,最核心的位置,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明白这份记忆将是我历经无数纪元中最重要的一份。
他倚在我身旁的折好的帐篷上休息了一小会儿,才起来从陶土锅中将鱼骨和剩下的鱼汤盛到碗里,吃了下去。
这片地域的雪和风总是相伴的,当雪来临时,风也会来临;当风离去时,雪也会一同消散。好在这一天天气还算不错,他休息了一会儿状态就恢复了许多。
不多时,我们又踏上了他的归途。
下午这段时间,虽然温度有所上升,但他的步伐仍旧变得更慢了,我能感觉到,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正在逐渐变淡,而这个速度还在不断加快。
到了第六天的晚上,我们所吃的食物都变少了许多——因为我吃了很多留存的食物。而因为营养不足,他的状态越来越不好,尽管如此,他在我与卢卡托面前从来都没有露出过一丝愁容。
第十三天,卢卡托永远离开了。
那一天的早上,卢卡托和他拉着雪橇开始继续前行,仍旧是艰难的行动着。卢卡托的后腿因为创伤已经彻底跛了,他拖着雪橇甚至比少年更加艰难,而更大的不幸还在前方等着他。
在走了许久之后,卢卡托脚下的冰面突然裂开,然后,他就掉了下去。
“不,卢卡托!”少年拽着绳子,拼尽全力才将卢卡托从冰窟中拽了上来,可是尽管卢卡托被拉上来了,但他的所有毛发都已经湿透了,在这种环境下,虚弱的身体掉入冰冷的水中意味着几乎不可抗拒的死亡。
卢卡托被冻得发抖,体温也在不断降低,少年只好将营地搭在冰河旁的雪地上,升起篝火为卢卡托暖身。
但是,本就已经虚弱不堪的卢卡托根本无法抵御严寒的侵袭。布满冰晶的皮毛正在一点点地夺走他的生命气息,原本闪烁着光芒的狼眸也已然晦暗。
少年慌张的将我身上的厚毛毡解开一点,但也就仅仅解开了一点便又将我裹得更严。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冻死。”他歉然道,随后将自己的外套拖了下来,盖在了卢卡托的身上,而自己只能靠得离篝火更近一点发抖。
傍晚的时候,黑夜替换了最后一线夕阳,一直卧在地上的卢卡托忽然站了起来,站的很直,蹭了蹭一旁少年的腿,我能清晰地从他的眼神中读出来他的眷恋。他在少年身旁依偎了许久。
他提起最后的力气,来到我身边,深深地看了看我,又转过头看着已然满面泪水的少年,随后跌倒在地,彻底失去了生息。
我看见了他的灵魂从躯壳中脱离而出,依偎在少年的身边。
卢卡托选择了陪伴,而不是在虚幻的美好中消散。自从我封印了权能,这世间所有的灵魂都会多一种选择,他们不必要在天道制造的伪善的美好幻境中彻底化作虚无,而是可以选择留在这个世界之中,让自己的灵魂继续徘徊。但这仍然需要强大的执念,因为几乎没有人能抵御那种刹那永恒的完美。
少年见此,甚至都无暇再穿上毛皮外套,他搂着卢卡托冰凉的遗体,这一次,再无法强颜欢笑了。